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二十八年,八月初八。
今儿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天公也作美,黄昏成婚的时辰,霞光铺了半边天,红灿灿的煞是喜气。
长街上迎亲队伍络绎不绝,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其间有一顶四人抬的青帷小轿并不引人注目,遇到别个花轿还会主动让路,若非轿旁敷衍着挂了两条红绸,还以为只是富户寻常出行。
“哪家官老爷纳妾这么寒酸?”街边闲汉啐了一口。
外人只道寒酸,却不知那几个哭丧着脸的轿夫心中另有苦楚。
毕竟谁家新妇是从诏狱现提出来的?!人至今昏迷不醒,浑身血污狼藉,根本辨不出本来面目,唯有仓促套上的那身不合身的喜服勉强算个新气。
而且打眼瞧着,那分明是个男的!
就这么个进气多出气少的大男人,他们不往乱葬岗拉,反而要往楚王府送——轿中这位,还是名义上的楚王侧妃哩!
这趟差事哪是迎亲,分明是抬棺走奈何桥,去的地方也非洞房,而是阎罗殿,好叫楚阎王见了这千古第一奇的新嫁娘,一怒之下将他们通通砍了泄愤。
所幸天潢贵胄也不是那么好见的,一路提心吊胆到了王府,他们都没见着楚王的面,唯有一名门正,领着王府小厮守在角门,默不作声地接过喜轿,径自抬入府中。
按理说,得以保全性命,就合该敬谢天地了,赏钱之类,他们是想都不敢想。
可四个轿夫却踌躇不去,几相对望后,最年长的那位一咬牙上前,对着即将关闭的府门深揖到底,“家主让我带话,恭祝楚王早生……早生贵子。”
话音未落,朱漆侧门轰然闭合。
……
“早生贵子?”
楚王陈络面容尚带稚气,神色却冷得吓人,他轻嗤一声,“谁生?那南昭将军还是个花木兰不成?”
这话不好接,贴身内侍大胖硬着头皮答道,“听闻那位南昭的神鹰将军,身高八尺,是个极英伟的汉子。”
言下之意是,王爷您这尚未长成的小体格子,对上那位将军,怕是自个儿生的指望还大些。
“团圆佳节在即,太子殿下体恤本王没有妻妾,特赐侧妃相伴,这番‘美意’本王记下了。”
“听闻那侧妃还昏迷着?”陈络气坏了,“这太子,真是——”
陈络深吸一口气,咽下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词句,出宫开府后,他可是立志要做个名副其实的亲王的!
“让李医正去诊治,大胖你再替本王去瞧瞧。”
少年楚王身姿挺拔,发号施令之态,已初具亲王威仪。大胖躬身应下,心中暗忖楚王殿下出宫开府后,性子果真沉稳了几分。
谁料他刚转身迈出一步,就被楚王叫住,“慢着。”
陈络板着一张脸,瞧着像模像样的,可惜说出口的话露了馅,“本王听闻南昭人人通晓巫术,相貌也与中原人大不相同。那神鹰将军既以神鹰为名,莫非真是背生双翼、铜头铁额?”
得,方才那点子沉稳威仪,果然是装出来的。大胖内心哀叹,狗改不了……咳咳,殿下终究才十六,年岁还小,年岁还小。
陈络也觉失态,微挑了挑眉找补道,“毕竟是新婚夜,本王总该见见自己的新娘子。”
话音未落,他已如一阵风,倏地卷出门去。
大胖认命地迈开短腿跟上,脸上肥肉乱颤,一边追一边压低声音急呼,“殿下!仪态!注意亲王仪态啊!”
……
乍逢此事,陈络虽不免愤怒,但对这位被绑来的“侧妃”,好奇远多过迁怒。
他自认不曾亏待对方,不仅拨了人伺候,听闻他伤重昏迷,还特意遣了府医去看——他陈络简直是大雍首善,毕竟这可是他死对头塞来的人!
在踏进清辉阁之前,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清辉阁幽静清雅,是个养病的好去处,就是偏了点,陈络足足溜达了一柱香时间才到。
甫一进门,就瞧见丫鬟端着铜盆出来,盆中血污刺目。
见到楚王,丫鬟们安静福身行礼,年纪最小的那个眼里还含着泪花。
陈络心下嘀咕,莫不是那威赫将军真长着三头六臂,伤势又过于骇人,把小丫鬟生生吓哭了?
陈络非但不怕,反倒对榻上之人的真容愈发好奇,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夕阳余烬燃尽,屋内烛火通明。
清辉阁里人手不少,却井然有序,各自安静忙碌着。
陈络的到来打破了这片静谧,众人低声道“参见楚王”,他挥手免礼,目光顺理成章地投向榻上之人。
当婢女拭去将军面上最后一块血污时,饶是自幼长在宫城阅美无数的楚王,也不由呼吸一窒。
无有什么三头六臂奇人异相,他只肖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一种超越性别的、极具视觉冲击的美,就如暗夜骤亮的光,不由分说地撞入眼底。
这般人物,本该轻而易举拥有一切,现下却生死未卜地流落异国他乡,陈络忽然就懂了方才那小丫鬟为何落泪。
他一时有些目眩神迷,忙转向侍立一旁的李医正,借问话移开视线,“他的伤势如何?”
李良医原是西北随军的医士,因伤退役后才被聘入王府,诊治此类伤势正是在行。
他在军中直来直去惯了,话在唇齿间辗转几回,仍不知如何修饰得文雅动听,最终只如实禀告,“回殿下,情况不妙。这位……将军伤情拖延太久,以致阴阳失衡,疮毒内陷,已是热入营血之象……”
“能治吗?”陈络只关心这个。
“微臣必当尽力。只是以往在军中,伤情至此者,多半凶多吉少。”
空气骤然凝滞。
陈络此刻是真真切切地怨上了太子。
拿人作筏子也就罢了,竟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周全,若早些遣医用药,何至于此!
一片沉寂中,富态的大胖公公气喘吁吁地追进清辉阁,他那沉重的呼吸声反倒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压抑。
楚王满心的郁愤瞬间找到了出口,“还愣着干嘛?快去良医所,把所有能喘气的都叫来!”
大胖面露难色,还未开口,便被陈络一记眼刀剜了过去,“让你去就去,若是耽误了王妃诊治,今晚就罚你绕着王府跑圈儿!”
得,太子居心叵测塞来个男侧妃不算,还是个半死不活的。
方才听医正那意思,人怕是要不成了,自家殿下反倒一口一个王妃叫得顺口,这是要冲喜?
就这样,大胖人才刚到西北角落的清辉阁,又被楚王一竿子支去东南方的良医所,这左一趟右一趟跑下来,腿都要溜细了。
“李医正,”陈络语气斩钉截铁,“军中条件艰苦,我楚王府却未必不能治。无论人参灵芝,还是什么鹿茸犀角牛黄,但凡用得上的,不必替本王省银子,通通用上。”
既然已被太子实打实赐了婚,这顶好男色的帽子是摘不掉了,总不能再落个克妻的名声……罢了,似将军这等男色,他很难不好。
无论如何,这人他一定要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