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阿水与火焰终于结了婚,这婚结得真真实实,结得开开心心。
经过寒冬的人更知太阳的温暖,两个不懂婚姻哲理却深喑生活哲理的中年人,对来之不易的幸福非常珍惜。无事时他们有说有笑,卿卿我我,甜甜蜜蜜;有事时有商有量,不相互埋厌,不吵嘴闹架。村上人看出来了——他们这个不同姓的三口之家过得很滋润,由此对于阿水的闲话也渐渐地没有兴趣,渐渐地烟消云散。只有一个人心存疑虑,还总惦记着隔壁这一家子。
在做着有心人而冷眼旁观,总是用触角探示阿水夫妻的实质性秘密。这人就是阿火。洪火焰这女人屁股翘翘的,明显是只会生蛋的“母鸡”,怎么就不“下蛋”呢?阿水没有孩子,按政策他们是可以生一个的,允许生为啥不生?人家还巴不得呢。问题明显出在阿水身上,他不是“软蛋”才怪!既然他是软蛋,火焰这尾壮鱼总得有猫来叼她,总不能空搁着白白地浪费。
阿火常常找借口去阿水家串门。可他不知为什么这门串得很别扭。阿火这两天真是寝食难安啊!火焰这么漂亮的女人不是女人,简直是仙女下凡!头发黑黑的,眉毛浓浓的,眼睛大大的,鼻梁挺挺的,嘴巴小小的,一张鹅蛋脸白里透红,你看她的身段,从上到下简直是一只漂亮的花瓶,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胸前两座小山,挺挺的,牡丹花下死,死了也风流!过年时说书人的话全奔进他的脑子里了。再想自已的老婆长脚,门板一块,芦柴棒一根!当初因为丈人老头是公社书记,自己为了上一级才娶了她,谁知老丈人第二年就退下来了,他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啊!人算不如天算哪!
再说阿水自从与他“医院奇遇”后,回到家里虽然把此事放在肚里,对谁都不告诉——他不是一个要事情的人,但他对阿火这个一墙之隔的堂兄,像防黄鼠狼一样地防范,怕他进得门来不怀好意。原来,阿水一家三口,吃饭位置随便乱坐。现在,阿水面朝南,因为这样他可以在第一时间瞧见自己家的院门。凡见阿火一脚跨进,他就条件反射似地嚷嚷胃疼、肚疼、牙疼、腰背疼,装腔作势着皱眉头叫苦,并且对妻子、林子吆三喝四地让拿这干那,弄得阿火不得不说上几句就赶快离开。
阿火屋里的“长脚鹭鸶”是有名的醋罐子,除非阿火像在医院那样装胃疼吊盐水,像塌鼻子杏心那样慌称娘发气管炎住院,从而使“正宫娘娘”防不胜防。否则,在村上阿火走到哪里,她的两只眼睛能盯到哪里,她有这个本事,她早就在研究这个本事了。她自从生了两个儿子以后,身体病病殃殃地更瘦弱,更没精神,经期越来越长,一个月有三分之一在滴滴嗒嗒地“见红”,吃了几十贴中药也不见好转。而阿火正值壮年,身体硬朗,别看他在人前一本正经,内骨子里花心重,“长脚”对这点当然最清楚,她不得不防,这也就苦了阿火了。他似乎腰上系有一根无形的绳子被“长脚”牵着,他一动,影子似的老婆就会现身。
那日,他在阿水家堂屋里坐下来,香烟还没点着,他那比林子大三岁的小儿子就啪啪啪啪跑来:“阿爸,姆妈叫你去,阿爷(阿火的父亲)他吃饭咽住了,快!”
“咽个屁!”阿火不情愿地跟着儿子赶回家。老头子刚刚放下碗筷,红光满面,比儿子还精神。阿火就这样被老婆前推后拉地摆布着,常常坐失良良机。
不过这种事好比馋猫瞧鱼,越是看得见吃不着,就越眼红心痒,不到手决不罢休。
一天,阿火派阿水与人搭档,摇小船到县城去卖集体的蔬菜。菜卖给蔬菜公司,手续繁多,排队、挑菜、过秤、记账、算钱地折腾下来,再站在小船里摇着木橹回村,差不多耗去大半天甚至一整天时间。这天火焰起床感觉头昏脑热,有点感冒样子,也就在家干点另零碎家务,没去挣工分。阿火见隔壁院门开着,左右张望无人,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进去。
火焰在堂屋扫地,一见阿火便撑起扫把直起腰,问:“队长,有事吗?”火焰是个实心实意的女人,说话不会转弯。 “无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论公,你现在是我们队里货真价实的社员了;论私,你是我的堂弟媳,堂――‘糖’甜着呢。”
“队长你真会说笑。”
“别老是队长队长的,又不是开社员大会,叫我阿火哥,一家人不说二家话。
“阿火哥你坐。”火焰放下扫帚,进灶间递壶泡茶。
“阿水弟呢?”
“你还问,不是你派他进城的嘛。”火焰笑了,露出两个酒窝和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这一笑,勾去了阿火的三魂六魄,多少个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占有欲,顷刻间似山洪爆发般从阿火的心里涌出,再也忍不住,又怕机会失去,便十分关心,而且直截了当地推心至腹:“火焰啊,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我心里可明白着呢。让你这么个标致女人,嫁给阿水这么个软蛋,实在是委曲你了,是我把天鹅肉送到癞蛤蟆嘴里去的呀,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啊。”
“不不,嫁给阿水我是自愿的。”
“我知道,你这个自愿,是‘逼上梁山’的自愿,千里迢迢流浪到我们村,无亲无故,总要找个落脚点。说起来都是我自私,舍不得你走,唉!我这个自私鬼呀!真是个自私鬼!”阿火说到这里眼圈儿都红了,提起一只手拍打自己的脑袋。
火焰被队长感动,以为他这举动是出于关心自己,误解了阿水,连忙上前伸出左手抓住阿火,不让他这么折腾自己。阿火乘机抱住她。没有思想准备的火焰被这突然的转折不知所措,火焰右手握着的茶杯摇晃着,前前后后地全泼在两个人身上,真亏是凉茶。终究茶杯也掉地甩成碎片,此时当然也顾不上茶杯的命运,她的双手本能地推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可哪里推得动。
“火焰呀,我和你才是正好的一对,我是真心真意喜欢你。你现在顺了我,我不会亏待你的,以后,再想办法我们堂堂正正做夫妻,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我当干部好多年,我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从不骗人的。”
火焰心里又气又急,说不出一句话,面红耳赤。
阿火以为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成功了,以后她会比他还急呢。于是连快拖她进房去,火焰用她的蛮力气两脚死撑着地面。
“火焰妹子!火焰妹子啊——”“长脚”声音放大着走进院门。
屋里俩个扭成一堆的人立即停止缠绕,各自跳开。火焰松了口气——救命菩萨来了。
“谁呀?是阿嫂吧,啥事呀?”
“我家的芦花鸡不见了,这只拜菩萨鸡(骂人话),心野着呢,想往外溜,可它正在生蛋呀。”
“蛋无记号,生在我家就是我们的了,你可要管牢呢。”
“是啊,所以我来看看,外面院子没有。”
“再到堂屋来瞧瞧吧。”
“长脚”一脚跨进堂屋:“也没有呀。”
“那——你进房去看看咯。”
“你们家那么干净,妹子你那肯放这畜牲进里屋去呢。”
“这也说不定,刚才我躺着打了个盹,睡着了。”
“那好,我看看——”
阿火听她声音就奔进房里,此时拨开房里的后门栓,一溜烟跑掉了。
“醋坛子”眼睛在火焰房里和她身上滴溜溜转了几圈:“妹子,你这是干吗,人傻傻站着,脸红的像生蛋的鸡一样,唷!后门还开着——”
“噢,我肚子痛,喝了点杨梅烧酒脸就红了呗。后门嘛--我开后门想去倒马桶,这粪好臭,得倒出去。对了,刚才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窜出,会不会你们家的芦花鸡?”
“嗳,我也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奔出去了,对,准是我家那不争气的芦花鸡!妹子啊,你以后可得帮我看着点儿,别让鸡屎屙脏你的房呀,我们那鸡野着呢,说不定哪天还会跳到你们的床上去呢。”
火焰忍不住笑:“阿嫂你放心,我心里可明白着呢,这鸡再来捣蛋,我就扭断它鸡脖子!只怕嫂子你心疼。”
“扭吧扭吧,你扭不过他,就大叫一声嫂嫂,我就直奔过来帮你。”
“我叫你就能听得见?”
“当然,我有顺风耳千里眼。”
俩个女人各自说着言外之音,内骨子都心知肚明。
阿火第一次精心设计的圈套套不住到口的鱼,当然不会甘心,他不怨火焰,女人嘛,开始总要反抗,这是天性,不反抗不挣扎也就吊不住男人的胃口,男人“吃”着也没好味。也不怪自己家的醋坛子,她是个顾家的女人,或许真的碰巧自己家的芦花鸡不在鸡窝里生蛋,跑到别人家去了,鸡生蛋很有习惯,今天在哪里生,明天必在那里生,今天这个时辰生,明天不会换个时辰。她到处找自家的鸡有什么不对。动惯了各种各样脑筋的阿火,越想越觉得第一次的失败纯属偶然,好事多磨嘛,得等待,等待下一次天赐良机。
当然,同村近邻要接触,机会总归多多。林子在读的大队小学开家长会,火焰不想抛头露面,让阿水去,阿水就去了。阿火的小儿子也在这学校念书,阿火让阿爷老头子去,他反正每天一早上镇里喝早茶,回来顺路到学校去坐一坐,很方便。“长脚”这两天身上不舒服,一有空就往床上躺。阿火见她躺上床,便又轻手轻脚溜出门。
今天队里没有女人活,火焰在灶间烙饼。阿水会做南方菜,火焰会烙北方饼,两人珠联璧合,饭桌上即使没有荤菜,也是葱香、油香地让人食欲大增。火焰常常大显她的拿手好戏,逗丈夫、女儿开心。
“哇!这么好的东西,馋死人了。”阿火蹑手蹑脚地进来,把火焰吓了一大跳。
“我在隔壁常常闻到这味儿,心里直发痒。”
火焰用锅铲铲一块饼,递到阿火眼前,“你先吃一块,我再烙一些,你带去给嫂子他们吃。”
“那你得先让我吃个饱!”阿火夺下火焰手里锅铲,又紧紧拦腰抱住她,嘴凑上去亲吻。阿火经过琢磨,决定改变策略,先堵住她的嘴,让她软下来,酥下来,那么进房上床就不用吹灰之力了。火焰这回也似乎早有提防,不像上次那样慌张。她右手的锅铲掉落,左手里还握着块擦灶头的抹布,急中生智,她把抹布一下子揿到阿火的鼻子与嘴巴上,一时间,生油味,咸腥味,酸菜味等等乱糟糟的大杂烩味统统吸进阿火鼻孔,直冲脑门,他一阵晕眩,但仍不松手。这次他是铁了心了,一不做,二不休,非达目的决不罢休,如果她软的不吃,就来硬的,先拖到房里再说,阿火断定这女人不敢叫,一叫谁的脸上都难看,这种事情农村人最怕外传。
“火焰妹子!火焰妹子!”又是“长脚”!她的腿长得走路像撑杆跳,跨一步,人家得跨一步半,声音在外,人已进到里屋。阿火的两只手触电似地弹开,连快往房里避,并且关上房门。
火焰又惊魂未定的站着。
“好香唉,你在烙饼啊,怎么,锅铲掉地上了。”说着,她帮助捡起来。
火焰苦笑着说:“哎,刚才正用锅铲打一只馋猫呢!”
“是不是我家的三花猫呀,这畜牲真不知好歹,自家有鱼他不吃,偏偏到你家来偷饼。”
“畜牲跟人都一样,犯贱,总觉得自家的东西没有别人家的好。”
“是啊!是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两个女人一走到一起,总是说相声似地插科打诨地说笑。她们觉得还真是投缘。
“嗳,你们阿水怎么不去开家长会,大白天在睡觉啊,不舒服吗?”“长脚”指着关闭的房门。
“噢,这房门刚才还开着呢,要么那馋猫逃进房里,爪子一蹬门给蹬上了。火焰摸出钥匙,钥匙在门孔里刮嗒刮嗒旋转,房门一开,房后门也已大开。
“你看你,妹子你也够粗心了,后门怎么老开着,你不怕贼进来。”
“只要我在家,我就喜欢前门后门都开着,通风呀,气暢啊!有贼进来,我也不怕,他前门进,我后门窜出去叫人,他后门进,我往前门奔。不过我们家也没有什么好东西。”
“你们家是没有啥好东西,可有人啊,人偷人的事多着呢,妹子你可得小心。”
“嫂子,不瞒你说,我这个人嘛,也只有阿水当宝贝,别的男人呀,要我也不会把我当老婆,只不过当野食啃,我稀罕吗?换作你,你肯吗?”二个女人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心照不宣。“长脚”笑了,火焰也笑了。“长脚”帮火焰关上后门,让她去自己家看一块好布料。”,火焰也不推辞,把烙好的饼装进一只小竹篮里,拎着送给“长脚”,并跟着她往隔壁走。
刚才阿火逃出后门,慌不择路,躲进阿水家贴墙盖的猪圈里,随即关上猪圈的小木门。虽然猪糞臭味难闻,但俩个女人拉声拉调在房里说的话让他听得一清二楚。她们关上后门一走,他在猪圈里咬牙切齿:“长脚”这是怎么了?难道世上真有顺风耳朵千里眼?每次他抱住火焰,她就叫开那老鸭嗓子,她就颠着屁股跳进来。莫非,莫非两个女人串通一气整我,故意跟我捉迷藏?他妈的!我不干死你们,也要斩了你们!阿火一脚把猪圈门踢开,两眼冒火地跨大步出去。
其实,阿火在猪圈里的发泄,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他那敢斩“长脚”,拔她身上一根汗毛都不敢。他的老丈人现在大队当书记,曾经答应在他老退下马前给女婿谋一个位置,阿火把这话当蜜一样听进了。农村里人多官少,争个官位不容易,他盼着呢。果然,此后不久,通过老书记推荐、民主选举,阿火当上了大队支部委员。阿火从这事想通了一个道理,情场得意,官场失意;相反,情场失意,官场得意。男人嘛,官的大小体现着事业成就的高低,事业这两个字在男人心里的份量远比“女人”二字重。事业大了,女人会把他当座高山,仰着看,求着瞧,跪着拜,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反过来,女人玩多了,世上没有不通风的墙,说不定他会从“顶峰”跌下摔得粉碎,值得吗?阿火决心收心,起码得收它几年心,稳稳当当把“支委、队长”身兼的二职弄好,等积蓄了力量,再往上攀登……
阿水与火焰总算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舒坦日子。当时他们其实还很贫穷,四壁空空,几乎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但吃得饱,穿得暖,活得有滋味这就够了,贫穷的恩爱胜过富有的烦恼,何况他们从来没有享受过富有,也就不知道怎样才算富有,只知道现在跟过去比,既然越来越好,那就好得很。这日子要是能永远这样过下去,这对夫妻到老死也会觉得心满意足,面带微笑去见上帝,感谢上苍的恩赐。可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人是细胞的分子。社会大环境的动荡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每一个细胞,荡涤着每一个分子的灵魂。
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席巻大江南北,顷刻间“细胞与细胞中的分子们”晕头转向,无所适从。有的分子开始膨胀,并且很快由膨胀升华成疯狂。他们被飓风吹上天,以为自己是玉皇大帝;被狂风抛向地,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批呀,斗呀,批出个新乾坤,斗出个新世界。
阿火与所有大队干部一样,应顺潮流靠边站。朝中无人莫做官——阿火的大儿子在父亲的授意下遵循“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真理”,在墩头村组织一支革命造反小分队,隶属革命造反大队。一时间红旗招展,所向披靡,雷厉风行,刺刀见红,全大队革命声势如火似荼。
造反,必然要造一些人的反!这真是火烧眉毛,心惊肉跳的事。阿火一家人关起门来“抓革命”。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变色龙、小爬虫……这么多帽子拿在手里,可是翻遍了墩头村所有人家的祖宗十八代历史,竟然没有一顶帽子正好能套在谁的头上。这就难煞人,急死人了。不造反就是口头革命派,就是骑墙派呀,这造反大旗还能撑得住吗?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阿火大儿子吧扎吧扎对老子眨眼睛:“阿爸,要么把你先推出去,你是干部,干部都是□□——”
“啪!”阿火一巴掌先对桌子造反,嚇得桌子上的碗都跳起来。
“我是□□?我是□□,谁是走社派?我们村啥时下过一粒资本主义种子?啥时发过一粒资本主义烂芽?我们年年是模范村,先进队!你讲话要有证据,要牙齿笃笃齐再讲,不要乱咬人,如果我被你们游过,斗过,我的脸往哪搁,以后还能在人前走吗?”
初出茅庐的儿子被老子一顿抢白,一下子像跳进河里呛了一口水,咽得直翻白眼。可是,现在火烧眉毛的是要找到活靶子打呀,否则造反派头头光放空枪要被拉下马的呀!
“豆腐里剔黑点,鸡蛋里挑骨头——”阿火的爹插话,这老头子向来是饭吃三碗,闲事不管的逍遥派,现在也上阵为儿孙出谋划策了。生姜还是老的辣,此话提醒阿火,阿火思前想后,竟然找到了转移斗争大方向的冤大头——“隔壁那女的,要不,是女特务!对,完全有可能!我早就有怀疑了,你们想想,阿水明明是软蛋,她为啥赖着不走?”
“长脚”两眼瞪大:“什么啊?你说隔壁那外来女人……是女特务?笑死人了!她是女特务,我也是,我们大队的女人都是,以后开妇女会,就开女特务会好了。”
“你懂个屁!”
“屁我不懂,她的事我懂,他们家进进出出没有外人。外人只有你阿火!说我放屁,哼!我才不放屁,我灵清着呢。”
“长脚”脸上露出隐藏着秘密而得意的狡黠的笑。其实这秘密很简单,她在灶门口的墙壁上控制着一块能松动的小砖头,阿水家有动静,她就拿出砖头凑上一只眼睛看,因为隔壁就是阿水家的灶间,她一目了然。当然这秘密火焰她不知道。她也曾经纳闷,怎么阿火一进门,嫂子就能跟着进呢!她还真从心底里感谢“长脚”呢。
对于女特务的怀疑被“长脚”搅了局。阿火又想出一招——发信调查,让大儿子到造反大队反映,话不要说死,就说墩头村有个一阵风吹来的女人,死心眼与陶阿水过日子。谁都知道阿水是个阴阳人,他的喉结、胡须、嗓门都不旺,而且生不出孩子。这么着洪火焰也赖着不走,肯定有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是藏在我们大队的一颗定时炸弹。
“定时炸弹!”“长脚”两只眼睛的曈孔放大,“好好的一个女人怎么会是定时炸弹,打死我也不相信!”
“闭嘴!”
老中青三个男人意见一致,此事就这么定了。阿火当天晚上喝了瓶老酒。酒喝饱了又吐,吐得很畅快,很通顺。他酒后吐真言:“过去有些事老在胸口堵着,还不是吐出来舒服!”
一封盖着青湖革命造反大队印章的外调信掛号寄出;又一封从蒙头镇来的挂号信很快返回。信转辗又“飞”到阿火手里。信里字迹潦草地写了一句话:洪火焰因为大街上脱裤子,她男人不要她了,离婚了。署名是蒙头镇革命造反司令部,盖有大红印。阿火没有怀疑这封信的真实性。因为造反派的字都这么歪歪钭钭,简简单单。广播里正在播放着读书无用,清官比瘟官更坏呢。
接着,史无前例的事在墩头村发生了--一伙戴红袖章,持棍拿棒的年轻人涌进阿水家,宣布洪火焰是女流氓,几个人按住火焰的手脚和头,一个拿着剪刀的女人上前,三下五除二——剪掉她的半头乌发,还用发钳像割韮菜一样,把短发轧成半个平头。然后他们向火焰宣布三不准:不准再动自己的一根头发,保留这女流氓的标记;不准喊冤叫屈,不老实要从严批斗;不准寻死觅活,自绝于人民!最后举拳头猛喊一句口号:“负隅顽抗,死路一条!”
火焰开始看见闹哄哄、凶巴巴的一群人进门,以为大白天强盗抢刼,正想找锄头钉耙反击,却听他们骂她女流氓。她以为他们找错人了,正欲张口申辨,冷不防被他们从手到脚按住,向她头上开刀……这一切来得这样突然,这样毫无准备,这样莫明其妙,她接受不了,也无法应对,直到“虎狼”们离开,她没能说出一句话,没能跨出一步路。
她被他们按在条凳上后,她就长时间这么坐着。她的脑细胞像被砸结实了,凝固了,无法思考任何问题。感觉只有一个——心跳。心越跳越上劲,像有个棒槌在胸脯里面一下一下地锤打,非把胸骨砸碎不可。她好痛,一手竭力按住胸口——“阿水,阿水”她喃喃自语。
阿水上街卖完菜又买完菜回来路上,已经有人通报他家里出了事。他“火焰火焰”地呼叫着颠进门,第一眼就看见火焰的阴阳头出现在他的面前。阿水睁大眼睛,几乎不认识自己的女人。“啊!”一声叫,菜篮子掉到地上,酱油瓶摔碎,流了一地黑水。怎么水灵灵的女人一下子变成一个妖怪,少了半边黑发,加上黄中带灰的肤色,火焰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好可怕。也亏得是阿水,他对火焰的爱已经根深蒂固不可动摇。他没有却步,仍然“火焰!火焰!”地猛叫着扑上前,心疼得直掉泪。火焰也不看他,眼珠子直挺挺地瞧一个地方。
“火焰,你,你是不是傻了?你别吓我呀!”阿水双手用劲摇晃她的全身。
“火焰啊!火焰——”
呆若木鸡的火焰似乎在遥远的天边听到一个呼唤她的声音,这声音变成一条细长细长的线,缠住她已经出壳的魂灵,把她从无边无际的山谷里拉回来……拉回来……“唉——!”火焰长长一声嘆息,胸中一口闷气渐渐吐出。然后又恢复沉默,只是两只眼眶的泪水像下雨似扑扑扑顺着面颊往下掉。
“谁把你弄成这个样子,是谁,火焰你快说呀。”
“他们说我是、是女、女流氓。”
“女流氓?你怎么会是女流氓,你是良家妇女,谁这样冤枉你?”
“不——认——识,他――们――戴――红、袖、章。”
“红袖章?是造反派!我去问阿火!”
“他靠边了。”
“他靠边,他儿子上台了呀,换汤不换药!人家到我们村来造反,还不是他们引的路?他儿子不说,人家怎么知道?外村人谁认识你洪火焰呀?鬼子兵进村,汉奸带路,对,肯定是他们‘里通外国’,奸臣!”阿水骂骂咧咧去阿火家讨说法。
阿火此时心境不比阿水好。他的大儿子把大队造反总部的“调查材料”转到他手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歪歪斜斜几个字,竟然残酷地刻划出他日思夜想的女人是那么一个烂污货,是肮脏不堪的下流女人,自己的眼睛怎么啦?眼珠子给狗叼走了?自己想给她戴女特务帽子,不过是为解不开自己心中的忧结,而找个借口,出出心中无法排解的怨气。现在人家造反派证明来了,这才是铁案!我怎么早先不去调查?我是昏了头了,我心上蒙了猪油咋的?为情所困——为女流氓所困!还差点害相思病,我成什么人了,我简直是畜牲!
正在阿火自怨自艾之际,阿水风风火火跨进门:“阿火哥,你,你问问你儿子,我们火焰怎么会是女流氓,她哪里流——氓了?”
阿火哭丧着脸,闷声不响,把看过三遍摊在桌子上的“证明”交到阿水手里。
“这算什么狗屁字!”阿水发着火,却也一字一字看了三遍,不服地为火焰辩解:“把女她写成男他,我们火焰是男人啊?这样的证明你们——也信。”
“不相信证明,相信什么?”
“相信人,我证明,这事我们火焰早就详详细细对我说了,我们结婚前她就说了。”
“是吗?那你讲呀!”阿火突然来兴致。
阿水就把火焰说的坡上掉裤子的事重述一遍,他讲惯了老戏文,讲起来比从火焰自己口里出来还顺当,还生动。阿火听着也松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火焰倒真不是女流氓。”
“当然不是。”
“是,是个不怕显羞而救孩子的好女人。”
“当然是好女人。”
“那证明呢?”
“证明?我不是跟你说了,我能证明呀。”
“你听谁说的?”
“听火焰呀。”
“你们是夫妻,你证明她,她证明自己,能算证明?有人相信吗?”
“是啊,是——啊!”阿水傻眼了。又急冲冲跑回家。
女儿林子比他先一步放学进门,看见娘的阴阳头,又哭又叫,惊吓万状,阿水把林子拖进房:“你叫啥!连你娘也不认识了啊?人家冤枉她,把她弄成这样,你不想办法报仇,光叫有啥用!”
“我——我——”林子还是一脸惊慌,她刚才真的认不出娘了,以为家里来了个妖怪。
阿水与火焰商量“证明”的事,火焰一点办法都没有,心跳虽然缓和了些,但胸脯里面仍像塞了把茅草,乱糟糟地戳心戳肺。阿水又把林子拉出来,叫她赶快想办法救娘,看看蒙头镇谁能证明你娘是好人。
“陈超爸爸!他说我妈是好人!”林子脱口而出。
“对呀!是呀!”
在这危难之际,他们三个人一条心,头碰头商量了好久,最后决定让林子执笔给陈超爸爸写信。
“陈超爸爸:请您赶快来个证明,我妈在蒙头掉裤子不是女流氓,人家要斗她……”信寄到陈超学校那里,因为林子说不出陈超家地址。为引起对方高度重视,又加上“十万火急”几个字。为了争取时间,阿水又决定把信的内容再拍成电报,这电报当天下午就发出。
阿水一家人度日如年地苦苦等待。日子过去了三天,杳无音讯,造反派来通知:后天下午洪火焰遊遍全乡9个村,晚上去大队戏台上站着,接受批斗。
晴天霹雳!这预料之中又无法接受的噩耗差点把一家人击倒。火焰头上包了女儿用的红丝巾,倒是一点都不可怕了。但是游斗那天,这丝巾肯定会被扯掉,他们原本就是为了让她出丑。阿水认为出丑就出丑,身正不怕影子斜。火焰说不怕有什么用,以后走出门就被人点点戳戳,我那有脸面再做人。阿水说这村住不下去,我们搬家,林子一听搬家连声叫好,因为学校里已经有人叫她“狗崽子”了。
火焰说:“我自己做事自己知道,我是清清白白的女人,我不怕羞。但我这个罪名走到那里背到那里,永远洗不清。将来,还要害子害孙,这是我最怕的,这样活着,我还真不如死了好。”
“你千万不能死,千万千万!”阿水又吓又惊,“还有一天半,我每天都去邮局看,或许信已经到了。”
火焰越来越没有信心,说:“证明不会来了,阿水你也别指望了,现在大家都怕惹祸,谁还肯给我证明,弄不好引火烧自身呀。”
是的,直到最后期限,证明还是没来,下午火焰要遊斗,一家人连林子也吃不下一口中午饭。昨晚火焰寻死觅活地折腾了一夜,阿水也睁着眼睛陪她一夜,每时每刻看着她,决不让她寻死。不过火焰已经心有死志,今天穿了阿水买的一直舍不得穿的那件湖蓝色羊毛衫,下身黑颜色长裤。也想好了死的办法,人真的要死,还会没有办法?她不死在阿水家,这样她死后阿水会犯糊涂,她决定这么办--一出家门,再走过阿火家门,右转弯就上石桥,这石桥用三块石板舖成,最多只能并排走三个人,她就从这桥上跳下去!她不会游泳,桥下流的是活水,直通太湖,她活着清清白白做人,死了干干净净做鬼……
阿水仍然还在动脑筋挽救,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觉得即使“死马”当“活马”医,也非试试看不可。便让林子看着娘,自己二登阿火家门。
他请求阿火想想办法,延长几天批斗火焰,那边的证明还没有收到。阿火摇头叹息,说自己不是造反派头头,做不了这个主。阿水说那我去找能做主的人,去揭发我们村真正的流氓。
“长脚”一听,马上来劲:“真流氓!谁?你说谁?”
阿火也吃惊地拉住阿水不让走。
阿水说我也不知道是谁,我是在茶舘里听那个聋子老头说的,他说他亲眼目睹,一男一女搞流氓,在公社医院。
“公社医院?”阿火夫妻异口同声。阿火瞪大眼睛,“长脚”更是两眼喷火对老公:“你不是屁大个病都喜欢住公社医院的吗?”
“啪!”阿火一句巴掌把老婆打晕。
阿水连忙劝说:“阿嫂你别瞎猜,那聋子老头也没说出是谁搞流氓,不过我去揭发后,造反派会调查的。”自从阿水无意中在医院过夜听到阿火偷情这丑事后,这个老实人回家守口如瓶,他不想要人家难堪,但求自己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可现在是逼上梁山了,狗急了还要跳墙呢。
阿水这一招可真灵,阿火“吃了冷团子心里疼”,马上把拉长的脸复原,佯笑着说:“阿水兄弟呀,这年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人家的事你就少操这份心了,得罪人要遭报复的,现在还是想想火焰怎么办?对了,我马上让儿子去大队,找个理由请他们再宽延几天,我们村的事总得听听我们的意见嘛。”
“好的,揭发的事我就听你的吧,你知道,我是个不喜欢惹事的人。不过阿火哥,火焰的事非得求你帮上忙呀,我阿水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亲帮亲,邻帮邻,我们还是自家兄弟呢,谁有难都得帮呀。”
两个堂兄弟话中有话地交换着客套话。
阿水把这个“缓兵之计”尽快告诉老婆,“火焰!火焰!”地叫进门。
火焰从灶间出来,冷静地问:“又有啥事了?”
“阿火哥肯帮忙……”阿水把刚才的事述说一遍。
火焰对他摇手,嘴里“哼!”一声。
阿水摸她的脑门。
火焰推开他的手,“我没发烧,脑子灵清着呢。阿水啊,我看隔壁是猫哭老鼠假慈悲!”
“怎么回事?”
“刚才大队那个陈会计——就是给我们打结婚证明的戴眼睛的那个老陈,他来过了,说昨天大队出事了,别村有人因为昨天下午要被批斗,上午先上吊死了,有人就去报公社派出所,说造反派逼死人命。公社派人到大队调查——他们身上还带枪。他们前门进,大队造反派们就后门溜。公社人走后,造反派连夜开会,宣布造反大队解散。大队墙上贴着的名单上还有十多人要批斗呢,他们怕再出人命,头都‘缩进’了,听说死人的事还要调查,恐怕不会再批斗人了。老陈偷着跑来告诉,叫我们放宽心……”
“老陈真是个好人!”阿水听傻了,眼睛直发楞,然后对火焰的话下了个结论:“是啊,我们跟老陈非亲非故,他的心是这么好,那像隔壁,还说堂兄弟甜着呢,他肯定知道情况有了变化,为啥还要故意欺骗我们?说缓延几天批斗都很难。哼!我去问他!”阿水真的生气了。
火焰拉住他:“算了,这事我们心中有数算了,他们家儿子、老子都有本事,我们得罪不起。再说造反派不斗我,我还是跳进太湖也洗不清呀,现在哪能跟人家争理。”火焰仍然心事重重。
阿水当然也明白,火焰不批斗,并不能证明她没事,她的阴阳头上半边头发一下子长不出来,她的“污点”头上明摆着呢。就是头发两边长齐了,村上人也会对她另眼相看,她是个要强的女人,今后可怎么过日子呢?
此时阿火也在家里犯愁。大队发生的事,他当然早就知道,他在阿水面前故弄玄虚,不过想做个“顺水人情”,让阿水夫妻感恩。谁知反被阿水揭了“冻疮疤”,威吓他——可能阿水心中已经明白是他干的羞事,这人以后可得防着点呢。这真叫偷鸡勿着蚀把米了。如果阿水此时已经看穿了他的“西洋镜”,那就不仅不感激,反而会对他心生怨恨,那他真要自己打自己的巴掌了。
蒙头镇的证明终于来了,好厚,里面装着两份旧报纸,出刊日期为1964年10月12日与同月18日。阿水拿着报纸当圣旨,仔细拜读,其中有两篇关系到火焰,一篇大标题为《坡上惊魂》,副题:记一名良家妇女的忠肝义胆。另一篇题为《好心人,祝你一路平安》,是对上篇的连续报导,开头有个编者按:“从良家妇女洪火焰的被迫出走,唤起人们必须摒弃旧观念……”正文便是记者对周围的群众采访实录,其中有在事发当场亲临其境的学生;有家长谈对洪火焰这种献身为人高贵品质的赞赏;还有旁观者对此事的评析,共6个人的谈话记录,他们都对火焰的评价很好,没有人批判她“聒不知耻”或者“丧失人格”什么的。
铁证如山!这就是事实,是永远抹煞不了的铁的事实,这才是最好的证明!火焰抱住阿水大哭,她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离开蒙头后还有报纸登她的事,报纸真好,感谢陈超爸爸为她鸣冤叫屈,为她正名,有朝一日她能回蒙头镇,她一定要登门感谢。
阿水拿着报纸,把它贴到倉库外面墙上。倉库外面是晒场,是墩头村的政治文化中心,开村民会、放露天电影都在此处。平时白天夜晚也总有人在这里聚集说笑谈天。阿水就对着墙壁读报,把关于火焰的事一字一字灌进男女老少的耳朶里,让乡亲们心服口服。然后又奔大队,他怕那些造反派又要卷土重来,得堵住那些瘟神们的嘴。让他们看看,什么叫证明,什么叫“冤假错案”!可是热闹非凡的大队部只有戴老花眼睛的陈会计在值班,老陈告诉他,大队造反总部真的“散场”了。阿水不明白为啥就散场,老陈摘下老花眼睛对着天花板研究了半天,反问阿水:“莫非——又要换班了?”阿水提起脚,狠狠朝地皮跺了三跺,又狠狠骂一声:“这些狗日的!”
闹哄哄的你方唱罢我登场,这真是史无前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