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女人找男人,想找个心肠好,脾气好,会体贴的男人。这些条件,阿水都具备。
火焰对阿水的第一好感,是他义不容辞,毛遂自荐,收留了她们无家可归的母女。她们进墩头村第一晚,阿水为她们张罗的这顿饭菜,无论什么时候,火焰一闭上眼睛就能辩出个味来:咸鱼蒸鸡蛋;倒笃菜煨毛豆肉;千张炒韭菜;蕃茄蛋花汤。三菜一汤端上桌,阿水连连说没有准备,难为情,难为情!但是,已经在路上吃了几天几夜苦头,只能有窝窝头和清水充饥的火焰母女,尝了阿水煮的饭菜,简直比王母娘娘的蟠桃宴还入味。狼吞虎咽、狼狈不堪地猛吃猛喝完毕,火焰得出一个结论:江南的男人就是不一样,会做家务,待人热情。这样的汉子在西北蒙头镇干粗活的男人堆里,见都没见过,也从没听说过。
第二天傍晚,火焰母女起床,阿水已为她们准备了六菜一汤的晚餐,女儿林子高兴得眼睛发亮,而火焰看着菜肴发呆。
“吃呀,快吃呀。”阿水说着,提筷为她们挟菜。
“你怎么把我们当作大客人了呀?”火焰问。
“不是大客人,是大宝贝,小宝贝!”阿水的嘴好甜。
母女笑了,阿水也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很真心。
阿水的这个家,形状是两个大方块,前面一大方块作院子,父母在时就打了围墙,按上院门。后面一大方块是个田字形。前面堂屋与灶间并排,后面并排两间睡房。原来阿水的爹娘住的一间现在给了火焰母女。火焰吃饱喝足后,便找昨晚换下来的一大堆衣服洗。阿水却用手指指自己的房间,让火焰进去——一堆女人衣裤已经叠在阿水床上,还带着阳光晒过的香味。火焰在一叠衣服上翻了翻,“扑通!”跪倒在阿水面前--她想起奶奶,爹娘死得早,奶奶给一家工厂里面洗工作衣养家。她放学回家,书包一扔,就从奶奶床上捧起并且闻着有阳光味儿的干净衣服去洗澡。自己十三岁时奶奶去世。从此,她没有一天不洗衣服,也再没有那种关爱式的温馨,再也闻不到别人为她准备的阳光香味儿。
阿水硬把火焰拉起来:“你怎么啦?别这样么!”
“你——你怎么连我们的脏内裤都给洗了呀?”
“内裤脏什么?我们猪粪、羊粪都摸,比内裤不知要脏多少哩。”
“可我们是女人。”
“女人怎么啦?贾宝玉讲女人是水,男人是泥,水比泥干净,不知要干净多少哩。”这墩头村逢年过节常有人来“说书”,阿水逢场必到,好多老戏文都在他肚子里搁着,有时在村里的女人们面前也“卖弄”几句。
火焰可不认识谁是贾宝玉,不过她从这件事上认识阿水是个看得起女人的男人,而且他不“老古板”。
使火焰动心的事还有不少。很快,他为她女儿林子联系去大队小学读书,给林子买了新书包、新铅笔盒、小刀什么的。一天,林子放学路上突然天下雨了,阿水在地头瞧见,连忙摘下自己头上的草帽给林子戴,阿水却淋湿而感冒。自火焰她们进门后,晚上阿水很少出去窜门,他早早地关上院门,三口子坐在堂屋里,他给她们讲戏文故事,他好歹是个初中生,记性、口才都比村上那些文盲们高出一等。他模仿那些说书人有声有色地讲,常常让火焰母女笑弯了腰,憋出了泪。每到这时,火焰感觉好比自己已经脱胎换骨,成了隔世之人。过去的一切似乎都记不起来了,那些人那些事是那么遥远,那么模糊,如烟如梦,虚无飘渺得再也抓不住、摸不着了。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可他们很开心,没有烦恼,天天能睡个安稳觉。偶尔,火焰半夜醒来也会想起那些夫妻之事。她家与木丁家是邻居,奶奶死后,木丁常来串门,帮她挑水,劈柴什么的。后来,又介绍她到搬运队当搬运工,主要是拉车。木丁力大如牛,为帮她,木丁的煤车与她的煤车常常用绳子牵牢,他们“牛拉车,猴子跟着”地鱼贯而行。她十八岁的生日刚过,木丁就生吞活剥地“干”了她,她疼得差点昏死过去,木丁却说女人谁不过这个关,人家哪会像你这样没用。没多久,她就理所当然、水到渠成地成了他的妻子。木丁这死家伙,一睡到床上,没有别的想法,就想干那事。有时她也很怨,可又有什么办法,她是他的女人。在蒙头镇,好多女人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像是男人的衣服,想穿就穿,想扔就扔。现在好了,鲤鱼跳出龙门,风平浪静。可女人确实也贱,在“沙尘暴”里过惯了的人,到了无声无息的港湾,有时反而觉得有点那个——火焰苦笑。阿水对她,可以说好得不能再好。但这方面,他不越雷池一步,对她连勾肩搭背握手也没有过。这也可以肯定,阿水是个十分规矩的男人。阿水不难看,虽然个子矮小些,但他的长方脸上五官端正,特别那桃花眼一笑,挺勾人心。看着阿水笑眯眯的眼睛,咧开的嘴巴,火焰有时甚至有一种要扑上去的冲动。有几次半夜起床小解后,她不由自主地轻轻走到阿水的房门边——静静听一会儿阿水轻微的呼噜声,然后她控制住自己,折回自己房里。她毕竟是个守得住的女人,她的秉性能在男人面前保持一种古老的矜持。她的内心只能在渴望中等待……
他们的日子就在这种和和睦睦,客客气气,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氛围中度过,要不是队长阿火有一天踏进这个家门,要不是队长一语惊破二座。他们的好日子还不知会延续到哪年哪月。
一天傍晚,阿火嘴含香烟、踏着方步、走进阿水家门。
阿水这个临时一家子正吃晚饭。他们一见队长,马上站起来,队长摆摆手,阻止他们的敬烟倒茶。
“吃,吃,吃,自家兄弟别客气,你们尽管自己吃饱。我们家晚饭还没做好,我就乘空过来瞧瞧”。
阿水与火焰听了这话心里好一阵感激。
队长在阿水家转了一圈,又瞄瞄桌子上一荤二素一汤和火焰母女的脸,就在八仙桌空着的一个位置上坐下来。
“看样子,你们生活得还算可以。”
“是啊!是啊!”阿水和火焰同时点头。
“阿水啊,你去买个大镜子来,让火焰自己照照,看看自己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这话说得三个人都笑了。
“不看也知道啊。”阿水和火焰同时含着满口饭说。
奇怪!难道这么快他们就心意相通了?阿水能有这个本事?阿火心灵深处产生一种莫明的嫉妒忌,当然只是一掠而过,脸上是丝毫没有变化的。
“到今天为止,火焰来我们村实实足足三个月了吧?”
“三个月了?”吃饭的一对男女停止嘴嚼,还表现出十分惊异,这个家没有日历,也没人想到扳着指头过日子。
“怎么?你们连日子也忘了?我可日历上记着呢。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知道我来干啥吗?”
阿水想了想,摇头。火焰对村长睁着两只大眼睛,一头雾水。
“这段时间阿水一直在晒谷、还粮,不大跟别人打交道,听不到什么,其实,群众对你们已经有闲话了。”
“闲话?啥闲话?”吃饭人放下碗,再也吃不下去。农村人最怕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那还用说,你们三个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像兄妹,父女不像父女地住着,算什么啊?嗯?而且住了这么长时间——”
阿水红着脸辩解:“我们,我们是规矩的呀。”
“这当然!”阿火笑了笑,对着火焰说,“你刚来那个晚上,我曾向你保证过,住别人家,我不敢打包票,到阿水弟家,我绝对有把握,他不会欺侮你的,是吧。”
火焰点点头。
“可是众人口,太湖水,男女之事真好比刷帚洗泥砖,越洗越浑,你越解释人家越话多,是说不清楚的。我是队长,这事我也不能不管。依我之见呢,这么长时间下来,你们也应该互相了解了,双方满意的话,你们就尽快自愿登记结婚;不行的话呢,火焰只好带着女儿去换人家——当然,我也希望你们能留下来。”
“……”阿水与火焰张口结舌。
队长阿火临走撂下一句话:“再给三、五天时间吧,不能再拖了,要注意群众影响。”
婚姻大事,自己作主。啥时间自愿,啥时间登记,啥时间结婚,由不得别人强迫。但是阿火左一个闲话,右一个群众;左一个影响,右一个不能拖,倒真是把屋里一对老大不小的男女给镇住了。队长的话对呀,这么长时间孤男寡女地住着,算什么呀,姘居啊?干吗姘居,原本可以结婚的,为啥不结呀,不同意结,就该散伙呀……
“阿火哥的话没错。”阿水说。
“是没错。”火焰附和。
“我们的事该办了,你说呢?”
“嗯。”火焰点头,很自愿。
“得商量商量。”
“是该商量商量。”
火焰把女儿拉到房里做作业,看小人书。紧接着,男的关鸡关鸭收衣服,女的抹桌洗碗涮锅子。一会儿,两人在堂屋里坐下来。
阿水先开口,男人嘛,这种事得主动点儿。
“火焰呀,说句心里话,那天你们娘俩脏得像两堆垃圾似地坐在田埂上,我盯着你的一对亮眼睛,你猜我怎么样想?”
“怎么想?”
“我要交桃花运了,我爹我娘给我送媳妇来了。”
“骗人!”火焰逗他。
“我在男人堆里是个胆小鬼,那晚在全村人面前我自己说要你,你知道我有多难为情,我的脸皮从来没有这样厚过,可是我还是说了,我真是舍不得你走,是真的,我不骗人。”
“这我相信。”火焰笑着又附和,情不自禁伸手摸摸阿水的手背,阿水缩一缩,不过没有逃掉。火焰不好意思地伸回来,心想这阿水像大姑娘一样,肯定是童男。
“我把你们领进门,我心里就闪出一句话:“我老婆来了,五百年前就订好的老婆来了,这你信不信?”
“我——信!可你……”火焰没有说下去。
阿水还是一本正经地说下去:“火焰,你不能走,你离开了,我的心就空了,真的,我求求你。”阿水眼圈发红。
火焰也动情:“谁说我要走了,我真能嫁着你这样的老公,是我前世修来的福。”
“你真的肯嫁给我?”
“你真笨!难道你还不知我的心,我不想嫁给你,那我们为啥赖着不走呀?”
“那,那,我们几时去登记?”
“你说呢?由你定呀。”
“我,我——”阿水一句话说了个头,站起来,想去拉电灯开关。他觉得有些话黑灯瞎火地说更说得出口。也真凑巧,不用拉电灯开关,电灯刚巧自己灭了。农村中,夜里停电是常事。
火焰点个蜡烛,进房安排女儿先睡下,又走了出来。
阿水说:“到我房里去坐坐,好吗?”
火焰笑了笑,转过身,让蜡烛领他们到隔壁房里。这么长时间,她还是第一次被阿水正儿八经地邀请到房里去。阿水故意拉一下床头开关,让电源断开。把蜡烛油粘在床前的两斗桌上。他们两人并排坐到床沿上。
“火焰啊,我跟你说——,你听我说——”阿水终于拉过火焰的手,放在自己手里轻轻捏着。
“那你快说呀,怎么这样吞吞吐吐的呢,莫不是你心里有了别的女人?”
“不不,不不,哪会呀,怎么可能呐,绝对没这事。只是我、我啊——涕!”阿水一个大喷涕把豆点似的烛火打灭。顿时,两人眼前一片漆黑。
谁也没有再去点燃蜡烛。火焰觉得,面对阿水,真是没有什么可怕的。而阿水认为在这样黑灯瞎火的小屋里,有的话可以说得出口。于是,阿水用他细声细气的嗓门,断断续续地,豪无保留地讲了别人对他的性评价和自己的疑虑。火焰云里雾里地听着,又想了好一会儿,突然问他去没去过北京。阿水说没有。火焰说你没去过北京,北京也没有皇帝。没有皇帝就没有太监,你怎么就变成太监了,谁阉了你了?阿水说,谁也没有阉我,我身上芝麻大的肉都没掉过一粒。火焰说,那人家凭什么这样损你呀,你又凭啥怀疑自己呢?
阿水叹了口气:“他们说,说,凭我的嗓门。”
火焰笑:“这我就不懂了。你的嗓门跟别人是不一样,可是每个人嗓门都不一样呀。你没注意,我的嗓门从小就粗,提高了声音,像雄鸭叫,可从没人说我是男人,我还生过孩子呢。”
“这倒也是,我们村粗喉咙女人有好几个,她们照样生儿育女,凭什么我的嗓门像女人,我就变成女人了呢?”阿水觉得有理。
火焰一席话,阿水的心里好比闷屋子被揭掉一片瓦,一束阳光透进来,顿时明亮了许多。
“阿水,我问你——你要说实话,你到底碰没碰过女人?”
“没有,绝对没有。”
“那我们现在就碰,免得你疑神疑鬼的!”
“不不不,你让我想想,别急!别急!”
“我急?你说我急?阿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难道我这么贱!”火焰的□□还未点燃,却被阿水的蠢话激出满腔怒火。她站起来向外冲,被阿水苦苦拦住,两人扭来扭去,阿水跪倒在火焰脚下。火焰不忍心,站着一个劲地流泪。
“火焰,你别走,你听我说——”
“你起来说。”她拉他,他不肯,拉来拉去,两人一起坐到泥地上。
阿水擦着眼睛对心爱的女人说了一大堆掏心窝话。
“火焰啊,我心里不是不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你当我是好人。其实,我自己清楚,我这个人不好。我也好多次想碰碰你,可我不敢。我想万一我不行--我对自己总没信心。我不行,你就要走,岂非鸡飞蛋打一场空了!所以我装糊涂。像和尚,过一天的日子撞一天钟,能拖到啥时算啥时。我真浑,如果我早早向你说明白,把你‘放了’,你早就找到好人家,过好日子了。火焰啊,我对不起你,你打我,打我这个自私鬼!”阿水提起火焰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揍。火焰拼命将手缩回来。坦白能感动人,也能被人原谅,火焰不仅不恨他,反而对他心更软了。
“火焰啊,你知不知道我为啥不提结婚登记,我还是怕呀,怕登了记,入了洞房,又“同不了房”,还得与你离婚。要真这样,你不离我也要与你离,你好端端一个女人,我不能耽误你一辈子。我们一离婚,我岂不原形毕露了?我阿水走到哪里,脸上都写着字——老婆飞了,他是太监!天哪,树怕剥皮人怕丢脸,我是很要面子的人。所以,我,我——我简直是个混蛋!我思来想去全为自己,我这个畜牲!”
火焰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那可怎么办呢?两人要说的都说完了,要做又不能做,只能暂时沉默。
火焰抱着阿水不放手,阿水让她抱着不吭声。火焰这根壮藤碰到阿水这棵软树,真弄不清到底是藤缠树还是树绕藤。
火焰这女人真不笨,她突然想到了一句话:“阿水啊,你记不记得我头天来,队长说过的一句话,阿水不会欺侮你——”
“这话刚才阿火哥又讲过。”
“下面还有一句:你先到阿水家住几天,试试看。”
“对呀,他是说过呀。”
“你想想,这试试,试啥呀!”
“试啥!试我们俩合不合得来呀。”
“合什么呀!”
“合——嗳,我有点明白了。”
“是啊,队长叫我们一男一女试,叫我们合,不光叫我们过日子,他是让我们——能不能干那个事嘛。”
“是啊,我与他一起长大,他当然知道我至今为啥成不了亲。对了,难怪那天他替你找‘婆家’,就是不提我的名!”阿水又被火焰戳破一层窗纸,阿水傻傻地笑了。
“试试”与“合”这与“奸”完全不同,那就试吧,合吧。阿水同意上床。确切地说,他们俩一起上床。
火焰是个“过来人”,现在又碰到阿水这样的男人,“形势”逼人,不得不“花朵飞到蝴蝶里”似地倒过来。她不得不主动替阿水脱掉了外衣,阿水也照样回敬她。两人钻进棉被,火焰又剥去阿水的衬衫——一个怪现象出现了:她的手伸到哪里,阿水就嘻嘻嘻,哈哈哈地笑到那里。阿水从小就怕痒,娘替他洗澡,他总是精赤条条地满屋子逃。长大了没人摸过他,现在火焰这一摸,竟然还是犯老毛病,他自己都吃惊。男女上床,男人是不能这样的,也不应该这样的,这点他心里清楚,可他忍禁不住。笑是要传染的,阿水发自内心的可爱的童趣似的笑,把火焰也惹到了,一时间俩人笑得棉被乱抖,四只眼睛都溢满的泪水直往外淌,肚子笑得直发酸,直喘气。火焰只好把手缩回来。这一缩,阿水惊醒了,良心发现,我怎么这样窝囊,让她这样委曲,妈的,我算什么男人呀?狗屁男人!我应该,应该……他咬着牙心里狠狠骂自己,终于勇敢地采取主动,他的一手抱住火焰,另一手放到她身上。
此时此刻,阿水要是能像别的男人那样,面对心爱的女人,把自己变成一座喷薄欲出的火山,他们的事就成了。可是阿水不是,阿水的心火实在离火山口还甚远,爹娘的过份宠爱和人言的可畏以及自身的女性化倾向等等组成的重重叠叠的心理屏障,把火山口给蒙得个严严实实,一时间的性起只能使他蠢蠢欲动,却仍然缺乏暴发的能量,这个禁欲几十年,更从未涉及性科学知识的中年童身,在女性面前显得那样怯懦,战战兢兢,无所适从,甚至盲目得慌不择路。
正在这不进则退的节骨眼上,月老好像给他们开个大玩笑--“啪!”电灯亮了,可能早就来电了,而聚精汇神,紧赶慢赶的这对鸳鸯,不知谁的手臂无意中碰了一下床头开关,白光就顷刻间充满了黑洞洞的小屋。开关的轻响却似轰雷般地在阿水耳边炸开,这该死的床头开关一接通,床上本来就接触不好的人体开关立即断开。
一见光亮就变得惊慌失措的阿水立马“滚”下来,不仅汗流浃背,心里还跳出二个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