八月十一,恰逢三日一次的小朝会。
这两日,经太子暗中推波助澜,楚王好男色、将侧妃唤作王妃的流言早已传得满城风雨。
这一出闹剧,让陈络本就纨绔的名声雪上加霜。
天可见怜,他对那至尊之位半点儿心思都没有!
他自知不是那块料,生母又只是区区商户女,后院还多了个男子,但凡体面些的人家都不会将女儿嫁他,可谓彻底断了前程。太子何苦还要咬着他不放?
陈络悄悄抬眼觑着前面一二三个哥哥,只觉自己和太子活像那肉骨头和狗——他是那根没甚油水的肉骨头,而太子,就是眼前摆着烧鸡、烤鸭、炙羊肉都不屑一顾,偏要追着他这根骨头咬的疯狗。
晋王陈绩占个长字,在封地经营多年;齐王陈绅有军功傍身,家世亦不俗;赵王陈绪在文人间素有清名……哪个不比他这个只知招猫逗狗的纨绔更具威胁?
陈络听着太子一派的御史慷慨激昂地弹劾自己,说来说去不过那些个陈词滥调,神思渐渐飘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他好像记起自己这男妃是哪儿来的了。
约莫是崇德十八年某月某日,那时他还是个小娃娃,他亲爹崇德帝也只是初初对道家生出几分兴致,远未到如今在大雍权力中心,眼一闭修清静无为道的程度。
时任户部员外郎的董延邹,入仕前曾做过道士,便向陛下引荐了一位同门。
那老道童颜鹤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面圣时,只说了些“陛下思虑过重,为天下社稷当保重龙体”这类四平八稳的废话。
反倒是见了当时年仅五岁、整日在宫中上蹿下跳没个安生的陈络,竟啧啧称奇起来。
老道端详良久,说他命格显贵,然五行水困,阴阳失衡,暗藏死劫。欲破此局,非引朱雀乘风之火暖局不可。
崇德帝自然忙问那“朱雀乘风之火”在何处。老道故作玄虚,只道既是应命之人,时机一到自会出现。
到这儿本该就结了,偏那老道又多嘴,言那应命之人并非女子,而是一名男子。日后龙凤呈祥,不仅他前途坦荡,国运亦当昌隆。
莫说崇德帝不信,就是当时小小的陈络都不信,他哪怕是个废物,可他会投胎啊,有个皇帝爹在,要什么样的前途没有?
崇德帝便问他,是不是要陈络娶男妃的意思。其实到这儿,崇德帝已在强压怒火。
老道清修多年,不谙世情,见崇德帝神色不辨喜怒,还真当他不以为意,便顺着话头说了下去,只道若结为姻亲,命理自然更契。
试问哪位父亲愿意听人说自家幼子将来恐有断袖之嫌?何况天家。
再说,若简单娶个男子就能旺国运,哪还要养着军队和朝臣?
彼时尚且英明神武的崇德帝当即沉了脸色,只当老道是个信口胡诌的江湖骗子。
那个户部小官董延邹吓得当场扑通跪地,连称“臣万死”,老道虽一脸茫然,也跟着伏地不敢作声。
崇德帝深吸一口气,转而和颜悦色地问小小的陈络,问他长大了要不要男妃。
而陈络前一天刚被死对头太子摔了玩具还被批评“玩物丧志”,听闻此言,头当然摇得像拨浪鼓,还好好表达了一番对愿意带着他疯玩、陪他抽陀螺的大姐姐韩才人的喜爱。
由小见大,他陈络小小年纪,已显露出贪玩娇纵的纨绔脾性。
崇德帝反而满意了——纨绔总比断袖强。
幼子嘛,将来闲散富贵便是福气,他那般贪玩模样,也不像能关乎国运的样子。
陈络见崇德帝心情好转,还好心地为那两个敢跑到皇帝面前胡说八道的倒霉鬼求了情。崇德帝大手一挥,网开一面并未追究。
不过那老道兴许真有些本事,此十年间,倒真成了一位名动江湖的异人。崇德帝后来悔之莫及,再想寻他,却已杳无踪迹。
反倒是先前被他连累的十年未得寸进的董延邹,如今连升五级,一跃成了户部右侍郎。
而他,也多了位男妃。
想必是太子借题发挥,父皇这个“崇德道人”顺水推舟、顺其自然了。
……
“……念及五弟并未祸及他人。”陈络这边厢在走神,那边太子已经给出了最终判决,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便闭门思过三月吧。”
却见他那便宜二哥齐王回头给了他一个“你放心”的眼神,开口为陈络求情,将三个月的“刑期”减至一月。
陈络也配合得很,先是面露愧色,待齐王出言求情,又适时转为庆幸;等太子端出兄友弟恭的架子训话时,他更是做出一副铭感五内、感激涕零的模样。
他心知自己演得有些浮夸,不过如今太子监国,朝会无非是陪太子玩一场过家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闭门思过也好,不必日日来这皇宫戏班子里当角儿,躺着领俸禄,岂不美哉?
只可惜啊,齐王偏要多此一举为他求情。若能安安稳稳躺平三个月,那才叫真痛快。
一个半时辰的小朝会过去,一散朝,方才唱白脸的齐王陈绅便凑了过来。
如今朝堂势力四分:清流保皇党、中立骑墙派、势大的太子党,以及隐于幕后的齐王党。
陈绅是唯一实打实上过战场的皇子,在武将中威望颇高,加之母族出身江南士族,背后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乃是太子最强劲的对手。
“二哥。”陈络扯出个看似乖巧实则漫不经心的笑。
因着太子明里暗里的针对,他天然被归到齐王一派,陈绅面上对他也多有照拂。至于内里情分几分……彼此心照不宣。
“太子殿下此番,实在有些过了。”陈绅故作愤慨。
陈络点头如捣蒜,“啊对对对。”
——可不就是你小子一句话削了我两个月假期?
“四弟年纪尚轻,想来还不通男女……抑或男男之情爱。”陈绅又道。
陈络睁着一双无辜的圆眼,“是啊是啊。”
他只比太子小一岁,太子后院早已人满为患,而他除了新娶的那位病美男将军,就只有宫中赐下、一早被他忘到天涯海角的两名教习宫女,可不就是不通情爱了。
这时赵王陈绪也踱步过来。
陈络乖乖唤了声“三哥”。
陈绪是铁杆太子党,自己的一位表妹就在东宫。他倒不说太子不是,只笑吟吟道,“四弟若是不懂女儿家的好处,尽管来寻三哥讨教。”
陈络应得爽快,“好的好的。”
他这位三哥风流成性,后院莺莺燕燕云集,在这事上倒真有发言权。
说来,后院真正人满为患的是这位。太子纳妃重在门第,陈绪却是荤素不忌,恨不得给全天下美人一个家。
文人雅士嘛,最爱红袖添香那套,今日与这个山盟海誓,明天和那个蜜里调油,整天没个消停。
连晋王陈绩也来插一脚。
他年长诸弟许多,自幼不在一处教养,年满十六就被崇德帝封王打发去封地,如今因太子监国才被召回辅助——说白了,就是不熟。
陈绩素来爱摆兄长威严,对着年纪足以当他儿子的陈络,毫不客气地将之训了个狗血淋头。偏他是长兄,莫说陈络,便是太子在此,只要一日未登基,也得老实受着。
他这一开口,方才还“仗义执言”的二哥三哥顿时噤若寒蝉。
然而今日这出热闹还未落幕。
太子身边的内侍笑眯眯地拦下正欲溜走的陈络,传话说皇后与太子为引他回归正途,又各赐了两名美人共计四人,稍后送入楚王府。
听到此处,陈络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
“三哥——”他转头欲求援,方才还在近旁的陈绪霎时躲得远远的。
皇后与太子的人谁爱要谁领回去!天晓得送来的是探子还是刺客?就算真是清白身,他也得好吃好喝供着,白白浪费楚王府的粮食。
他是纨绔啊纨绔!烂泥扶不上墙的那种!总不能因着他生得比太子俊俏,就一个劲儿针对他吧?
太子你给本王等着!
……
楚王陈络以一介纨绔之身,硬是将自己混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那他有无真正的盟友呢?
自然是有的。
他行五,除了前头四位兄长,底下还有一位六皇女,名唤陈纨。
这位六皇妹可不得了,乃是明懿高皇后膝下独女。其母生前冠宠六宫,溘然长逝后,陈纨就成了陛下心尖尖上的唯一寄托,备受宠爱。
不仅年方十岁就受封宁国公主,陛下更破格赐予封地,这可是本朝公主中前所未有之殊遇。
反观陈络的母亲宋尧棠,她出身平平,又从不积极争宠,素来秉持浑水摸鱼、得过且过的处世之道。陈络这性子,正是随了母亲。
但她运气实在好,不仅靠着寥寥恩宠侥幸诞下皇子,更与明懿皇后交情匪浅,以至于明懿皇后临终之际,将独女陈纨托付给了她。
想必是沾了明懿皇后与宁国公主的光,宋尧棠得以晋封贤妃——要知道,贵德贤淑四妃之中,贵妃位空悬,她前头仅有一位德妃压着。
就这样,她硬是凭着一路好运,混成了儿女双全的后宫第三人,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感叹一句“咸鱼翻身”。
话说远了。
总之,五皇子陈络与六皇女陈纨自幼一同长大,情分自然非比寻常。
此时,陈络正在贤妃宫中,对着陈纨哭诉今日朝会上的悲惨遭遇,“……所以说小老六,你何时才能上朝啊……”
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在外人面前尚能装得人模狗样,到了至亲面前,可不就原形毕露了。
“鬼哭狼嚎的,吵死了!”一旁躺在摇椅上看话本的贤妃随手掷来一个蜜橘,精准打断了陈络的哀嚎。
陈纨顺手抢过陈络手里的橘子,慢条斯理地剥了起来,语气漫不经心,“我如何能上朝?”
陈络凑近她的脸,左右端详,“就凭你这张脸,往那儿一坐,吓都吓死他们——”
“混账东西!小声点!”贤妃又一个橘子丢过去。
“哎哟~”这回陈络猝不及防,没能接住,反而被砸了个正着。橘子咕噜噜滚到地上,转了一圈,又滚回贤妃脚边。
他也不恼,嬉皮笑脸地凑到贤妃跟前,捡起橘子双手奉上,“母妃大人,儿子要是再说错话,您就拿它使劲砸!谁惹母妃不快,谁就是天大的罪人!”
这话逗得贤妃噗嗤一笑。她将话本搁下,拉着陈纨的手,目光在她脸上细细端详,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元宝说得是,”她轻声叹道,语气里满是柔软的追忆,“金宝这孩子,样貌是随了陛下,可这眉眼间的神采,却和你母亲当年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大约是儿肖母、女肖父的缘故,崇德帝膝下皇子众多,反而是陈纨这位公主与他最为相似——不仅容貌像,连神态也像。她只要沉着脸往那一坐,活脱脱就是个翻版的崇德帝。
不过细看之下,终究是不同的。
因着明懿皇后出身西北定国公府,世代镇守边关抵御匈奴。边地民族杂居,经年累月通婚下来,难免掺入些许异族血统,陈纨的轮廓因而较之中原女子更为深邃些。
这种来自异域的锋利,使她身上散发出的,是草原鹰狼般的野性与机警。那是一种既危险又天真的气质——若非要寻个贴切的形容,陈络嘿嘿一笑,“我们金宝像小狼,是最最威风不过的。”
陈纨面上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有熟悉她的人,才能察觉她唇角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点弧度。
咱们这位六公主啊,夸她貌美不如赞她威风。
陈络干脆伸手去扯她的嘴角,“小老六,你得多笑笑,笑起来就没那么像父皇了。”
陈纨抬手拍开他,两人顿时又闹作一团。
贤妃摇头失笑,第无数次心想,这两人的性子若能匀一匀就好了,一个太闹腾,一个又太沉静。
儿女啊,果然都是债!
陈络还没放弃撺掇陈纨,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就不能上朝?你的序齿在皇子公主里都是排着的,先帝那会儿还有垂帘听政的太后呢。”
的确,只有陈纨被称为皇六女,其余两位公主只称二公主三公主。从这点上看,陈纨的确颇得圣心。
陈纨似笑非笑,“妹妹若想上朝,还得五哥你多努力,先把太子和齐王都压下去才行。”
“这哪成,我哪有那本事!”陈络差点跳起来。
他眼珠一转,猫儿似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凑到陈纨耳边鬼鬼祟祟道,“何必这么麻烦?六妹妹只需率领镇北军,一路打进京城便是。”
“亏你想得出来!”殿内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贤妃看他们闹了好一阵,终于想起今日的正题,“你那侧妃怎么样了?”
提起这个,陈络可有话说,“他先前疮毒内陷遭了大罪,险些没挺过来。幸而六妹妹你推荐的那位李医正医术高明,把人救了回来。如今三天过去,人已经醒过来了……那样灵秀的人物,若是真在我手底下没了,那可真是作了天大的孽!可惜有一箭不长眼,伤了他的肺腑,怕是会落下咳疾,往后还得仔细将养着。”
语毕,却见母亲和妹妹都像看天外来客似的盯着他。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陈络莫名其妙。
陈纨欲言又止,最终只憋出一句,“太子这一招,倒阴差阳错成全了你。”
贤妃的表情更是五味杂陈,最终化作一声悠悠长叹,“母亲本想着,你既不去争那个位子,妻族有无助力也不打紧。太子坏了你的名声,若实在讨不到像样的媳妇儿,就苦一苦你表妹,让她嫁给你。没想到啊没想到——”
陈纨淡定补刀,“你还真是个断袖。”
陈络大声反驳,“我怎么就断袖了?!我只是敬仰阿星的为人!仅此而已,绝无他想!”
——敬仰人品的同时,顺带欣赏一下美貌……而已。
这才认识几天,阿星都叫上了。
贤妃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啊对对对,你说得都对。”
陈纨继续补刀,“五哥,你脸红了,红透了,二里地外都能瞧见的春心萌动。”
陈络痛心疾首,“小老六!怎么连你都学坏了!”
[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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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你还真是断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