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与火焰“初试”没有通过。这事实太残酷了,弄得阿水心灰意冷,再无盼头,也就彻底地想通了,既然完了,完了就完了,上天不让他们合,他们有缘无份,那就不合,那就放火焰走。
火焰还是十分留恋这个温暖的家庭,她思前想后真的不想走,忖到了一个主意——去找队长,要求与阿水兄妹相称地住在一起。队长对火焰的建议不接受,队长说得很有道理:要是阿水父母在,他们认你作干女儿,那末,老的走了小的兄妹相称下去,还情有可原。现在火焰明明是来找老公的,怎么变成找哥哥了,名不正言不顺,村里人也通不过。他们是集体生产,多两个人,队里要多划出两份自留地,多给两个人口粮和一个人的工分。同是一锅饭,吃的人多了,分在各人碗里的必然少了,要不是正当理由加个人,肯定同村群众有意见……
火焰无话可说,得走。为了保全阿水的名声,她想了个好办法——她可以放出风去,这段时间试着与阿水过日子,两人性格不合。尽管有的人会不这么想,但他们也抓不住什么把柄,场面上对阿水没有伤害。火焰告诉阿水,她后天带女儿走。
第二天早晨阿水起来,觉得左边大牙隐隐有点儿疼。他以这个理由向队里请了假,然后找出箱底的银行存折——那时候这个村恐怕没有几家藏银行存折的。他一个正劳力,又省吃俭用,一、二十年下来,自己养自己年终分红总归有得多点儿,何况他不吸烟,不喝酒的,手头有了钱他就攒起来,想着总有一天要娶个媳妇进门的,否则这辈子做人做得窝囊,不甘心的。现在他心里没了盼头,对钱也看得轻了。他决定去花掉些,做人嘛,生不带来,死也带不去……这是他后半夜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反反复复计划好的“英明决策”。吃过早饭,他藏了银行存折,找了只“蛇皮”袋拎在手里。然后,顺路陪林子上学。
水乡有很多两面跨河的小石板桥。从阿水家出门路过阿火家门口不到三步直角转弯就有这样一座石板桥。这石板桥两边全都没有护栏,阿水看小孩们跳跳蹦蹦地过桥,心里总有点忐忑。凡他去镇上办事,总要陪林子一起走或一起回家。瞧着林子跨进校大门,他就转身往镇上去。这天他在镇上办事很利索,银行——供销社——菜场兜了一圈,就匆匆往家赶。随后到自留地摘了些素菜,还到自留小鱼塘钓了条不大不小的鲤鱼。
整个下午,阿水都在忙忙碌碌:首先,他匆匆忙忙“鸡飞狗上屋”地满院子跑,终于抓住了刚刚生完蛋、“咕咕咕”讨功的母鸡,弯腰把鸡身挟在两只大腿之间,拿起刀就往鸡脖子抹。
火焰本来对他弄这么多下饭菜有怀疑,现在实在忍不住问:“你干啥呀?把生蛋鸡也宰了?”
“三只母鸡都在生蛋,我一个人吃不光这么多蛋。”
“吃不光可以卖呀?” “我也不缺钱花。”
“那——今天有大客人?”
“没有。我这个家逢年过节都没有人来。”
“要请人?队长?”
“谁也不请。”
“我们吃?又不是过节,吃不了这么多呀。”
“吃不了,我在你头上钻个洞,灌下去!”
“哎呀,你要我的命了!”他们故作轻松地边说笑边干着活。
晚饭桌上,荤素连汤八个菜,还破例喝老酒。这些菜全是阿水做的,火焰进门不久,灶头边的事儿她都包了。阿水说他的骨头被火焰宠懒了,今天得练练了,否则以后嘴巴享不到福了。火焰说那你为啥早点不练,早练了我也可享几天清福,你要拖到最后一天,你真坏!他们俩个是在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林子一门心思剥虾吃,偶而插一句。听妈妈说阿水坏,她不服气,她插嘴说:“不坏,不坏,阿爸好!”
“火焰用筷指着女儿,你说谁呀,你叫谁呀?”
女儿用油亮亮的手指点着阿水:“叫他呀,与我同桌读书的娟子说,我的假阿爸比她的真阿爸还好,老送我上学。”
阿水有点尴尬,想了一下说:“林子,你不叫阿叔,就叫舅舅好了。”
“不,我以后就叫你阿爸,你比我真阿爸好。我那个真阿爸喝酒、骂人、还打人。我妈妈掉了裤子他就不要妈妈——”
“林子!”火焰大叫一声,把阿水吓了一大跳。
尽管火焰掉裤子之事完全出于无奈,完全是过失“犯罪”,但火焰的潜意识总觉得是个污点。发生的那天,她原希望上天保佑,让这污点留在山坡路上,不要流传开来,可当天就传到家里,传到镇上,几乎是家喻户晓。本想峰回路转地逃到这遥远的水乡,污点再不跟随,可是它又从女儿的嘴里很随意地冲出来,又在这小屋里蔓延了,难道这个事永远逃不开,甩不掉了?火焰的心隐隐灼痛。
“掉裤子”三个字传到阿水耳朵里,阿水不以为然,仍然不停地细细嚼慢慢咽。夫妻间掉裤子的事有啥希奇,何况她们明天要走,犯不着追根问底。可是火焰不行,林子的话一出,被阿水一下午逗出来的“吃兴”顿时减弱,她把一盅酒一古脑儿喝下,草草扒几口饭,就放下碗筷,还催林子快吃,早睡,骗她明天不上学,一早上城去玩。火焰突然有种感觉,这个家即使阿水那个能行,怕也是待不下去了,她们得快走。
林子吃完饭进房,阿水还在慢条斯理,煞有介事地喝老酒,他喜欢吃鱼,鱼骨头上的肉被他剔得干干净净。“火焰,这块鱼肚子肉是鱼身上最鲜最嫩的,来,给你——”
火焰坐着边看阿水吃喝,边闷闷地摇头:“我吃饱了。”
“来,张开嘴,你吃了这块肉,我告诉你一句话,这句话你是一定要听的。”
阿水的筷子停在火焰嘴前不挪动,火焰苦笑着张开嘴。
“好!好!嗳——”
火焰噗嗤一笑,把鱼肉喷出口外,多亏阿水手掌接住,又送进她嘴里。
“火焰啊,你听我说,这条鲤鱼你吃过了,我就放心了,刚才林子吃得起劲,你不太吃。现在我等着你吃进肚里,我也放下碗筷,饱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是说,鲤鱼跳龙门,跳出龙门交好运。你吃过鲤鱼,明天走出这个家门,你就交上好运了。”
“我那有好运,我只有霉运。”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来,我们先收拾一下!”阿水让火焰抹桌子洗碗,自己到院子里打了桶井水,洗原先搁在墙角上几个大口瓶子。前几年困难时,老吃腐乳,吃光了,瓶子舍不得扔,空瓶子越攒越多。
“火焰啊,这些瓶子明天早上装菜。”
“装菜?”
“对。”阿水把吃剩的大半只红烧蹄胖斩成好多小块,又把白斩鸡切成好多小块,都用盐腌起来。然后告诉火焰,明早起来,把这些菜,还有盐水虾都装进瓶子。对了,咸肉、咸鸡肉还得用老酒浸一下,这样的醉鸡醉肉十天半月都不会坏。
“装在碗里不好吗?为啥装瓶子。”
“装瓶子让你们带走啊。天已冷了,这菜直到你们吃光都不会坏。厨里还有20个馒头,明天也带上,从我阿水家出门,不能让你们苦得像上次来时那样,讨饭似的——”
“阿水!”火焰真想跪下谢谢这位想得这样周到的好心人,可她知道阿水不希望她跪,他喜欢她笑,她哪里笑得出来。
“你呀,用不着对我这么好——再说,那时路远,现在路近,用不着带这么多菜——”
“这我知道,可是我不放心。噢,我想起一件事,你来——”阿水第二次将火焰拖进自己房里。把刚才从供销社买来的故意藏着的一大一小两件羊毛衫,二双黑绒鞋和二双袜子端到火焰面前,说:“我光想结婚时给你们买衣服,这几个月什么也没有给你们买,我真是太不像话了,真是亏待你们了。昨天夜里总算想起来——喏,明天出门穿得光鲜点,我阿水也脸上有光——”
“阿水——”火焰泪水哽咽在喉咙口。
两件羊毛衫一蓝一红,阿水让火焰试穿那件大的湖蓝对襟外套,火焰泪汪汪地站着不动,阿水帮她穿,替她纽扣子。然后,阿水笑眯眯地像看戏文里花旦一样欣赏眼前这个外来女人。新衣服上身,人也更靓,在西北长大的火焰,整个胚子比一般南方妇女大了点儿,但她大得匀称,从上到下就像只大花瓶,让人喜爱。眉毛浓浓的,眼珠子紫葡萄似的黑亮黑亮、鼻子挺刮,嘴巴又厚又小,自然红润。她没落实户口,不能参加劳动,三个月下来,少晒太阳的她,皮肤变白了,变细腻了。一白抵三丑,更使她锦上添花。阿水真是看呆了,“火焰啊,你知不知道你像谁?”
“像谁?”
“像观音,一个活观音。” “你怎么这样乱说,把我这样的女人比观音,你不怕菩萨怪罪!”
“你有啥不好,我看你样样都好,心肠好,干活好,脾气好,模样好——”火焰捂住他的嘴。正儿八经地板着脸说话:“阿水,有件事,本来我不想说的,刚才林子既然冲出了半句,我不说倒反显得我这个人不光明。再说你已经把心里想的掏出来了,我不摊底,也显得我不真心。我只求你——,我说什么,你听了就算。怎么想我不管你,但你一定得保证不往外传。”
“我当然保证,我往外说一句,我就不得好——”
火焰忙把“死”字捂进阿水嘴巴里。她坐到阿水的床沿,又让阿水坐旁边,定了定心。终于把自己的裤子事件当作别人的故事详细地讲给阿水听,一直讲到那个女人离开家去寻死。讲完故事的火焰让阿水回答二个问题:第一,他对故事里的男人怎么看?第二,他对那个女人怎么看?
阿水想了好一会,这样回答:“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都不是东西,又傻、又笨、又浑。男人没了老婆活该,女人死了也活该!”
火焰万万想不到阿水会这样看待这件事,看看他平时脑子灵清着呢!原来他是个“瘟官”——各打五十大板。
阿水为啥这样断案。火焰一定要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否则明天一走,恩断义绝!
阿水说又不是你火焰自己的事,你干吗放屁脱裤子似地当一回事?火焰低头不语。
“好好好,那你听着!那混蛋酒鬼,首先不应该让老婆去拖车,更不应该拖煤车,你想,一车煤有多重!我们村上凡是重活都男人干,女人干轻活。力气最大的女人也比不过力气最小的男人。你说干重活钱多,那女人不干重活一家子钱不够化。我说那混蛋酒鬼不吸烟、不灌‘尿’,钱不就攒下来了吗,不就可以让老婆干轻活了吗。那混蛋还混在不分是非,把老婆与妓女比,亏他想得出来。老婆掉裤子是因为煤车太重,被车害的。妓女掉裤子是要勾引男人,是故意掉的。这根本是两码事嘛!”
阿水会说戏文,又有初中文化,讲起来总是头头是道,火焰不得不服。
是啊,这些道理讲得多好,木丁怎么就想不到呢?怎么就这样浑?她自己还不是一样,怎么也不跟婆婆,跟丈夫讲讲这个理呢!
说起那女人,阿水说:“那女人掉了裤子不放车,那是为救孩子,她做得对,她伟大。既然对了又为啥去寻死?连死都不怕,还怕掉裤子?真是的!”
火焰反驳:“那女人也有不对的地方,怎么会连自己的裤子都没管好。”
阿水认为,天有不测风云,谁穿裤子,都不会每天去检查裤腰上的松紧带。要怪也得怪那个混蛋酒鬼,要是他不让老婆拉这么重的车,裤带绝不会一下子绷断,最多皮筋松了,没有弹性了,这个问题谁穿上身都会有感觉,都会重新换上一条松紧带。试想全世界不管女人、男人,除了小孩,哪个老是走路掉裤子的?
“对呀,对呀!”阿水的分析真是滴水不漏,想不到这个男人有这样的高水平,这样地理解人,火焰又情不自禁地拥抱他:“阿水啊,你是我见过的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了,你猜猜那个傻女人是谁?”
“我猜不着,我又不是你们蒙头人。”
“不是蒙头人你也会猜得出来,你很聪明。”
“照刚才林子的半句话呢,那傻女人应该是你,不过你没死,你还活着——”
“你巴不得我死呀?”
“啥话呀,所以我才‘吃不准’是谁嘛。”
火焰于是把故事续下去讲给阿水听。那日是星期天,在她出门的路上,碰到从同学家做完作业回来的林子,林子看见娘穿得新鲜,以为是去走亲戚什么的,非得缠着跟娘一起去。火焰其实是到奶奶的坟头去,原想在坟头痛痛快快哭一场,然后上吊在奶奶坟头挨着的高大的苦楝树上,这苦楝树原是她自己栽的。岂知林子拉着娘的手,一路上兴高采烈地给娘讲故事,讲的就是自己蒙羞的故事,是林子在同学陈超家做作业时听来的。火焰说人家肯定都笑话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了,林子却说陈超爸爸讲那个女人不错,是个好女人,他要寻着她,要写文章表扬她。陈超爸爸在广播站工作。于是,火焰又被一个不相识的人在死亡边沿拉了回来。火焰接着讲了那记者如何去说服木丁,说服不成又如何如何帮助火焰解除婚约等等。
阿水有着颗女人的心,听完火焰的故事,他无限同情,他也抱住火焰的腰,与她头碰头,他将自己的脸凑过去,在火焰的脸面上磨来磨去,面颊湿漉漉地,两个人泪水流在一起。“火焰啊,想不到你是这么好又这么苦,上天把我们两个苦命人拉在一起,肯定有缘份。你就把我当亲哥哥,以后如果还有灾有难,我肯定同你一起承担,我发誓——”
火焰忍不住哭,轻轻重重地哭,哭得痛痛快快,哭得淋漓尽致,阿水不劝她,让她哭个够。有人说人的泪水有毒,火焰的这场哭是排毒,把心头积压的怨气、霉气、苦衷、恼事统统倒出来,倒个干净。
阿水看看时候不早,想起一件事,在自己裤袋里摸出一叠钱,交到火焰手里,说给她们路上用。火焰推着不要。她离开蒙头村,把奶奶的房子卖给房管所,得了一点钱,还没用光。二人推来推去,阿水硬把钱塞到火焰裤袋里。火焰实在觉得阿水太好,临行前,提一个要求,不管做不做得成夫妻,她今晚一定要与阿水同睡这最后一夜,心软的阿水想想再不能拒绝这个可怜的好女人,也就豁出去了。
开始,两人在床上都朝天躺着,规规矩矩想事儿。阿水对火焰实在太爱了。太爱会产生太恨,他恨自己,空有个男人壳子,连个女人都留不住,也恨爹娘,生了他这么个没有用的东西!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火焰掏去,这么说得来话的好伴侣走了,以后他这个无心人的日子真的不知怎么过,还不如死了……
阿水死了、死了地想,禁不住牙齿一阵猛抽。其实他今天牙齿一直在疼,只是这牙疼很怪,你忙碌了,它就让你感觉不到,忘记它;你安静下来,它就告诉你,干扰你。阿水昨夜前半夜与火焰折腾,后半夜自己“翻烧饼”,一夜下来,火气攻心,牙疼就发出警告,找着他发泄。今晚他心又不平静,现在更是痛骂自己,牙齿哪能善罢甘休,一阵紧似一阵地抽,“针扎、鞭打”还不够,简直是炮轰,轰啊!轰啊!轰啊!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阿水忍不住,用手捂嘴,嗯啊!嗯啊!地往嘴外流口水。
“阿水,你怎么啦?”
“我牙痛,痛死了,我熬不住了。”
“你哪颗牙痛?”
“满口痛。不不不,好像最里面的大牙,啊——”阿水爬起来。
“你去哪?”
“我要跳到河里去!”
“你去、去寻死?”
“我想,我想浸在冷水里,会好受些。”
“这怎么可以,你是疼昏头了。最里面的牙——对了!可能是出尽根牙。这味道我尝过。阿水你得去医院,去吊盐水。要不会越来越疼,直到化脓,会让你痛昏过去。”
“这、这样啊!”阿水满脸惊异。
阿水不得不上医院挂急诊。火焰要陪他去,他说你在家照顾林子,牙痛不是病,我一个人能行。火焰把裤袋里的钱拿出,塞回阿水兜里,又找个手电给阿水,让他挂完盐水就睡在医院,明天上午再挂一次。
阿水眉头打结,一手捂着自己的左脸,一手紧拉火焰的右手:“明天……无论如何等我回家以后,你们再走。”
“当然,当然。”火焰目送阿水走出,关上院子门,回到屋里,她没进女儿的睡房,仍然睡到阿水床上,暗暗地想:“老天爷啊!你睡着了吗?你到是说说,我与他怎么连做一夜假夫妻的缘分都没有呢!”一大滴眼泪又从火焰心窝里窜出。
阿水在医院挂急诊――打了一针止痛针,输了2大瓶盐水,牙痛缓解许多,时间已近半夜,医生说明天上午还得挂2瓶,阿水就在医院病房睡了。
这小镇医院一共只有男女2间病房,看病的多是附近乡镇的人,大病去县城医院,小病来镇医院一般都不过夜。所以这医院病房不大会住满人,有时陪客也占一个床位,没有人管,也不收钱,晚上除了值班医生,没有人专管病人。阿水走进男病房,见第一张床空着,就和衣躺了下去,他只是想着,得赶紧睡几个钟头,牙痛好了也不再吊盐水了,赶紧回去送火焰。
“阿水这软蛋!”
任何人对自己的名字都会特别敏感,阿水睡梦里听到有人在叫他,以为做梦。
“嘻,你怎么知道?”
“你不想想,那女人鲜桃子似的,咬一口满嘴巴准溢满甜汁,可阿水就没本事咬,这明明是张不开嘴嘛。”
“嘻嘻,你怎么知道?”
“四十岁不到的女人正喜欢男人咬她,男人不咬,她才要走嘛。”
阿水惊醒了,哪个王八蛋,半夜里指名道姓地在损他。他再也没有睡意,竖起耳朵偷听。刚才进来时见有空床就睡,岂知隔壁那张床睡了两个人,阿水和那两个王八蛋头顶头地睡着,他们的话句句真真实实地钻进自己的耳朵里。
“阿火哥,你讲活轻点儿。”
“是队长他——”阿水心里咯噔一下,大气不敢出地躺着。
“没关系,我刚才进来已经十点多,这房连我共两个人,我隔壁住的是个不认识的聋子老头,我问他那个村的,他说刚才吃了碗阳春面;我问他啥病,他说他还买了个烧饼。”
“哈哈哈哈!”一个女高音大笑。
聪明反被聪明误,由于阿火自以为是地把全部神经沉浸到温柔乡里,竟浑然不知那聋子老头换个床铺睡不着,已经连夜回家了。他前脚走,阿水后脚进,现在鬼使神差地让阿水处在这样尴尬的境地,谁也想不到。
“他们在偷情!”阿水想想熟悉的长脚鹭鸶声音,没有这个那么年轻,那么清脆。
“你说阿水是软蛋,你是啥蛋,你倒是说呀?”
“嘿,这还用说!我们同宗兄弟天差地别,打个比方吧,我像一门冲天的钢炮,他是打不响的哑炮;我是哒哒哒的冲锋枪,他是小把戏(孩子)手里的玩具枪。”
“嘻嘻嘻,你真聪明。不过,你这冲锋枪的子弹也要节省着用,不要看着人家好就打人家的主意——你到底有几个女人呢?坦白呀!”
“这我保密。”
“你不说我也知道,子青的儿子有多聪明,哪像子青,那脸、鼻子完完全全是你的相片、印板。”
“别胡说!”
“我哪里胡说了,你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现在你又瞄上隔壁女人了,你当我不知道?不过她要走了,鱼儿游了,你眼痒吧,流口水吧,嘻嘻。”
“不见得,她迟早也是我碗里的肉。”
这下阿水听出个名堂来了--跟阿火偷情的的女人是杏心!这个白白胖胖的塌鼻子女人真十不要脸!她说的隔壁女人不是火焰又是谁?这对狗男女,损了我阿水,还要损火焰,实在可恶!阿水胸中怒火顿起,可这火刚窜到喉咙口,就被他自己的手抓起的被子扪住,这时他不能发作,阿火要把火焰怎么样,他得听下去,他还不得不装着打几个假呼噜。
“你吹牛!鱼游了,你抓不住。”
“我去把她介绍给我那去年死了老婆的老舅,他就住在邻村,我老舅一直在外面做泥水匠,难得回家。”
“你就可以黄鼠狼给鸡拜年去了!”
“这你就别管了。”
“你要了她,又像对子青老婆那样,把我甩了?你把我甩了,我就说出去!”
“我那会呢?打个比方吧,如果我屋里的长脚鹭鸶是正宫娘娘呢,你就是妃子娘娘,而那个外来货,不过是我的野食,有时家食吃腻了,调调胃口——不过杏心我可警告你,我说的这些话是床上黑话,要是从你的嘴里漏出一星半点,你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你想怎么样?”
“我,我用我的冲锋枪毙了你。”
“那你毙呀,毙呀,现在就毙!”
“好,我先给你点颜色看看,你等不及了是吧,你这**!”
阿水实在听不下去,紧张得手心、脚底全冒冷汗,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被窝里钻。一会儿,床大动,医院里的这种床原是镇中学搬来的废弃的连脚高低床,“牵一发,动全身”,阿水以为地震了,又钻出头来——
“亲哥哥,好哥哥,你——你——”
“你这贱货!我干你!我干死你!”
阿水刚才闷在被窝里,已经浑身大汗淋淋,浪言浪语钻进耳朵里,羞得他面孔火热,全身发烧。床动得更加放肆,他再也待不下去,心里火冒万丈地骂:你们干死最好!强盗贼骨头!还想要火焰,做梦!火焰是我的!我的!要干也是我干!她要我,不会要你的!你去死吧!阿水掀掉棉被,摸着两只鞋手里一拎,赤脚奔下楼去。
一对狗男女正在云山雾海干得起劲,对阿水的逃离毫无察觉。
天蒙蒙发亮,从小镇到墩墩村三里半路,阿水一路小跑回家,一会就到了,火焰刚刚打开院门。
“火焰!火焰! 火焰!”阿水气喘吁吁,脸红脖子粗地连声大叫,声音又尖又嘶哑,完全变了腔。紧接着他拉住火焰直奔自己卧房。火焰还弄不清怎么回事,已被阿水用蛮力抱到床上。
“来,我们干!”阿水流着汗说。
“你——”火焰瞪大两只大眼睛。
阿水慌慌张张地拉她衣服……
“火焰,你是我的,贼休想偷!强盗休想抢!休想!”
“阿水你怎么啦?你——”
“你是我的,我干你!干你!”
一回生,二回熟,已经怒火中烧的阿水,已经探过门道的阿水,终于让心火冲开一条通道,冲破火山口,完成了人类原始的吕字形接触。
阿水其实真是假丫头,假丫头不就是真男人嘛,一个什么都不缺的真男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