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听枝到了教室没什么人,大家都出去吃下午饭了。
抽出板凳,余听枝趴在桌子上,歪头盯着窗边随风飘摇的枫叶。
没兴趣吃饭。
头疼还在作祟,余听枝狠狠攥住拳,从书包里一大堆药瓶里翻了翻,找了点止痛片就着水咽下去。
沉默地呆着,有些困倦。
纪屿弦回到教室就看到了这么一幅场景:
夕阳斜斜地照在余听枝身上,乌黑的头发垂下来,偶尔飘荡地碎发泛着光。她整个人缩在桌子上,眉毛轻轻皱着,鼻尖泛红,胳膊随意压在脑袋下面。
纪屿弦轻轻走过去,把刚才从花丛里找到的一束不知名落花放在余听枝桌子上,粉色的花瓣轻轻随着风飘荡,香气淡淡地洒在课桌周围。
余听枝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纪屿弦把一份盖饭放在她面前。
“吃点,不然自习胃不舒服。”
余听枝懒懒地撑起身,“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
“还有,这花是…”
纪屿弦心虚地避开她的眼神,“送的,饭…是买多了…呃…我以为江阳不去吃饭,结果去了。”
余听枝还有点懵,脑子有点疼,“送的花?看着像落花。”
“是吗…”,纪屿弦摸了摸鼻梁,“其实我是路过,觉得好看…”
余听枝轻轻拨了拨花瓣,中间淡黄色的花蕊露了出来。
“你…最喜欢的花是什么?”
余听枝沉默了一下,嘴角漾起浅浅弧度:“当然是……玫瑰啊。”
余听枝眯了眯眼睛,“红色的最好。”
越艳丽越璀璨的越好。
余听枝拿起那份盒饭,估摸了一下,从书包里套了张十块放纪屿弦面前。
发现纪屿弦在愣神。
“怎么了?你也喜欢红色的玫瑰?”余听枝凑近了些开口。
纪屿弦猛地回过神,看着面前明媚的笑容下意识开口:“喜欢。”
纪屿弦突然像是听到了自己猛烈的心跳声,不自觉有些紧张。
门口江阮宁在叫余听枝名字,后者抬眼望去。
余听枝目光微斜,站起身往外走,“钱你拿着,谢谢了。”
“老班请咱们班喝奶茶,给你挑了一杯不太凉的。哦还有一杯江阳让给纪屿弦的。”江阮宁笑嘻嘻递来一杯,随后说自己还有事拔腿就跑。
余听枝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淡笑了一声。
走回去,余听枝递给了纪屿弦一杯奶茶,开始品尝盖饭。
“哎你还挺幸运哎,这一份没有姜。我第一次买快给我熏吐了。”
纪屿弦扫了几眼盖饭:“可能我刚好也不爱吃吧。”
“我去江阳,走快点,腿断了啊。你让我带的奶茶,叫声爸爸就给你。”江阮宁看着从三楼往上爬的江阳开口。
“你想得美。”江阳三步并两步,走过来拿走奶茶。
“你还真不客气。”江阮宁无语。
江阳大大咧咧笑了笑:“和你客气什么,毕竟我是…你爹。”
“我草你大爷。”江阮宁一巴掌拍在江阳肩上,刚喝了一口的奶茶全喷出来。
“我去,你有病啊。”江阳看着一手的奶茶破防。
“嘿嘿嘿,我是你爹!”江阮宁干完坏事转身就跑。
旁边路过的哥们拍拍江阳,语重心长:“又幸福了哥。”
江阳:“……”
你哪个眼睛看见我幸福了。
晚自习的灯光漫不经心地洒在摊开的习题册上,余听枝的笔尖悬了半节课,一道函数题的曲线在她眼里渐渐模糊成傍晚天边那朵没来得及散开的云。旁边纪屿弦换了三次坐姿,前桌的女生轻轻咳嗽了两声,她都没太在意,只是盯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影子,发愣。
直到放学铃响,她才像突然按了启动键,机械地收拾好书包,跟着人流走出教学楼。晚风带着夏末的热意扑过来,她下意识摸了摸校服口袋,指尖触到几颗圆滚滚的东西。
掏出来时,路灯刚好照亮掌心——是几颗水果糖,草莓味芒果味西瓜味的糖纸在夜里泛着温柔的光泽。她愣了愣,回头望了望空荡荡的走廊,又低头看了看糖果。
夜风里好像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她捏着那几颗糖,脚步轻快地融进了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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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听枝,笔记本用一下快快快。”江阮宁狂拍手上的数学作业。
旁边江阳超绝不经意关注,纪屿弦则在埋头做题。
江阮宁接过笔记本翻了几下找到公式抄上去,往后翻,突然从里面掉出来了张纸。
江阳捡起来,是一个简易的蝴蝶项链和戒指手绘图,线条明了,不过看上去像是草草画的。
还没研究明白,江阮宁一把抢过去:“滚一边去你。”
“哎枝枝,这不是之前你画的设计稿,怎么在这……”江阮宁突然想到了什么,凑过去小声说,“你见没见我发的那个视频,配这个绝对好看。”
余听枝抬头,江阮宁暧昧地冲她眨眨眼:“咱俩拍。”
视频?奥那个闺蜜婚纱合影,确实好看。
余听枝还没回答,旁边江阳大声斥责:“我去你俩说什么呢凑那么近,这啥啊?”
“就…婚纱照戴的呗。”余听枝拿过来扫了几眼,那个是个初稿,后来拍了个照就随手放一边,也没什么用了。
“不过是个废稿,忘丢了…”
“什么?!谁和谁婚纱照?”江阳夸张地打断她。
“哎呀你滚滚滚,关你啥事。”江阮宁皱着眉头,用手肘撞开江阳的脸。
纪屿弦轻轻放下笔,偏头看向那个稿子。
入目的是一根细银链,坠子是只没展开翅膀的蝴蝶,旁边的戒指是半只蝴蝶形状,线条利落,像是在等另半只嵌进来。
整张画很干净,皱起来的右下角有一个特别的绘图,不像是项链和戒指的设计稿,倒像是随手画的某个代表什么心境的图案。
还是蝴蝶。但不太一样。
翅膀的弧度先是轻描淡写的两道弧线,像被风吹起的衣角,渐渐添上细密的纹路,像谁把月光碾成了粉,细细撒在上面。两只蝴蝶的翅尖几乎要碰到一起,却又各自舒展着,像共用着同一片空气,连振翅的频率都透着隐秘的默契,交缠着共舞,像是……共生?
“这是什么?”
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余听枝偏头,目光落在那两只蝴蝶上。
余听枝沉默了几秒,指尖捏着纸页边缘:“没什么,随手画的。”
纪屿弦的目光在那枚戒指的草图上顿了顿,又转回到双生蝶上。窗外的路灯透过玻璃照进来,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没追问,只是轻声问:“这两只蝴蝶,叫什么?”
余听枝垂着眼,看样子心情没有刚才那么放松,声音轻得像叹息:“这个……双生蝶吧。”
“双生蝶?”纪屿弦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品味这三个字。
前排的江阳还想抢过去看,上课铃声响了起来。
走进来一个短发刚过耳朵,大眼睛萌萌的老师。
“好了同学们,我们这节心理课就拿出一张白纸,想象一个场景,什么都可以,你可以表达任何东西,自由发挥。把它画下来,开始吧。”
余听枝随手从桌子里翻出来一些白纸,然后展在桌子上,刚才那张稿纸被风掀起,吹到地上,旁边纪屿弦弯腰轻轻捡了起来。
过了会儿班里陆陆续续有人画完,大家吵吵闹闹,余听枝和老师讲了一下自己去趟厕所。
刚画完的画摊开放在桌子上,从窗外打进来的光落在上面,旁边纪屿弦也画完了,只是简单的几笔,是一个荡秋千的地方,一个拿着棒棒糖的女孩坐在上面,旁边有个男孩帮她推秋千,在对着她笑。
很温馨的一个场景,老师注意到了走过来:“这是你想象的?”
纪屿弦轻轻摇了摇头,“这是我记忆里的画面。”
老师点点头,可能是觉得有点空,只有人物,特别是女孩画的很细致,还想说几句被旁边的同学叫了过去。
余听枝从厕所回来时,脚步顿在了准备坐下的时候。
她的画还摊在桌上——铅灰色的天台边缘,一个蜷缩成虾状的人影被巨大的阴影吞噬,栏杆外是泼翻了似的浓黑夜空,连月亮都被抹成了模糊的灰点。而在那幅画旁边,多了张一模一样的画纸。
是纪屿弦的笔迹。
同样的天台轮廓,却被一道柔和的弧线改了走向,栏杆变成了蜿蜒的海岸线,浓黑的夜空褪成了泛着淡紫的暮色,浪尖还沾着金橘色的光。那个蜷缩的人影舒展了些,坐在礁石上,裙摆被风掀起一角,手里似乎还握着什么,像是在接住飘落的海鸟羽毛。
余听枝的指尖触到自己画里的阴影时,指腹都在发颤。她抬头看向纪屿弦。
纪屿弦直直地对上她的目光,而后转到画上。
“我……”他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只轻轻推了推那幅画,“觉得这样,好像更舒服点。”
余听枝没说话,只是把两张画叠在一起。海岸线的光,恰好能盖住天台的暗。
前排的吵闹吸引了老师的注意。
“江阮宁你画的什么鬼?把我画成树懒挂在篮球架上?”江阳的声音炸毛似的响起,手里举着幅画——画面上一个男生被画成树懒,四肢缠着篮筐,旁边站着个叉腰的女生,头顶冒着卡通怒火。
江阮宁抢过画纸,用笔尖戳他胳膊:“总比你把我画成只会追着冰淇淋跑的猪强!”她翻出江阳的画,果然是个叼着冰淇淋甜筒的小胖猪,身后跟着只流口水的柯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着,江阳忽然瞥见江阮宁画纸背面,有个被涂掉的小角落——是只手,正往树懒手里塞篮球。
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看见江阮宁正瞪着他,猛的把前桌递来的巧克力收到背后,语气更冲了:“江阳你看什么看?有人给我送糖你想偷?”
江阳把手里江阮宁的画攥得紧了些,冷笑:“谁稀罕?前几天隔壁班体委还夸你运动会跑步快呢,怎么不画他?”
说着他把画里一角的那个手和篮球展到她面前,“你画的是他?”
江阮宁脸一红,抓起画纸往他脸上拍:“要你管!”
争吵声里,纪屿弦的目光落在余听枝叠起的画上。她正用橡皮轻轻用手抹着那片阴影。
他忽然从笔袋里拿出支柠檬黄的彩铅,在海岸线那幅画的浪尖,又添了道更亮的光。
余听枝抬眼时,正好撞上他的视线。
她突然头一阵发疼,低头看向画里的天台,上辈子自己去过几次,其中一次她记得很清楚,是一个雨天,情绪有点崩溃,泪水模糊视线的时候,有个人把她拽了下来。
是谁?后来发生了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回事?
余听枝眼前一阵阵发黑,记忆深处仿佛有什么就在挣扎着破洞而出。
但最后还是画成乌有,“砰”地一下余听枝手里的笔掉在桌子上,抬手撑住头,神色痛苦。
窗外的蝉鸣变得刺耳,她盯着画纸空白处,太阳穴突突地跳。天台的轮廓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生锈的栏杆,风卷着塑料袋擦过地面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碎掉的重响。
“想不起来了……”她无意识地喃喃,指尖掐进掌心,脸色白得像张纸。那些画面像被浓雾裹住,越想抓越滑,只剩下尖锐的恐慌往喉咙里钻。
手腕突然被握住。
温热的触感带着安定的力量,不算紧,却让她瞬间停止了发抖。余听枝猛地抬头,撞进纪屿弦的眼睛里。他的眉峰蹙着,眼里是她看不懂的焦灼,像怕她随时会碎掉。
这双眼睛……
雨幕突然在记忆里炸开。
是某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晚,她躲在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书包被扔进泥水里,里面的试卷泡得发涨。有人举着伞跑过来,也是这样蹙着眉,把伞往她这边倾,雨声太大,她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记得那双眼睛,亮得能穿透雨雾。
也是这样的一双眼睛,那天拉她下来的那双眼睛也是这样,安静明亮但是又夹在这复杂的情绪看着她。
“余听枝?”纪屿弦的声音把她拉回来,他松开手,指腹还残留着她手腕上的凉意,“想不起来就不想了,都不重要的。”
余听枝低下头,画纸被眼泪砸出个深色的圆点。
晚上回到家,客厅的灯亮得刺眼。
余听枝刚到卧室就被叫了出来。
“这次月考又掉了三名,”余母把试卷拍在茶几上,眼镜滑到鼻尖,“我们当老师的,学生都比你懂事。”余父在抽烟,卷起的烟味无孔不入地侵入余听枝的周围,她被呛地咳嗽了几声。
“整天皱着眉给谁看?吊什么脸,说两句怎么了?不愁吃不愁穿,有什么可抑郁的?”
余听枝抬头,目光只有平静和一丝淡淡的悲怆。
“瞪什么?我说错了?你能看看别的学生吗?我真是脸都被你丢尽了,没素质没家教,哪个老师家的孩子像你一样垃圾?谁不是比你考得好?”余母的声音逐渐变得尖锐,余听枝有点耳鸣。
一阵玻璃门打开的声音响起,浓烈的烟味顿时重了一些,余父走了出来。
“说这些干什么?她根本就没有报恩的心,觉得我们对她就是逼迫。怨恨你呢。”
余父懒懒地睨了一眼余听枝,走到余母身边。
“呵,怨恨?好啊,你就是个养不透的白眼狼,谁家孩子像你一样?!”余母情绪瞬间被余父煽风点火地话点燃。
沉默了很久的余听枝突然开口:“也没有谁家的父母像你们一样。”
语气无波无澜,像是在陈述今天下了雨一样的平静和死寂。
“余听枝!”余父突然吼叫,还没说出下一句,旁边的余母随手拿起杯子狠狠砸向余听枝。
玻璃碎了一地,滚烫的热水溅到了余听枝身上,她没躲,像是习惯了。只是攥紧的指节有点发白。
“滚!你给我滚出去!爱去谁家去谁家,我早就知道你不想在这个家呆了!那你就,滚出去!”
余听枝背挺得很直,像株被冻硬的植物。右手狠狠掐在左手手腕上,像是在压制着什么情绪。
下一秒余母的巴掌就扇了下来,余听枝下意识偏了偏头,狠戾的巴掌落在了她的脖颈和下巴侧边。
很快那一片红肿泛了起来。
气氛僵住,直到余母开口让她滚,余父则用阴暗的表情凝视着她。
余听枝定定地看了他们几眼,转身走了出去。
雨又下了起来。
余听枝走在路上,口袋里是她刚才在卧室查资料,突然被拽出来挨批的时候随手放在口袋的手机。
打开翻了翻通讯录。
家里的亲戚都是对父母“唯命是从”,联系没用。
朋友呢,一中的全住校制不能联系。
这边北淮的朋友家里挺严,要不就是不熟,也不想麻烦别人。
看来看去,没一个人能联系。
余听枝默默收起手机,走到街上。晚上快十一点,基本没什么人,只有几个零星的学生和偶尔经过的汽车。
“余听枝,这么巧?”
回头,他看见纪屿弦在身后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他上挑的眉眼直勾勾盯着余听枝。
她有些不自然的偏了偏头,把脸颊侧面的伤藏在了阴影了。
雨点打在脸上,冰凉的触感点落,远处的车经过,灯光一瞬间打在了余听枝身上。
纪屿弦的目光原本落在余听枝被雨打湿的发梢,忽然顿住了。
他的视线往下移,落在她的手腕上——那里有道印记,像是被用力攥过,有些发青,被雨水泡得发紫。手背上大片红很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泼溅的烫伤,红得有些刺眼。林微下意识想把手往后缩,他却已经偏过头,目光撞上她的侧脸。
纪屿弦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里的光一点点冷下来。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抿紧了唇,指尖在身侧蜷了蜷。
就在这时,余听枝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动着“爸”的标签。
她走到一边,接起电话。
听筒里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浑厚又急躁:“你妈出去找你了,现在还没回来!你要是找不着她,就别想回家,死外面算了!”停顿了几秒,是更刻薄的话,“我们辛辛苦苦供你吃穿,为你操碎了心,你倒好,整天要死不活的!别人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不懂感恩?你觉得……”
余听枝握着手机的手指开始发白,耳边嗡嗡作响,那些话像针一样扎进来,又混着雨声变得模糊。她听不清后面还在说什么,只觉得头很晕,世界在眼前晃来晃去。
她撑着眩晕,忍着没倒下去,胃里空空的地,开始缓慢的犯绞痛。
等回过神,电话已经被挂断。
手机从手里滑下去,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屏幕暗了下去。余听枝轻轻蹲下身捡起来,站起身缓慢的在街上徘徊寻找。
很久过去了,余听枝有些疲惫了,放空自己一个人走在街上,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走。
雨点有些密集地落下来,余听枝的脚步像是被牵引,不知不觉地走向街边角落的天台。
余听枝突然想起来前几天纪屿弦问她今年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她当时说是看一场大雪。
从重生到现在过去了两个月左右,和上一辈子没什么区别。校园暴力,家庭,老师,沉重的回忆,迷茫的未来……什么都没变,她感受到的只有加重的病情。
比上辈子更严重,更不可控。
她拖了这么久就是在试图挣扎,凭什么,凭什么命运是不能改变的?
但是现在她不想耗下去了。
她估计找不到任何答案了,也永远等不到那一场大雪了。
现在就让一切再一次结束吧
这次许愿,不要再重生了。
余听枝在天台外,上到一半,抬起眼皮往下望,神色无波无澜,一片繁华,却显得孤寂。
看来那些失去的记忆也找不回来了,那个人她也许也找不到了。
沉默许久,余听枝接着往上面走,但只走了几步就顿住了。
风卷着碎雨拍打在天台上,雨丝打在脸上,视线落在角落里的身影。
纪屿弦站在那里,背对着她,肩膀绷得像根快要折断的弦。听到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雨水顺着他湿透的额发往下滴,睫毛上挂着水光,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
“小余。”
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哑得厉害,尾音发颤。这两个字像颗石子投进她空白的记忆里,荡开一圈模糊的涟漪——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叫她,在槐树下,在秋千旁,声音清清脆脆的。
余听枝停下脚步,茫然地看着他。她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顶多算朋友。可此刻看着他的眼睛,心脏却莫名抽痛了一下。
他们真的只是认识两个月吗?
纪屿弦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从她手腕上未褪的红痕,到被雨打湿后更明显的侧脸淤青,最后落在她空洞的眼睛上。他的下颌线绷得死紧,鼻梁两侧的肌肉微微抽动,像是在极力忍着什么。方才疯了一样跑遍整个街道、甚至冲到雨里喊她名字的恐慌还没褪去,眼底还残留着近乎崩溃的红血丝。
他几乎是绝望地凭着不多的记忆找到这里,他抱着药盒疯了似的往上跑,鞋跟磕在台阶上发出急促的响,像在跟什么赛跑。
快被情绪淹没的时候突然看见她好好的站在这里,那股疯狂又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了浓稠的疼。
“纪屿弦”余听枝叫他名字,声音很轻。
纪屿弦没吭声,只是一步步朝她走来。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积水里,发出沉闷的声响。走到她面前时,他忽然停住,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攥住了她被风吹得发凉的手腕。
“小余。”
这个称呼从他喉咙里再一次滚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余听枝浑身一震,脑海里突然闪过碎片——阳光穿过槐树叶,落在一个小男孩脸上,他举着颗糖,奶声奶气地喊:“ 小余小余,给你。”
……
“小余,你喜欢吃糖,我也喜欢,那我们是不是很有缘。”
……
“小余,你明明叫小鱼为什么不喜欢吃鱼?”
……
“小余,我再也不哭了。我保证。”
……
“小余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
记忆里浮现出一个小孩模样,总是跟着她,黏黏糊糊的,特别爱哭但又很好哄。
那是谁?
为什么叫我小余?
我忘了什么?又要记住什么?
……
余听枝脑子乱成一团,不知道该做出什么举动或者回答。
纪屿弦的指尖在她手腕内侧轻轻摩挲着,那里有块浅淡的疤,是小时候她追猫摔在石阶上留下的。他记得,她却忘了。
“别站在这。”他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
余听枝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很亮的眼睛,此刻像蒙着层化不开的雾,里面翻涌着太多情绪。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像是在拼命咬住快要溢出的哽咽,眼角的红意越来越深,像被揉碎的晚霞。
“我……”她想说什么,却被他轻轻拉了一把。
纪屿弦把她拽离栏杆,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走到旁边的亭子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药盒,是刚才跑遍附近药店买到的碘伏和创可贴,包装被雨水泡得发软。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衣角擦去她手腕上的水,棉签蘸着碘伏碰到红痕时,他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睫毛上的水珠落下来,伴随几滴滚烫的液体,砸在她的手背上。
“小纪”她无意识地叫出他的小名,声音轻得像叹息。
纪屿弦的动作猛地停住,猛地抬头看她。雨还在下,可他眼里的雾好像散了些,透出点难以置信的光,随即是更深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温柔。
余听枝看着他泛红的眼角,突然有了种想哭的冲动。那些压垮她的重量好像轻了些,撑下去好像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
风还在吹,但纪屿弦往前站了半步,替她挡住了大半的风雨。他没再说话,只是低头继续给她处理伤口,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传过来,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慢慢照进她漆黑的世界里。
纪屿弦收起药水,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坐在旁边。
熟悉的气味席卷,是带着他体温的,干净的皂角味。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他望着远处被雨雾模糊的路灯,轻声说,“以后这里,不会只有你一个人了。”
余听枝攥紧了肩上的外套,忽然抬头看他。雨丝落在他睫毛上,那双眼睛又亮了起来,和那个雨夜的光,完完全全地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