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红叶寺的钟声尚未散尽,三驾马车已驶入蜿蜒山道。
陈络在民间混惯了,一向轻装简从,侍卫不过十余人,前后护卫着楚王与公主车驾,张家兄妹的马车紧随其后。
车厢内,陈络揉了揉湿润的眼角,嗓音带着未醒的慵懒,“真的不用等姨母?”
薇赫凤目凛然,其锐利不减行军之时,一一掠过车窗外的山林缝隙,闻言只道,“无事,怕是我们回府时,她已在厅中饮茶了。”
陈络想想也是,那位姨母总是不走寻常路,初入楚王府时竟是翻墙而入,陈络不由失笑,便也放心下来。倦意再度袭来,他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着薇赫身侧的厢壁沉沉睡去。
薇赫微微侧身,让他靠得更稳,手中紧握着那柄南昭样式的双曲刃短刀。
这是他从前的贴身兵刃,曾随他出生入死,短刀之外另有一柄长刀,与薇赫一同流落诏狱,后到了那诏狱的头头——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恒手中。
这位鹰犬头目很会看风向,眼看那位南昭将军摇身一变成了楚王爱妃,自是寻了由头,将这一长一短两柄刀,并额外添上的一柄宝剑,亲自送到了楚王府。如此,这刀才回到了薇赫手上。
久经沙场之人,对危险总有种野兽般的直觉。今晨醒来时他便心神不宁,此刻更是全神戒备,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骤然,山间响起兵刀相撞之声,打破了宁静。
陈络被凄厉的惨叫惊醒,睁眼便见薇赫已持刀护在身前。短刀中央刻着神秘的南昭符文,刀刃在昏暗车厢中泛着凛冽寒光,映照出他冷凝的侧脸。
他们这是被刺杀了,阿星在保护他。
搞明白处境,陈络的瞌睡虫瞬间跑得无影无踪,“阿星,怎么回事?”
阿星言简意赅,“约有一倍于我方侍卫的贼人突袭,身手不俗,目前王府侍卫尚能支撑……不对!”
“护好楚王!”薇赫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掠出车厢。
此时张家马车的境况已岌岌可危。尽管有楚王府侍卫照应,随行的四名张家侍卫也仅剩一人勉力支撑。
他护卫不及,车帘霎时被一柄雪亮利刃劈开,露出车内张菱华吓得惨白的脸,她手中紧攥着一根锋利的银簪,伸手欲刺,手却止不住地颤抖,张云程也拿着根不知道从何处摸来的木棍,紧张横在二人身前。
千钧一发之际,玄黑身影如苍鹰搏兔而至。
薇赫腕转如电,短刀在空中划出银亮弧线。那匪徒身形一僵,脖颈间血线迸现,滚烫的鲜血瞬间溅在张菱华的浅青色衣裙上,晕开刺目的红。
张菱华惊魂未定,惊鸿一瞥间,只见薇赫本就艳丽无双的面容溅上几滴殷红血珠,平添了几分妖异,摄人心魄。
待回神,那道挺拔的玄黑背影已如高山般护在车前,刀光闪动,无人能越雷池半步。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一声响过一声。
与此同时,另一侧响起清叱!
宁国公主陈纨已带着两名女护卫杀出车驾。她手中精钢长剑寒光流转,在女护卫掩护下招式凌厉非常。
初时见血,她明显怔愣了一下,脸色微微发白,但很快,她眼中寒芒一闪,剑招愈发狠辣。挑、刺、劈、抹,几个起落间已配合女护卫撂倒三名匪徒,尽显将门风范。
“留活口!”薇赫扬声喝道,刀背重重劈下,将负隅顽抗的匪首砸晕。
战斗很快平息,山道间只余浓重血腥气和零星呻吟。
审问极为不顺。
两名活口不仅试图咬碎齿间毒囊,被卸了下颌后仍以视死如归的冰冷目光瞪着众人。
薇赫拭去颊边血渍,一身煞气逼人,再不见平日楚王府中平和淡然的闲人之态,他冷嗤道,“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你们从何处来…进退有度,合击默契,绝非寻常山匪,怕是行伍出身!”
他故意提高声量,字字如刀,“你们的主人胆敢行刺皇子公主车驾,是要造反吗?!”
陈络接话,“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哪来这等训练有素的山匪?”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惊魂未定的张家兄妹,“除非……是有人居心叵测,意图买凶杀人。”
这话如同火星,瞬间点燃张云程积压的屈辱与愤怒。他猛地暴起,如受伤的野兽般揪住一名匪徒衣襟,“为什么?!她没做成太子妃,也入不了楚王府,就因为我爷爷如今致仕失了威胁,竟要赶尽杀绝?”
陈纨眉头微蹙,忽然上前拽过他的手腕,不容置疑地将滴着血的佩剑塞进他掌心。
“光靠吼有什么用?”公主的声音比剑锋更冷,“要泄愤,就往这儿刺。”
她抬着少年颤抖的手,将剑尖抵住那名匪徒腹部,“他不肯招认,便不必再留……看清楚了,弱肉强食,这才是世道!”
感受到剑尖传来的生命悸动,张云程浑身剧颤。
“初次杀人,柔软的腹部最易得手——”陈纨厉声激他,“刺啊!”
张云程望向匪徒绝望的眼神,一股混杂恐惧与愤怒的狠劲涌上心头。
他咬牙将剑尖猛地往前一送,匪徒顿时发出凄厉惨叫。利刃入肉的闷响清晰可闻,温热的鲜血溅上衣袖。
张云程剑脱了手,怔怔地摔在地上。
“好!”陈纨拔剑,顺手抹了匪徒脖子,只留匪首再次被薇赫敲晕,“手持利刃方能掌人生死,哭喊最是无用。如此,可学会了?”
张云程猛地从地上爬起,又扑通一声跪倒在陈纨脚下,声音带着未散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一字一顿地迸发出来,掷地有声,“多谢公主殿下赐教!微臣张云程,今日立誓,愿为公主殿下驱策,刀山火海,万死莫辞!”
“很好!张家的前程终究要靠自己挣来!”
陈纨那边场面热烈,几乎要沸腾起来,而陈络在做什么呢?
他觑着那边的场面,凑在薇赫耳边,带着几分戏谑道,“我这妹妹自小便是如此,一身王霸之气,恨不得天下人都俯首称臣才好。若她生为男儿身,怕是东宫那位太子哥哥,连站的地儿都没有了。”
薇赫这个“南蛮子”,许是今日厮杀激发了骨子里的悍勇,此刻他面色发红,难得瞧着气血充盈,说话也直接得很,“想那么多做什么?若是真心想要,抢来便是。”
陈络听得眼睛一亮,侧头看他,“阿星,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你今日手起刀落的样子,真是太酷了。”
他继续调侃,“不如就把我抢回南昭,做你的压寨夫人如何?”
薇赫瞥他一眼,“楚王不做,偏想当压寨夫人?”
他轻哼一声,眼神瞥着不远处正偷偷望向这边的张菱华,怪声怪气地酸了起来,“我看想做你这压寨夫人的人,还不少呢。”
薇赫顺着他的目光淡淡一扫,并未在意,只将短刀归鞘,发出清脆的扣响,“无关之人,何必理会。”
陈络转念便想通了,如薇赫这般人物,他人的痴心与追逐,他见得多了。终究是明月在天,江河自流,多少情意,也不过是徒然付之东风。
陈络不知为何,心下有些怅然,正思忖间,却见薇赫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陈络颊边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尘灰,动作自然又亲昵,“殿下还是先想想,这匪徒的事该如何处理吧。”
楚王殿下与陛下的心尖儿宁国公主在他的辖地被刺杀,自然是顺天府尹连滚带爬赶过来处理。
顺天府尹一路紧赶慢赶,可怜他一个文官,骑马骑得屁股要冒火星子,甫一勒马,气还没喘匀呢,就被楚王殿下一句“好慢”吓得险些摔下去。
好在还有位靠得住的殿下,“王大人不必多礼。”
一道尚且稚嫩但沉稳的女声及时响起,堪堪稳住了王大人的身形。
“事起突然,匪徒凶悍,直冲我等车驾而来,幸得楚王府侍卫与薇赫将军奋力搏杀,已尽数伏诛或就擒。”
陈纨言简意赅,三两句便将惊心动魄的厮杀概括,却有意模糊了匪徒的真正目标——无他,张家兄妹与天家兄妹的分量终究不同。
查案嘛,总要人足够重视才行。
陈纨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继续吩咐,“此处便交由王大人善后。匪首乃是留存的活口,务必严加看管,撬开他的嘴。其余贼人尸首,仔细勘验,查清身份来历。”
她语调平稳,条理分明,若非衣裙上的血迹,几乎让人忘了方才经历第一次厮杀的正是她本人。
就事论事再好不过,王大人最怕的就是这两位祖宗哪个闹起脾气,要把他的项上人头摘去当球踢。
此刻闻令他如蒙大赦,连连躬身应是,指挥着带来的衙役仵作迅速行动起来,自己则亲自去查看那名被重点关照的匪首。
陈络在一旁瞧着,悄悄用胳膊碰了碰身边的薇赫,低语道,“瞧见没?有我这妹妹在,咱们也能享享清福。”
陈络语气里带着几分与有荣焉,薇赫的目光掠过陈纨挺直的背影,微微颔首。
他见过的雍国皇子皇女中,论及杀伐决断,确实无人能出陈纨之右。
其他皇子也非庸碌之辈,只是尺有所短——譬如陈络,人情练达,风趣知进退,是极通透的人,偏偏散漫爱玩,的确不是继承大统的料。
或许,这世上真有天命所归一说。
待残局收拾妥当,众人不再耽搁。
楚王府增调的侍卫与顺天府尹带来的人马将几人车驾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严实实,如今才当真符合天潢贵胄的出行规格,莫说是刺客,连只飞鸟都闯不进去。
车队重新启程,将山间的血腥与纷扰甩在身后。车厢内,陈络收敛了玩笑神色,“阿星。”
“行伍出身的手段,又是刺杀的太子青梅,这未免太过显眼了些,”他望向窗外倒退的山林,声音低沉,“你觉得是太子妃吗?”
薇赫思索道,“她恐怕是受人利用,这背后必定还有文章。”
陈络低着头,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倦意,“这倒也无妨,有什么脏水,往那对尊贵的夫妻身上泼便是了,那二人惯爱搅弄风雨。”
他整个人瘫进软垫里,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看来这太平日子又到头了。”
薇赫的手始终按在刀柄上,闻言侧首看他,目光沉静而坚定,“既蒙殿下不弃,薇赫在此一日,必定护你一日周全。”
陈络到底是天性豁达之人,见他这般郑重,顿时阴霾尽散,眉眼弯弯地凑近,“说得对!有我们大将军在,我怕什么?”
他笑嘻嘻地戳了戳薇赫的手臂,“谁要是得罪我,你就像今天那样敲晕他,若是敲不晕……”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睛晶亮地瞧着薇赫俊美的侧脸,“就用你这张脸去迷晕他。”
“胡闹。”薇赫轻斥一声,眼底却掠过极淡的笑意。
那点微末笑意还未消散干净,薇赫忽地呼吸一乱。
他迅速闭目凝神,握住刀柄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正承受着某种剧烈的痛楚。
陈络脸上的嬉笑僵住,“阿星?”他凑近低声唤道。
薇赫没有回应,只是额角迅速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沉重而急促。
他试图调整气息压下翻涌的气血,但肺腑间撕裂般的痛来得又猛又急,远超他的预料。
陈络立刻意识到不对,他不再多问,果断地朝车外吩咐,“大胖小胖,加快车速,直接回府!传李医正候着!姨母若在也知会一声!”
命令下达得又快又稳,与方才插科打诨的模样判若两人。
话音未落,他已挪到薇赫身侧,不由分说地将那微微发颤的身躯揽向自己,“别硬撑,靠着我。”
“…无碍。”薇赫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掩不住尾音的颤抖。
“不准说无碍!”陈络又急又恼,“都怪我考虑不周,没多带些侍卫,还要阿星受累……你的伤还没好全呢。”
“……惭愧,”薇赫勉力维持着清醒,“我如今不能保护你了。”
他还想强撑,却被一阵更猛烈的痛楚席卷,终是无力地靠在了少年略显瘦削的肩头,压抑地喘息。
到底是捡回来的命,他如今…竟如此不堪了。
陈络心中焦急,却不敢表露分毫,只能更紧地拥住薇赫,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如同安抚。
“阿星,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他放柔了声音,“可武艺再高也是血肉之躯,会累,也会痛。平日里你护着我,若你伤了痛了,便换我来护你。我们既是…盟友,自当相互倚仗。”
“你重伤未愈,今日却收拾了好些个匪徒,真真是厉害极了……接下来就安心歇着,交给我可好?”
听着少年熨帖的低语,薇赫心防松动,第一次允许自己靠入这片不算强壮的港湾歇息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