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阿水把火焰母女引进家门,刚才满脸的红晕就很快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满心欢喜,欢喜得小猫爪抓胸似地酥痒酥痒。他睡在床上,几乎整夜兴奋,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一会儿靠到窗口看月亮,一会儿躺在床上翻“烧饼”,猛然觉得时候不早了,无数次地强迫自己入睡,因为明日还要早起――他打算歇半天工,上街买点好荤腥,给她们母女滋养滋养。可是脑子硬是清醒着,睡觉最怕犯强迫症,越强迫,越有几根神经非要与你作对,跳来跳去,陈年烂芝麻地让你胡思乱想……娘四十五岁才生第一胎即最后一胎——得了阿水这个“金娃娃”,整天提心吊胆,唯恐单丁子养不大,含在嘴里怕化掉,捏在手里怕碎掉。因此,挖空心思要“留”住他。很小就给他戳了单只耳孔,戴一只银耳环;脖子上戴个银项圈;还给他留长发,穿花衣服,打扮得女孩似的,因为女人贱,“圈”得牢。怕他跌跤,常抱着,直到6岁时,才让他下地走,以至他六岁还不会走路,两脚一着地就发软。渐渐地村上人就叫他“软脚猪”、“假丫头”。阿水十五、十六这两年,父母相继去世。村上别的小伙子,十六岁就巳长大成人,干活、治家都像个响当当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对于阿水,父母这一“甩手”,真是天塌地陷。他哭得两只眼睛像大葡萄似的睁也睁不开,喉咙整整哑了三个月,说话光张嘴不发声。婆婆妈妈们被他的孝心感动,同情他,怜悯他,帮这帮那地为他筹划生活。可那些光着脊梁在地里干活的大男人却瞧不起他,“阴阳人”、“太监”、“阉男”等等说三道四的闲话越传越多。阿水当然不是聋子--阉男?什么阉男?没见过,阉鸡倒是清清楚楚。他小时候,常常见阉鸡佬来村上,用一只大网兜把大公鸡逮住,将鸡翅膀、鸡脚缚牢,放在膝盖上,一把锋利的小刀随即切开鸡翅膀下面的一个地方,两颗火红的蛋黄似的小□□便显露出来。然后,用一根细细的弯成弧圈的铁鸶,从旁边探入,套住“小蛋黄”,绞断。一只小圆勺又伸进去,两颗的“小蛋黄”被舀出来扔掉,让猫、狗叼去。多么残忍,多么可怕。每次阿水看着看着,吓得两只小手直冒冷汗。可是每次听见有人喊“阉鸡啦!-—”,他就没命地奔过去,非看个究竟不可,真是发神经。阿水常常注意那只被阉过的大公鸡,原来鲜红美丽的大鸡冠过一段时间就蔫了,变淡退色了,缩紧变小了。原先冲破青天的响亮的叫声也只有“咕咕咕,咕咕咕”地闷叫了,好像喉咙里塞了把糠,让人看着难受,比母鸡还母鸡。阉人与阉鸡当然不是同一回事,但同是一个“阉”字,总有那么一种意思。阿水曾经下意识地“考察”过自己裤档里藏着的东西,实在研究不出和别的男人有什么两样,说他阉人真是太冤枉了。
“太冤,真是太冤!”阿水朝天躺着,苦笑了一下,“别想这事,别想!今天怎么啦?”他翻了个身问自己。
……为这,他跟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吵过嘴,打过架。可是自己力气小,挨了好几拳头,在床上躺了好多天,直到那个走访郎中过村,给他腰里贴了2张狗皮膏药,才逐渐好起来。从此,他给自己吃了定心丸:“君子不与小人斗,犯不着吃眼前亏,当他们放狗屁!”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心安,人家却不服气。
“你有种,脱下裤子给我们瞧瞧!”
“是啊!肯定硬不起来,不是纯种男人!”农村男人说话就没遮拦。
阿水从小性格忸怩,而且一慌脸就发烫。人家说这样不要脸的话,羞得他面红耳赤,像只生蛋鸡。“算了,算了,老鸦叫,老鸦嘴巴生疔疮!”他心里安慰自己,阿Q精神对于阿水确实很管用。不管别人当面背后指桑骂槐,他若无其事。话说三遍,比水还淡,喜欢把阿水当“靶子”打的人说多了,也觉得无趣,最后终究闭口不提。直至洪火焰出现,那些“嘴巴生疔疮”的人又来了兴致,又乱嚼舌头了。
男大当婚,阿水二十出头时,热心人给他介绍过三个对像,女方一听说他上无老下无小,脾气又好,会体贴人,劳动也不赖,都愿意谈。可是第一次见面后,人家就再无回头之日。三个介绍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告诉阿水:“就是你的嗓门呗!”
嗓门怎么啦,无非声音尖一点嘛,各人的嗓门都不一样啊,阿水从小就这样嘛。不过这么一说,阿水自己也有点儿那个。这不,小时候男女声音区别不大,成人后别的男人与自己好像是不太一样,人家讲话像敲铜锣,像雄鸭叫,像狮子吼,就是没有像自己这么又尖又细的娘娘腔。嗓子到底怎么啦?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他曾偷偷上过城里大医院,看耳、鼻、喉科,那个“四只眼”男医生让他撑大嘴巴声嘶力竭地“啊、啊”了半天,却建议他转到什么屁(泌)鸟(尿)科,医生竟然是个女的,年轻又漂亮,问不上几句,她竟然立马让他脱裤子,脱了外裤还要□□,阿水头皮发麻,脸上的红晕一下子蔓延到脖子根,一颗心像要跳出胸膛……他急中生智,一把抓起长裤穿上,弯着腰哼哼哈哈说是内急要拉尿,直冲男厕所。然后,匆匆忙忙逃出医院大门。他一边擦汗一边想,自己的□□怎能随便给陌生女人瞧?医生其实脸皮真厚,动不动就说要检查,全身上下哪里都想看个够,要是让她捏上二把,“蛋黄”捏碎了咋办,那才真叫阉了。你叫她赔,她陪得起吗?她自己都没有!娘说裤档里的东西是传种接代的宝贝,要保护好。阿水记住这句话。自己的事自己清楚,我拉屎拉尿痛快得很,绝对没病。就是有病,嗓门跟□□又有啥关系?一个在头上嘴里藏着,一个在下面裤档里躲着,谁惹谁了?谁也惹不着谁!干吗呀?真是的!对了,京剧里的年轻男子,嗓子比我阿水尖上一百倍,难道他们也是下面有事儿?医生真是神经病!有人说医生也像菩萨,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一点没错。阿水就这样以自己的逻辑拒绝了医生,对自己深信不疑。
但是有些事是不能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阿水仍然找不到对像,这终究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年纪越大,对自己的怀疑越重。……其实我好像与别的男人真的不太一样。老人们说,男子吃饭龙喝水,女子吃饭数珍珠。村上那些男人们在地头吃午饭,一顿吃三海碗粥或饭,外加一海碗菜绝对不成问题,看他们的吃相,肚皮像无底洞,嘴巴像垃圾畚斗,眼前有多少就能畚进多少。我阿水可吃不消,只能细细嚼碎慢慢咽,跟女人一样数“珍珠”。小时候吸娘的奶吸到7岁,上学一回家,娘坐着,他站着,含着娘的□□“滋滋滋”地津津有味,直到有一次娘胳膊窝里的臭汗味猛地钻进他的鼻孔,呛得他直呕,才使自己决心“断奶”。阿水的肚量生来就小,饭也吃不多,有条件时还挑食,这使他力气也不大,说是正劳力,其实干的活只抵人家八成,最多九成。为这,他心里明白,只好尽量多帮帮人,做点热心事,总觉得自己拿十分工,欠了乡亲们的情…… 当然,比比隔壁堂兄--队长阿火,他还是干得比他多得多,他算什么呀,耍嘴皮子的本事,不是开会,就是东游西荡,几时见他在田间地头干过一整天?可他拿的工分比自己多一倍,村上人谁敢说二话。他是队长,一队之长,管大事哩!上天真的不公平,自己与他一起上学,要是老爸迟走一年,也能跟他一样拿到初中文凭。现在他是要爸有爸,要老婆有老婆,要儿子有儿子,哪像我阿水,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眼灶,睡觉一只床,起来老光棍一条!这几十年一个人活在世上,冷冷清清。。知道了你来人间一趟,孤孤单单,日子可真是苦透了。现在好了,福星进门了!好像真的有菩萨保佑,刚巧割稻割到那个时候口渴得不行,第一眼就看见了她们,莫非爹娘在天之灵独生子在阳间受苦,给我送媳妇来了。只要能留住她们,往后的日子就有盼头,六十年风水轮流转,说不定到时候,我阿水家比阿火家更发达,更兴旺……阿水笑了,笑得实心实意,喜逐颜开。笑声刚刚停止,“喔喔喔”--鸡叫头遍,村上的雄鸡们好像有灵性,在为阿水祝福,此起彼伏,高昂又嘹亮。
由雄鸡叫想到男人,阿水精神大振。
“不睡了,干脆不睡了!”一大清早,阿水起床,轻手轻脚到灶间搬一坛子倒笃菜,放进背箩。然后,背箩上肩,打开院子大门。他赤着脚走在螺蛳壳铺成的桑间小路上,脚步大得惊人。一夜未睡,却是如此清醒健壮。“我阿水难道不是男人?我不是男人谁是男人!”
阿水还到自留地里割了一大堆韭菜,利索地一把把扎好,也放进背箩里。
阿水家有不少传统手艺,腌的倒笃菜不发霉,不酸,一开甏就香气四溢,直让人咽口水。种的地头花絮,也远比别人家好。因此他一到镇上,很快卖光了箩里的东西。然后,就去割了一刀猪肉,买半条草鱼,外加豆腐,浆菜,生煎包子什么的,兴冲冲返回家去。
与阿水相反,洪火焰她们母女在阿水家吃饱喝足洗净后,一躺到床上就睡“死”了,连梦都没做一个,一睡睡到第二天天黑,睡到阿水收工回来才醒。其实火焰醒过来时太阳还未下山,只是她在床上躺着,不想马上起来。她是被一声老猫叫惊醒的。实在是太累了,刚醒的时候迷迷糊糊,眼皮酸得不行。她就闭着眼睛习惯地摸一摸旁边睡着的孩子的头,这一摸让她吃惊——两根羊角辫!怎么会是女儿?儿子呢?她再次睁眼看看自己睡的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便完全清醒了——过去那个家她有一双儿女,女儿7岁刚上学,儿子5岁。自从儿子出生,就一直睡在她身边,女儿跟奶奶睡。可那个家完了,永远地完了。儿子判给他爸,儿子再也看不到了,几滴泪水涌出眼窝,被她甩出床外。
心疼,而长途跋涉后的身体更觉酸疼,浑身像被人打伤了一样……为了节省路费,她不得不携着女儿常在公路边候车,求爷爷拜奶奶地求好心人搭便车,几天几夜停停等等地一路过来,功夫不负苦心人,总算到了太湖边了。昨天看着这里一马平川的绿色,踏在软软的黑油油的土地上,她浑身舒服,心底甜润。这块肥得流油的土地,她儿时就向往,现在总算梦想成真,累死累活也甘心。奶奶是这边人,还说这里人家大都是一个村一个姓。奶奶姓张,住在张家庄。这村人姓陶,不是奶奶的那个村。也无所谓,到了太湖边,心里就有一种认祖归宗的安宁。
真所谓人是天边之鸟。一飞竟飞得这么远。要是她不离婚,做梦也不会千里迢迢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要不是那条山坡路,她也不会离婚。这么说,如果这里是她的福地,是下半辈子的归宿的话,那她得感谢那山坡路了。
“不、不是这样的,无论怎么说,我不是自觉自愿离开那个家的,我是被他们赶出来的!我是很怨的,怨哪!”火焰叹口气自言自语。
一声“怨哪”把身边的女儿林子吓醒,林子睁开眼,叫了声妈妈,小手搭到她脖子上,又昏昏睡过去。
蒙头镇建在山坡上,镇中一条大路沿坡地起伏着向前延伸。那天中午太阳像一只大火盆似地扣压头顶,她拉着一车煤,汗流夹背地沿坡而上。前后左右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一些刚放学的孩子叽叽喳喳地围着她的车与她同行。煤车装得太满,她咬着牙使劲地拉,汗水从发际滴滴嗒嗒下来,不时糊住眼睛。车后传来清脆的“嗳唷,嗳唷”的童声,她断定有几个孩子在帮她推车。于是她更用劲,狠命把劲使在腰上和腿上。跨上一步,再跨上一步,车快到坡顶平路了,坚持一下就是胜利了,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感觉裤腰上的橡皮筋绷断了,她的黑色平脚短裤随即松开,滑落下来。一下子缠绕在两腿的脚脖子之间--像脱了一层黑皮,她的雪白的身躯全都明明白白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的脑袋“轰”地一声,几乎天旋地转,但她仍未把车把手放掉。她怕一松手,车就会往后倒,这就太危险了,会压倒一大片孩子。这就出大事了,要是压死压伤他们,陪上性命还昰小事。她的脑子里顷刻间转个不停……。
“哇——”
“唷——”
过路的人们大声惊叫。
天哪,一时间她的灵魂出窍,脑海空白,只有几根尚未休克的神经还在互相“打斗”
“快放手,把裤子提起来!羞死人了!”有人喊。
“不,手一松,顷刻车向后倒,整车煤滑坡,大块大块的煤一下倒地,那后面的孩子……”善良的意志使她的双手仍然紧紧抓住车把,被裤管缠绕的双脚硬是不停地跨完最后几步。车稳稳当当地停平面上了,她整个人硬撑着,像走了一辈子似地浑身虚脱,双膝下意识地跪倒在地,人又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于是,像被人拉下裤子打屁股,下身的另一面又暴晒在强光之下。
有人扶她起来,有人拉上她的平脚短裤,有人在她腰里系一根草绳。她像木头人似地任人摆布,惨白的脸上汗和泪一起流……坡上的人走光了,她还傻傻地站着,她欲再拉车,可是这本来拉得动的煤车,这时竟变成了一座山,怎么也无法让它启动。不知什么时候,她的丈夫来了,拉起车走了。她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她只看到他的脸色在阳光下发青,瞪眼咧齿,像老虎,她只记得他说:“滚回去!”
她“滚”回家来还是魂不附体。不声不响,不吃不喝,不换不洗,和着一身臭汗衣服倒到床上,睁着两眼傻傻地瞧天花板,任凭泪水在脸颊流淌。
婆婆再三问出了什么事?她几次张嘴却又开不得口。“刚才在大街上掉了裤子”这样的话没法说。她很明白,婆婆与丈夫的脑筋有多旧,他们常说:“现在的女人贱,骨头轻,不要脸……”。自己是个规矩女人,虽然干的是替人拉车的活,但她从不说粗话,也不与别的男人鬼混。今天这样的事,她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可偏偏出了,脸丢尽了,无法挽回了。婆婆倒是并不可怕,让她唠唠叨叨几天也就过去了,更担心的是粗鲁的男人。他与她干同样的活,烟酒不离口,平时还好,一旦喝醉了,他就控制不住自己,无事生非,骂骂咧咧,摔东西打人。幸亏婆媳关系不错,儿子有点惧娘,有婆婆作挡箭牌,她才幸免于“罚”,才跟他生儿育女……今天,他能原谅她吗?还要她吗?蒙头镇一屁股大的地方,桥上掉裤子的新鲜事早已满天“飞”了,他刚才在桥上似乎已经是满脸横肉了……对了,这事应该先告诉婆婆,或许这样会好些,可是她除了流泪还是流泪,嘴像被膏药贴住了……
火焰的丈夫叫木丁。木丁回家浑身酒气,走路歪歪斜斜、横握着“手榴弹”(酒瓶)进门。
木丁娘见儿子这架势,气呼呼地问:“怎么啦?白天也灌‘尿’啦,这日子不过啦?”
“人呢?”他斜着眼珠子问。
“我们不是人啊?人在你眼前都看不见!喝得这样你下午怎么干活!”木丁娘坐在竹椅子上回答,膝盖上坐着她的宝贝孙子。每天她做好饭菜,都这样坐着等儿、媳、孙女儿回来,一家人同吃。
“死了?”木丁又问。
“谁死了?你咒谁呀,喝了‘尿’就这样没德性!”
“我没德性!我再没德性也不会到大街上去脱裤子!”
老娘放下孙子,手里抓了把扫帚:“你今天怎么啦?肚里灌了尿就喷粪啊!再说一句,我就扫干净你的臭嘴!”
母子两人对峙着,小孙子瞪大眼睛,嘴巴一扁一扁想哭,又不敢。
“娘,我今天尿是喝多了,可我没,没醉,你去把贱货拖出来,你问她!”
这话提醒了老娘。刚才媳妇进门就不对头,难道她真的,真的……她不敢想象大街上脱裤子是怎么回事。“对,这事今天一定要‘审’清楚!我们穷是穷,穷也要规规矩矩做人!”老娘说。
不用谁拖,火焰自己走出来。她听到了灶间母子的对话,心想“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让他们‘斩’吧。”横下一条心,也不怕了。她从头至尾把“掉裤”事件哭诉了一遍。
“出这样的事!这样的事!”木丁娘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脱裤子了!脱裤子了!脱、脱裤子了!”娘连说三句脱裤子,一口气上来,直翻白眼。
“娘!娘!”火焰上去扶持,连连按抚婆婆的胸口。
老娘气顺一会儿,把火焰推开:“滚开,你把我们姬家祖宗十八代的台都塌光了,你这不要脸的东西精,你怎么会这样,你竟然掉了裤子也不马上拉起,还光着屁——屁、屁——”老娘一连三个“屁”字出口,气喘得再也吐不出个“股”字来,
“她当然不、不会马上拉起裤子,她的那个东西生得特别好看,她要让大家多看看,最好让全镇人都看清楚!”木丁大声回答。刚才他在酒店大口喝了好多烧刀子,现在坐在桌子边又大口大口地猛喝。
火焰一个劲地流泪。听这话,忍不住申辩:“娘,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怕放掉车把,车肯定溜坡,会压着后面的孩子——”
婆婆抢白:“这么说,你还是做好事哩,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问你,自古到今,有那个女人脱光裤子,精赤屁股在大街上做好事的?你说呀?有吗?”
火焰半闭着哭肿了的眼睛无言以对。那个年代,夏天坐办公室的女人一般都穿长裤,干粗活的女人穿刚刚盖过膝盖的半短裤,而现在女人的三角内裤,还没人发明。
短时间的沉默之后,火焰终于想到了一个充分的理由:“都怪现在的橡皮筋不牢,裤——”
“啪!”木丁的大巴掌打到桌子上,桌上的碗都蹦起来。
儿子哇哇大哭。
“臭婊子!”木丁涨红着脸骂,“你还有脸争辩!你知不知道,你比妓女还贱呀,妓女人在大街上招男人,脱裤子总在屋里头,现在镇上大大小小谁不知道你,你出名了,光荣得很啊!我们一家人以后都在屋里闷死算了,省得一出门被人家指指点点,戳脊梁骨!”
“喔!喔!喔!”奶奶抱起孙子哭,孙子搂着奶奶哭,“我们姬家人还怎么在蒙头镇做人哪!我们还有脸面活在世上吗?喔喔喔!”
“娘,我们没有脱裤子,要死让她死,她死了,人家的嘴也就封住了。臭裱子!我还以为你回家就死了呢,你却这么不识相。我,我砸死你!”木丁握起酒瓶对着火焰扔过去,火焰本能一让,酒瓶砸到墙上,玻璃碎片遍地开花。
“木丁,你砸死她,要抵命的。你抵命,我们老小也活不下去,让她自己寻死吧。”老娘的话一字一句,沉着镇静,铁板上钉钉。
火焰明白娘这不是吓唬人,她是气极了,动真格了。她向来干什么都很认真。十六岁结婚,十七岁死男人,一直守寡至今。年轻时做裁缝,一针一线从不含糊,为人正派得远近闻名。如果倒回去几十年,她准能立贞节牌坊……与这样的婆婆相比,火焰觉得自己真的很无耻——别的女人也有拉车的,她们怎么能做到不出丑,偏偏我——我该死!我死了活该!火焰回屋梳了梳头发,换上一套不常穿的新鲜衣服,低头向外走……
“你,干啥去?”
“寻死去!”
没有人上前阻拦。儿子以为她去走亲戚,从奶奶怀里挣脱,“妈妈,妈妈”冲上前,被木丁一把抓住。火焰低头亲了亲儿子,又抹了一大把眼泪。但她没有回头,回头的路已经被堵死了……
娘想儿,断肝肠。火焰躺在阿水爹娘睡过的床上,搂住身边的女儿,嘴里却喃喃自语:“儿子啊!我的儿子!”泪水掉到枕头上,浸湿了一大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