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时了?”陈络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身,额角还沁着冷汗。
梦中光景交错,一会儿是父皇高坐龙椅,在群臣面前厉声斥他断袖之癖、离经叛道,太子立在御座之后,阴恻恻地笑;
一会儿又是漫天缟素,哭声哀戚,诏狱深处血腥扑鼻。被处死的宫人、夷了三族的罪臣,还有他儿时玩伴韩才人小产后,身下那滩蜿蜒的血迹……
最后一切定格在烛火下那张苍白脆弱却惊心动魄的脸上,他轻声说,“我该走了。”
“回殿下,寅时二刻了。”今日是小胖当值,细长条儿的人影映在帷帐上,声线平稳。
陈络揉了揉眉心,渐渐清醒。如今太子监国,他们这些需上朝的皇子松快不少,只需三日参与一次小朝会。今日不上朝,他大可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他……怎么样了?”陈络这话问得有些迟疑,生怕听到坏消息。
“李医正他们忙了一宿,说是高热暂且退了,但人还未醒,仍昏沉着。”小胖一板一眼地汇报,“李医正交代,接下来这一日最为关键,若不再反复发热,人便能醒转。”
陈络长舒一口气,“还活着就好。”
梦终究是梦,在离权力最近的地方,他早已见惯了生死无常,今日登高明日跌重者比比皆是,容不得他有半分松懈。
陈络再无睡意,索性起身梳洗,“我记得库房里还有去岁舅舅送来的一支百年老参,送去清辉阁。还有,清辉阁份例一律按最好的来,不许怠慢。”
小胖领命正要退下,又被陈络叫住,“等等。”
他语气淡然,仿佛随口一提,“太子殿下若是知道,本王如此重视他赐下的侧妃,想必会十分欣慰。”
他倒要看看,太子听闻他如此“上道”,会是怎样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
……
秋日正是斗蛐蛐的好时节。
若在往日,像陈络这样的纨绔子弟,午后这段光阴定是沉溺其中,带着他那“常胜大将军”四处招摇。
今日他却难得静下心来,手捧一本《南昭游记》,读得津津有味。
楚王府左长史潘文渊前来禀报,“殿下,东宫派人送来一套文房四宝,说是给殿下的新婚贺礼。听闻您对侧妃甚是爱重,特赠此物,供您红袖添香之用。”
太子还是要来撩拨这一下,陈络都听乐了,他一个将军,红袖添香够呛,几刀把他劈成七八段应当更应景些。况且哪怕他想当沙包陪练,前提也得是人醒着才行。
太子这恶心人的手段,真是十年如一日的不入流,他还生怕他不接招呢。
陈络吩咐,“备三套文房四宝……不,五套!给东宫送去。”
潘长史一愣,“殿下,这是……”
陈络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儿,“太子后院一正二侧三妃,再加上两位新得宠的良娣,不正好五位吗?免得她们为了争抢太子哥哥的恩赏打起来,本王替四哥分忧,每人送一套,公平。”
太子想看他为个男妃气得跳脚?做梦!
反倒是太子东宫之中,那些出身名门的妻妾,平日里明争暗斗不休,彼此谁也不肯相让,闹得鸡飞狗跳、颜面尽失的时候还少么?
这世上谁都能在这事上看他笑话,唯独太子不行。
太子收到回礼后如何恼羞成怒暂且不表,各方势力暗中关注的楚王“侧妃”,在李医正的精湛医术、楚王的财大气粗以及将军命不该绝的三方合力下,伤势终于趋稳,人也于第二日深夜幽幽转醒。
只见榻上之人眉心微蹙,长睫轻颤。
守夜的正是那日落泪的小桃,一见他有苏醒迹象,立刻凑上前惊喜道,“侧妃,您醒了!”
薇赫睁眼望着头顶织有如意云纹的帐子,神思尚有几分恍惚,却已本能地迅速判断处境——
帐子是绸缎所制,必是显贵之家;身上的伤处理得当,暂无性命之忧;眼前仅有一名身量纤细的小丫鬟,怕是连看住他都勉强。
目前尚算安全。
得出这个结论,他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那声侧妃,是在唤他?
他正要开口,喉间却干涩得发不出声,只溢出一串低咳。
“侧妃,您怎么了?”小桃刚朝外间传过话,闻声急忙折返,费力地扶他靠坐起来,手忙脚乱端来清水要喂。
薇赫伸出未受伤的左臂,稳稳接过杯盏自行饮下。
“多谢。”他朝小桃轻轻一笑,将空杯递还。小桃霎时红了脸,接过杯子几乎同手同脚地退到一旁。
……果真是“侧妃”。
见人离开,薇赫靠在床头微微喘息,胸口伤处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头的荒谬感沉重。
南昭王城破,他作为战败之将,合该悄无声息地死在狱中,为何会被安上这样一个可笑的身份救出?
若为安抚南昭旧部,雍国大可选那些未嫁的宗室贵女,何至于找他一个男子?
眼下无人可问,薇赫只得继续向这心思一眼能望到底的小丫鬟打探。
“你叫什么名字?”
薇赫的母亲是汉人,他汉话说得流利,不过难免带了些外族口音,幸而音色清亮并不难听。
小桃低着头,又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他,“回侧妃,奴婢叫小桃……桃子的桃。”
“小桃,你能同我说说,这儿的情形么?”
“自然可以,”小桃见他态度温和,胆子也大了些,忙不迭答道,“这儿是楚王府,楚王殿下是当今陛下的五皇子,才开府不久。您是……太子殿下许给楚王的侧妃。”
楚王,薇赫默默记下,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雍国皇子。
“他……常来?”薇赫垂着眼帘,状似随意问道。
“这两日日日都来呢!”小桃用力点头,努力为自家主子说好话,“殿下虽忙,但再晚都会来瞧您一眼,还特意嘱咐李医正要用最好的药,可上心了。”
正说着,外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女整齐的请安声。
小桃立时噤声,垂手退至一旁。
楚王府规矩严整,楚王又得太子“青眼”,甚至能对他这么个堪称奇耻大辱的男侧妃做到面面俱到,必有其过人之处——
一个面带稚气的少年大步走进来,许是怕惊扰病人,在离床榻两步之遥时,止步站定了。
夜深人静,楚王只穿了件月白常服,发丝以素带简单束起。
没了华服金冠的装点,越发显出一个事实,这楚王还是个半大少年,与薇赫想象中或英武或深沉的亲王形象相去甚远。
陈络也在打量他。
烛光下的南昭将军,褪去了昏迷时的脆弱,尽管面色依旧苍白,但那双如同雪山鹰隼般的凌厉美目,混合着沙场磨砺出的坚毅气场,让他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陈络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轻咳一声,压下那点异样,快步上前,在薇赫试图起身时,及时按住了他的肩膀。
“将军身上有伤,不必多礼。”他就势在床沿坐下,动作自然。
两人距离拉近,薇赫能更清楚地看到少年亲王眼中未加掩饰的纯粹好奇与欣赏。
这目光,比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审视、轻蔑、或是贪婪,都要让他无所适从。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薇赫依言靠坐回去,声音微哑,“只是我这身份,恐为殿下招来非议。”
陈络摆了摆手,一双偏圆的眼睛望向对方时,显得格外真诚,“入了我楚王府,就是我楚王府的人。前尘旧事,暂且放下,安心养伤便是。”
他顿了顿,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又带着点小小试探,“我名陈络,乳名……元宝,还未请教将军名讳。”
薇赫沉默一瞬,对上那双清澈的过分的眼睛,终是开口,“阿都薇乌赫,可唤我薇赫,亦有一汉名,杨星。”
陈络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那个拗口的名字,觉得还是薇赫或杨星更顺耳些。
“薇赫……”他轻声念出,像是在品味这两个字的音韵,随即站起身,“夜深了,你刚醒,需要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薇赫轻轻点头,陈络转身离去,没了来时的匆忙,那背影倒是隐隐透出了几分天家子弟的沉着气度。
薇赫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小桃小心翼翼地上前,“侧妃,您……”
“小桃,”薇赫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以后,唤我将军。”
小桃怔住,看着薇赫沉静却凌厉的侧脸,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小声应道,“……是,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