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又逃过一劫,墩头村男女老幼都承认她是清清白白的好女人,她无牵无挂地与阿水过上了舒心日子。在他们婚后不久,夫妻俩看中了屋后一块小小三角形荒坡地,他们就把这块杂树杂草丛生的荒坡地开垦出来,埋进了竹鞭。荒坡地边儿下面是队里的水田,在坡地与水田之间,他们又种上了四棵桃树,充当隔离墙。
火焰常常把院子里的鸡糞鸭屎清扫出来往这块小三角地埋。毛竹、桃树得到肥料后很快成长,几年后已桃红竹翠,一片绿荫。特别是春天,雨后毛笋蓬勃出土,喜得火焰常常宁可少拿2两分工,提早回家到竹园去挖笋。放学后的林子赶快扔下书包,跟着妈妈后面拣笋壳。他们家的笋又粗又嫩,笋壳也好大好大,林子捧了妈妈的针线篓子,就坐在竹园里做面具——在笋壳两边穿两圈棉线打成结,成了两只勾耳套,笋壳面具便做成了。面具中间剪两个眼睛洞,一个鼻子孔,戴在脸上,便成了棕色的,毛茸茸的孙悟空。笋壳外面毛茸茸,里面却很光滑,戴在脸上滑溜溜、凉酥酥,可舒服呢。那天也是这样,林子跟妈妈出了后门,进了竹园,她要做几只笋壳面具,第二天送给同学,课间玩小猢狲抓妖怪。火焰照常掘笋,看看笋掘得多了,便提起竹篓去镇上,卖给镇上的素菜铺子,那时乡里不让农民自由卖菜搞资本主义。
娘走后,林子仍在竹园里做她的笋壳面具。
火焰卖完了笋急冲冲往家赶,一进家门不见阿水,却听到林子的哭声――林子躺在床上,眼泪鼻涕哭得泪人儿似的。火焰问她,她拉起棉被把自己的头闷进里面,整条棉被就沙沙地抖动。这孩子到底怎么啦?发生什么事?火焰一把掀开棉被,林子侧着身便把自己弯成一只弓。这时,火焰看见林子的粉红色长□□里有殷红的颜色。
“林子啊,你是来月经了,做大人了,你哭什么呀,又不痛——”
“痛死我了!痛死我了!那贼老头!”
“什么?你是说什么呀?贼老头?哪个——哪个贼老头?”一个不祥的预兆窜上火焰心头,她顿时心惊肉跳。
林子只是摇头,只是哭,再不肯说一个字。阿水下工回来,火焰把情况一说,夫妻俩对望着,吓得手脚冰冷,又火冒三丈。这可怎么办?林子难道是被——夫妻俩眉头皱得打结,不敢说下去,把话卡在喉咙里。
火焰让阿水走开,自己强自镇定按住又突然蹦蹦乱跳像要冲出胸口的心脏,俯身对女儿轻轻说话:“林子你十三岁了,也不算小了,你不用怕,现在爸妈都在,是不是有个老头,欺侮你了?”
林子点头,嗝——嗝——地哭着点头。
“在哪里?”
“竹——嗝,竹——嗝,竹园——嗝嗝——嗝。”
火焰眼前直冒金星……
“他――嗝――他拉下我的裤子——嗝——压倒我身上,嗳嗳嗳嗳!哇哇哇哇!”林子一时哭得泪似泉涌,声似山洪爆发。
“你认识他吗?快说!”
林子一个劲摇头,“他戴了笋壳面——嗝,嗝,嗝。”
“他逃了?”
“嗯,嗝——嗝!”
火焰一阵晕旋,天旋地转,“扑嗵!”跌坐在地。阿水站在房门口听见,连快奔进来。林子也从床上爬起,父女俩把火焰扶上床。阿水给她灌了几口冷茶,又一个劲地按她胸口,火焰慢慢睁开眼睛。突然她“阿水!”一声叫,硬撑起身子,打开后门,奔进竹园。
天已黑了,阿水找了电筒跟在后面。竹园还是静静逸逸,清风习习,翠叶婆娑,好像在轻轻地倾诉什么,叹息什么,可惜人无法听懂。火焰的针线篓子还在地上,一根棉线拖得长长的,没了针,那针戳在不远处的笋壳上。这情景说明面具没做完,有人就按住了林子。夫妻俩蹲着身子,仔细查找,除了又找到五只笋壳面具,再无别的蛛丝马迹。
“林子,你想一想,一共做了几只面具?妈走时你还在做,妈还叫你回家后要关上后门的。”
“我数着呢,我做一只就往屁股后面扔一只,想做完七只就进后门,我只做了六只半,还有一只没有做好,我们学习组有七个人。没错!那老贼偷偷在我后面拣了一只戴上干那事,干完戴着笋壳走了。”
可是这笋壳面具村上有许多孩子戴,戴破了就扔,路上常常可以拣到,仅找笋壳面具抓不到老贼的呀。
他们后门与竹园之间有一条小路,不过两(市)尺宽,除了难得有挑糞担的从这条路走过,平时极少有人走。因此火焰常把后门开着,女儿也常常出后门玩,她们从不警惕,现在出事了,火焰用拳头砸自己的头。阿水说:“事情已经出了,把自己打死也是白死,不能申冤报仇,现在商量商量,我们该咋办?”
被蛇咬过的人见了绳子都怕。火焰想到自己的遭难,必须要手里有个证据才放心。她与阿水商量,先让女儿去医院,请医生给个证明。林子走路怕痛,当夜夫妻俩轮流把女儿背到医院。
医生当然一检查就明白的,林子确实是被□□了。病历卡上写了几行字,并作了伤口处理,配了药。医生再三强调,一定要报案,这是□□幼女,是重罪。
这一夜火焰与阿水又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让女儿受到这样大的伤害,是他们的过错,错就错在不该当初开这个竹园,不该让女儿一个人留在竹园里,不该不想到这条小路其实也会有人走过……。火焰告诉阿水,从明天起,她不上工了,她要报案,非要把这坏蛋抓出来誓不罢休!阿水想想坏蛋一定要抓,但是一定要先抓住证据,否则报上去,坏蛋没寻着,林子的名声给毁了,不值。
可是证据在哪里呢?他们整整一夜睁着眼睛想证据,躺下,爬起,爬起又躺下。笋壳面具——他戴上笋壳面具。嗳!说明他怕林子认出来!怕认出来,就是本村人!林子从不去外村,除了老师、同学,她认识的人只能是本村人。况且外来人进村,总走前门外大路的,因为小路的两头也连着大路,只是绕半个小圈而己,除了小孩们玩耍捉迷藏或大人们到自家后门外的茅坑挑粪外,还有谁会傻乎乎地走冤枉路?
夫妻两抓住这一点点线头,已经是后半夜了。他们毫无睡意,继续顺藤摸瓜——林子为啥骂“贼老头”呢,他怎么知道是老头而不是小伙子呢?火焰连忙爬起,讯问林子,林子回答让人吃惊,“他说话不清楚,嘴巴像含个橄榄,肯定没几颗牙齿,他还说,爷爷让你舒服舒服——”
“那你没听清楚是谁的声音吗?我们村上的老头你都认识呀——”
“他嘴巴上捫着笋壳,我哪听得清楚?”
“你也不算小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反抗?”
“怎么反抗呀?”
“你打他,踢他呀,咬住他呀!”
“我咬了——是的,我是咬了,我打不过他,牙齿比他厉害!”
“咬了,咬在哪里?”
“咬他的手背,还咬出血了,我的牙齿咬进他肉里去了,我嘴巴里也有血,我原以为自己嘴巴破了,其实我嘴皮没破,一点都不痛。”
“你咬他那只手?”
“不知道,好像,好像是右手,不不,像是左手。”林子模棱两可。
不管哪只手,这就是证据!火焰提出先找队长。既然那个贼老头是本村人,那就从自己村上先找准他,再向上报告,他们马上会把他抓起来的。阿水心里虽然明知阿火自己也是色鬼,但也认为这种事总得先向村干部说,否则先报公社,公社仍然会找队长,是一样的,况且队长嘴里的牙齿长得好好的,不是老头子,这事不会是他干的。这人对于别人的事的处理倒也讲个理。当然,阿火如果推出不管,那就只好向上报了。
阿火听了阿水夫妻的汇报,果然满腔正气,义愤填膺,态度相当的好。他像个干部样子,颇有水平地给定了三条:一、林子是阿水的女儿,也是我阿火的侄女,此事我肯定管,必管到底;二、为林子的名声,此事绝对保密,谁声张谁负责后果;三、连夜开全村老头会。找个理由,将六十岁以上的老头召来,阿水夫妻当场验看他们的手背。阿火的结论:放宽心,如果是本村的,就是孙悟空也逃不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
阿水夫妻走出队长家门。阿水说,“我刚才注意了,阿火手背上没有伤痕。”
火焰莫明其妙看他一眼:“你疑心他?他又不是老头!”
“很难说,这事……”阿水说了半句。
队长说到做到,当天晚上果然以“春耕大忙,挑选闲散劳力上阵”为名,把基本退下来了的老头们召到村仓库开会。他别出心裁地在仓库门口放一桶水,让每个老头进门先伸出两只手握住桶环提水,让阿水与火焰在旁边看着。名义上是测定每个老头的臂力,从而决定参加春耕春播的人选,给他们适当分配农活,议定工分。这办法可真吸引人,老头们个个摩拳擦掌,笑逐颜开,举重运动员似地摆开架势,把吃奶的力都用到笨重的水桶上去。阿水与火焰更是睁大自己的“火眼金睛”,集中精神观注在一双双青筯爆起的老手上。火焰还从家里带来块湿毛巾,先给每人擦擦手心,说这样提水不打滑,也亏她想得出来,这样可以手心手背都检验,怕林子记错了咬的位置。这套“程序”不复杂,全村有十三个老头到场,很快通过“体能测试”,没有一个老头手心手背有任何伤痕。有好几个人手心的指根有厚厚的老茧,这是他们的劳动“成果”,无可非议。
阿水与火焰傻眼了。他们回到家又搬着指头对每家每户排查,觉得六十岁以上的老头已经都到场了,并无“漏网之鱼”。那末六十岁以下的呢。阿水也早就想到了,他从记工员名单那里了解到,昨天六十岁以下的村民都在田间地头劳动,没有人缺工,而且下工都很迟。这就奇了,老贼飞上天了?遁入地了?或者原本是外地人?
火焰不相信,坚决不信,她的潜意识老觉得此人就在自己村上。她突然想起还少验了一个人——阿火的爹!他可没有到场!阿水却认为他不太可能,七十多岁的人了,开会从不参加。火焰发急:“可他也是老头啊,他头上生角啦,可以不参加?我得进他们家去看看!”
此时阿火已开完老头会回来,心里想着与火焰同样的问题,他是何等敏感的人。刚才会场上看那些老头们讲话慢吞吞,笑眯眯的若无其事的神情,看阿水夫妻检查完马上离开的焦急劲,阿火已知八、九分,在场的人都太平无事。而在他的潜意识里,马上跳出一个念头,莫非,“偷油的老鼠”在自己家里?
阿火刚刚跨急步回家,火焰就一个劲敲他家的院门:“队长,开门!”
阿火大声说:“火焰呀,我吃坏肚子了,人不舒服,你明天来,坏人是逃不了的,好吗?”
火焰只得无奈回家,心里七上八下,难道村长真的肚子疼,这么凑巧?还是心中有鬼了?
阿火哪里是肚子痛,是心里疼。
“长脚”这几天去了娘家,阿火不让火焰进门,正想自己先在家里“审个堂”,查个水落石出,但愿狗抓老鼠,自寻烦恼——阿火自我安慰着。他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定定神,然后站起来把留给自己当夜宵的一碗小馄饨煮了,端进老爹房里。老头子已经睡下,见有小馄饨吃,马上坐起来,端碗提匙,笑眯眯地张觜。他全然没料到自己右手虎口上方一块新鲜伤痕立即暴露无余。阿火一见,再镇定也心慌意乱。
“爹,你这手是怎么啦?”
“噢,没啥,刚才敲碎一只碗,划了一下。”
“不像!你在儿子面前也骗!”
“骗,我为啥骗呀!”
“为啥骗,你心中有数!你年轻时那些风流事村里谁不知道,难道老了还不改性啊?嗯?”
“啪!老头子把碗和勺扔到桌上,发脾气:“我老了怎么啦,你娘死了十八年了,我熬到现在,我老了就不是人啦?”
“你,你就不是人!我问你,隔壁那小丫头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我干了又怎么样?”这臭老头仗着自己是队长的老子,不仅在儿子面前敢说实话,而且,竟仍然不知天高地厚,一付犟头倔脑。
阿火气得瞪眼蹬脚,差点昏厥:“那丫头还小,你这是□□幼女呀,该死罪的,要枪毙的,你知不知道!”
“丫头长得水灵,谁见了不想咬一口,我只是跟她玩玩。农村里阿公媳妇扒灰,小叔子偷嫂,什么没有!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啊,随你吓唬呀?”
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阿火急得在屋里打转,香烟一支接一支地烧,越吸头越昏,越吸越怒火中烧。他想实在闯祸的是自己老子,要换作自己儿子,不管老大老二,不打断他几根脊梁骨我就不是人!他们与大儿子、大媳妇分开住,小儿子念初中住校,此时此刻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他走进厨房,从水缸里舀一脸盆冷水,提得高高的,对着自己的头顶“哗哗”地浇下去……
老头子做贼心虚,再也吃不下馄饨,躲在房里偷看儿子。阿火把一盆冷水这么狠浇,把自己浇成落汤鸡,把厨房里的水泥地皮淋得污水横流。老头子真正看出自己闯下大祸了。
老头子走进厨房,:“难道——真的——”话还未说完,脚下打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里的馄饨碗碎作八瓣。
“不是好兆头!”阿火与老头子同时这样想,心就更慌。老头子求阿火想想办法,阿火不理不睬,也不扶他起来,只是回房换了身干衣服,风风火火出门,他要连夜去把“长脚”找来。她是他老婆,只能跟她商量。
阿火夫妻回家,天已经蒙蒙亮了。“长脚”一回来就先把老头子骂了个狗血喷头:老乌龟、老甲鱼、死不要脸,不得好死、害子害孙……什么难听话都骂遍了。
老头子被骂得兴起,竟然还撒野:“他们敢告,我一把火烧了他们……”
“我们与他们的房子连着,你放火我们都不活了?你害别人害自身还不够,还要害子害孙呀!”长脚的眼睛狠狠瞪他,恨不得自己像妖怪一样,两只眼里会喷出火来,把这老畜牲烧焦。
“你敢放火?这是罪上加罪!”阿火也气得咬牙切齿。
阿火夫妻恨归恨,事情发生在自家的“老畜牲”身上,总不能听之任之,可实在想不出好主意,“长脚”怕传出去影响儿子甚至孙子的前程,最后只好与老头子达成“统一战线”,求阿火包庇。
阿火认为纸包不住火。此事他不管,火焰会上告到公社,公社会派人来查,还带个医生什么的,老头子手上的记号一下子抹不掉!
砸伤,咬伤,不管什么伤,医生都验得出来。“除非……除非……”阿火想到了一个苦肉计。这苦肉计就是把那块伤痕剜掉!老头子一听连连摇头,剜出一大块肉,那不疼死人了?血流不止咋办?不要老命了?
“长脚”抢白:“你连老脸都不要,还要老命干啥?”
“不要就不要!我去死给你们看!”老头子往外奔!阿火追出去。老头子想跳河,刚打开门却被早已等在门口的阿水、火焰撞个正着。
“抓住他!抓住他!”“长脚”在里面喊。
阿水一把抓住老头的两只手,火焰与阿水都看见了——右手背虎口上方那疤痕,几个牙印已成紫色,连成断断续续的线。
阿火将老头子拖进屋内。阿水与火焰跟进去,夫妻俩已是脸色铁青。阿火把老头子按在条凳上,老头子低头喘气,一身黑衣服,像只大灰狼。
火焰先发话:“队长,这事咋办,要赖也赖不掉。”
“长脚”一听心全冷了,回答说:“那——你说咋办就咋办!老头子,我们当他已经死了!”她这一接口,等于不打自招,阿火真想把这长舌妇一闷棍打死,让她再也开不得口。
“你给我滚开点!”阿火强忍怒气,横眼怒瞪老婆,又转向阿水、火焰苦笑。他心里明白,包是包不住了,既然如此,当然得求个妥善之法,先来缓兵之计。
“这事我昨夜开完老头会回来就怀疑了,算我阿火倒霉,摊上这么个不要老脸的爹。正想与你们商量呢。我不是舍不得他去坐牢,甚至枪毙,他是罪有应得。我也不是舍不得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帽,谁叫我是他儿子。我心里最疼的是小辈,我们的儿子,他们没有罪,他们却从此沾了爷爷污点,再也抬不起头来,升不了好学校,娶不了好老婆,你们说冤不冤?”
阿水、火焰被他说得心软,火焰只好问:“那你说咋办?”
“我考虑了一整夜,认为最好是私了。”
“咋私了呢?”
“你们要钱,我们给钱,多少只要你们开个口——”
火焰抓住阿水的手,连连说:“不要不要!”
阿水连忙摇头。
“那么,保住林子的名声,我们绝不说一个字。”
“我们林子被他害苦了,还得看病。”
“一切医药费用我们出,直到看好为止。”
“将来林子的老公知道,夫妻不和睦,你们说咋办?”
阿火定了定神,计上心来:“要不,让我们二小子做你家的上门女婿?”
“现在讲婚姻自由,孩子们的事我们哪能做主?”
“也许他们有缘,再说我们老二人老实,成绩好,将来会有出息的。”
“这死老头咋办?让他以后再发疯害人?”
“以后绝对不会了,我马上去姐姐家联系,让我姐管着,再不让他进我们村……”
阿水对火焰说:“要不,我们回家去商量商量?”
火焰撂下一句话:“今天晚上两家再定。”
阿火见事情有了松动:只要他们不上告,什么都可以解决。于是连忙扒几口泡饭,戴上草帽,匆匆往姐姐家走去。姐姐远在他村,来回大半天,阿火别无兄弟姐妺,这事得跟姐商量,宁可贴点钱,把老头子送过去,这样问题就好办,至于二小子与林子,再说吧,过一关,是一关。
“长脚”自己吃早餐,也盛半碗泡饭在老头子面前啪地一扔。老头子不吃,不吃拉倒!“长脚”就收了他的碗筷,然后,洗碗涮锅,把锅碗瓢盆故意弄得乒乓响。然后她又扫地,啪啪啪!直扫到老头子的脚腿上。然后拿了畚箕出院门倒垃圾,顺便瞧瞧隔壁阿水家的动情。
“唷!”她惊叫一声。隔壁阿水家院门上锁了,自言自语:“难道阿水他们夫妻上工去了?”
这时刚过石桥的一个村里人搭话:“我刚刚与阿水他们一家三口子碰过面,他们说去镇上。”
去镇上?一家三口?林子不去读书到镇上干吗?要不,他们去公社了。对了,肯定去报告了。
“长脚”这么一想,急得两只眼珠差点儿跳出眼窝,连忙扔掉畚箕,三步两脚跳进屋内,对着老头子吼道:“你听着,他们去告了!”
“谁?谁告了?”
“还有谁,你的小老婆家呀!”这“长脚”平时还好,一急,头脑就控制不住,就有点“十三”。她最痛恨的事是偷鸡摸狗。嫁过来不久,听见一些关于公爹的闲言碎语,心里就瞧不起这个“老畜牲”。平时忍不住时,就与他“叮叮当当”发生口角,可是阿火总在中间阻挠,总帮老头子说话,袒护他,甚至骂她。她又不敢得罪阿火,心里老像有块石头压着。现在给她逮着了,阿火又不在,她正好发泄:“你等着吧,老畜牲!他们一家人都去公社报案了,公社一听□□幼女,马上会派人来,把你的手铐上,脚铐上,村上人都赶来看,我们家光荣着呢,院墙都会挤瘫。阿火家怎么了?老头子犯罪了?老头子在家享福还犯啥罪?要不,他又犯了老毛病?通奸?不会,通奸不会这么严重。□□?可能!这老不要脸的,有的人长个人样,心比畜牲还坏,早就该有这一天了,活该!判个无期?不,还是让他尝尝子弹味道!这老色鬼……”“长脚”一口气像放机关枪,人直挺挺地站着,嘴对着“老畜牲”不停地“叭叭叭!”
老头子扒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长脚”骂得唇干口燥,喝了一大碗隔夜的凉茶,心里的怨气出了,舒服得多,突然想起她也得上街,去买几个大炮杖,等下他们来抓人,抓走人以后,她得让阿火放炮杖,消消这个家的霉气。
“长脚”就这么自说自话地想着,并且想到就干,等她买完鞭炮顺带买菜回来,阿水家的门还关着,阿火没回来,老畜牲也不见了。
“老畜牲能去哪?要不逃了?他肯定怕了,逃了?逃哪儿去?他会去哪?女儿家呗,他知道阿火去姐姐家,他肯定也去躲着了。好啊!等下,警察来了,告诉他们,让他们去阿姐家抓人,这样村里人就摸不透了,我们就没事了,我们儿子也没事了。这老头子还有点良心,不害子害孙。害女儿没有关系,他刚去,,女儿不知道呗,不知道老子犯啥罪,这也就跟姐没有关系了。“长脚”就按自己的思路想啊想,想得天衣无缝,心安理得。这女人就这么着按自己的思维逻辑动脑筯。她不大外出干活,应该可以长得白白胖胖,可她一则产后得病难治,二则老是从“老畜牲”想到“中畜牲”,又从“中畜牲”担心“小畜牲”甚至“咪咪畜牲”,天天心慌兮兮,日子就不好过,人也瘦得全身是排骨。
下午阿火与姐姐一起回来,“长脚”就赶快告诉他们,隔壁人家去公社告状和老头子逃走之事。阿火姐弟一听怪了,没见着老头子呀,他们赶紧屋内屋外找,很快找着了——在阿水家竹园里,在竹园里的桃树上,老头子用他的裤腰带勾住自己的老脖子,两脚腾空“荡秋千”,小竹椅踢在旁边。阿火把他放下来,人已全身冰凉,气绝身亡。怎么办?阿火与姐姐商量,决定把他抬进去,暂时不发哭声,等到天黑下来再哭,对外称脑充血,心肌梗塞。否则说缢死,人家会猜疑,讲出去不好听。
七十多岁的人了,阿火又是大队干部,开个“死亡证明”不难。
老头子生前不争气,死倒死得有气概,就这么双脚一蹬,保全了一家名声。
他咽了气,阿火自己却又咽不下这口气,隔壁一家子怎么说话不算话?明明讲好商量一天再定的,怎么一转身就拔脚往公社跑,他们这一跑不又找我阿火的麻烦吗?人虽然已经死了,但上面这个人那个人来,村民们不怀疑吗?他们会东猜西猜,谣言四起,我阿火怎么解释?不能解释的呀。阿火怒气冲天地跨进阿水家。
此时阿水一家三口回来不久,他们是在镇上小饭店吃的中午饭,火焰知他有话要说,就先拉着女儿去房里睡觉。
“老头子死了!”阿火黑着脸说。
“死了?怎么死的?”阿水有点吃惊。
“吊死在你们家桃树上!”
“怎么——”火焰的心猛跳了几下!这老坏蛋,死也要害我们。
“你们为啥说话不算数,再不好我们也是俩兄弟,同个祖宗,你们为啥心这么黑!这么狠!”
“你到底是说啥呀?”火焰不卖他的帐,“他自己寻死管我们啥事?我是问你咋办?让上面管,你又不肯,我们只好再商量一天——”
“那你们为啥去公社报案?”
“谁去报案啦,你不要乱咬!”阿水大声回他。
“刚才你们去镇上干啥?”
“去医院!医生说林子伤口今天要复查。”阿水将林子的医疗卡扔到桌子上,“我们还没向你们要医药费,还没要你们对林子的补偿,到现在还不报案,因为你说,你们也有难处!我们夫妻心软,你倒好,你反而来找我们算账,来骂我们!岂有此理!气死我了,好吧,我们也豁出去了!”
“豁出去了!”火焰接口,“我们林子不怕丢面子,她才十三岁,她是受害者,她没有错,阿水,我们这就去报案。”火焰拉住阿水往外走。
阿水夫妻的话,像一根棍子从阿火头顶打下来,打得阿火两眼冒金星,见他们往外走,,急得他“噗嗵”一声,两个膝盖不由自主地对着阿水夫妻跪下:“你们别走!别走!是我误会了,冤狂了,对不起,对不起。”阿火连叩三个头。阿水夫妻相对望望,左右为难。阿火站起来赶紧做工作:“人死了,一了百了,我们两家活着的人不必再结怨了。林子以后有什么我肯定能担待,我好坏是场面上走着的人,你们只管放心。老头子上吊的事,你们千万不要说,你们只当啥都不知道,这样对我们俩家都有好处。他怎么死,我们会有个说法,他老了,没有人怀疑,这算是我求你们了。”说着又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来,唉声叹气地走了。
阿火回家后给“长脚”闷头盖脑两个大巴掌,打得“长脚”晕头晕脑了好一会,骂她见了风就是雨,痴头怪脑;骂她嘴巴乱喷糞,吓死老爹。“长脚”听懵了,顿时拍手跺脚地哭。
阿火大喝一声:“再吵,离婚!”阿火也豁出去了。
“长脚”马上闷声不响,只是一个劲擦眼泪。她早就打定主意,这辈子绝不与老公离婚。
那个年代已经不提倡勤俭节约办婚事,那么丧事当然也可以排场了。阿火给老头子的丧事办得很体面,大队干部都请来,村上沾亲带故的都送份子,阿水不得不来帮忙,火焰躲在房里哭了一通,哭得很伤心,也很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