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星升 第6章 元旦

元旦晚会的欢庆声从那台外壳泛黄、带着两根天线的老式电视机里传出，主持人的嗓音透过不甚清晰的喇叭，显得有些遥远。林霜轻轻合上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将姥姥规律而绵长的鼾声隔绝在身后狭小的空间里。

她转过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稀疏月光和电视屏幕明明灭灭的光线，看见星星正抱着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书包，靠坐在墙边的旧沙发上，小脑袋像小鸡啄米般，困得不停点头。那模样看得林霜心头一软，忍不住轻笑出声，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拿起沙发上叠放着的一条略显陈旧的毛毯，那是姥姥亲手织的，虽然有些褪色，却厚实温暖。她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声响地将毛毯展开，正准备搭在女孩单薄的肩头。

就在这时，一双带着惺忪睡意的眼睛缓缓睁开，浓密的长睫像蝶翼般颤动，眼底还氤氲着初醒时的迷茫水汽，直直地望进了林霜的眼里。

林霜的心跳猝不及防地漏了一拍，动作瞬间僵住。指尖一松，毛毯的一角从手中滑落。

她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抓包一般，耳根悄悄漫上一点热意。她迅速将毛毯收回，抱在怀里，借此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在这里睡容易着凉，去我房间吧。”

林霜的房间很小，但收拾得异常整洁。洗得泛白却干干净净的床单平整地铺在并不宽敞的床上，床头摆放着叠成方块的被子，棱角分明。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只安静躺在被子上的、有些旧了的小猫玩偶，玻璃珠做的眼睛似乎在望着走进房间的两个姑娘。

林霜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只玩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她不动声色地快步走到床头，借着弯腰铺开被子的间隙，动作迅速却轻柔地将那只小猫玩偶拿起，飞快地塞进了旁边的衣柜缝隙里，然后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转身对还站在门口，带着些许好奇打量房间的星星说：“你睡这里吧。床有点小，我……我去客厅沙发睡。”

“那怎么行！”星星立刻摇头，语气坚定，“我去睡沙发，你在这里睡。”

“不行，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睡沙发？”林霜也坚持。

“你是主人，更不能让你睡沙发……”

推脱，来回的推脱，像一场温和的拉锯战。然而，几个回合后，两人都意识到这样争执下去没有结果，房间里忽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电视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星星看着林霜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唇瓣，忽然眨了眨眼，主动走近两步，伸出手，轻轻拽了拽林霜的衣袖，带着一点撒娇般的语气，软声提议：“要不……我们一起睡吧？”

对着星星那双清澈见底、眨巴着充满期待的眼睛，林霜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她下意识偏过头，避开那过于直白的目光，感觉耳根的热意有蔓延到脸颊的趋势，声音都有些变调：“这……这怎么行……”

她的声音忽弱忽强，内心显然经历了一番挣扎。最终，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转回头，看向星星，语气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英勇”：“算了！一起睡就一起睡！来，睡！”

星星看着她那副如临大敌、仿佛不是要睡觉而是要去赴战场般的紧绷模样，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弯成了月牙：“怎么了嘛？你怎么这么紧张？”

她们的视线在空中再次交织，看着对方有些滑稽又无比认真的样子，先是忍俊不禁，接着再也忍不住，一起放声笑了起来。先前那点尴尬和推拒，在这共同的笑声里烟消云散。

狭小的单人床上，两个女孩不得不紧挨着彼此。被子下，身体的热度透过薄薄的睡衣布料，清晰地传递。冬夜寒凉，窗外是凛冽的风声，但这方寸之间却暖意融融，那温度仿佛在无限上升，氤氲出一种暧昧而亲昵的氛围。

就在这时，“咻——啪！”一朵绚烂的烟花在窗外漆黑的夜空中骤然升起、绽放，五彩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房间，也映亮了她们近在咫尺的脸庞。

紧接着，更多的烟花接二连三地升空，将冬日的夜空装点得如同锦绣。

在明明灭灭的光影和烟花的爆破声中，星星侧过身，面对着林霜，眼睛亮晶晶的，轻声说：“林霜，元旦快乐！”

林霜也转过身，看着她被烟花映照得格外生动的脸庞，心底一片柔软，回应道：“星星，新年快乐！”

烟花声渐渐稀疏，房间内重新归于宁静，只有月光透过窗户，温柔地洒在她们身上。静默片刻，林霜的声音更轻地响起，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以后……每年的新年，我们都一起过，好不好？”

星星没有立刻用语言回答。

她只是在温暖的被子下，悄悄移动手指，找到了林霜的手，然后，用自己的小指，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勾住了林霜的小指。

像一个无声的誓言，一个只属于她们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

指尖传来清晰而温暖的回应，林霜的小指立刻收紧，紧紧地回勾住她的，力道温柔而执拗。

霜华凝结于地，繁星闪耀于空。她们在彼此近在咫尺的眼眸底，清晰地看到了冰雪悄然消融后，那片温暖而充满生机的春天。

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黄昏，海边。

冬日的海风少了几分温柔，多了几分凛冽，裹挟着咸涩而冰凉的水汽，毫无阻碍地吹拂着少女们的衣摆和发丝，试图钻入每一个缝隙。夕阳正奋力散发着一天中最后的光辉，将大片大片的云彩和海面染成一片绚烂夺目的金红色，波光粼粼的海浪涌向岸边，如同有无数碎钻在跳跃闪烁。

“给。”林霜将一个看起来略显简陋的小蛋糕递到星星面前。蛋糕很小，白色的奶油涂抹得并不十分均匀，上面孤零零地插着一根细细的彩色蜡烛。橘黄色的烛火在海风的侵袭下不停地摇曳、闪烁，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却又顽强地坚持着。

星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这是……？”

“许愿吧。”林霜的声音带着轻松的笑意，但也被海风吹得有些飘忽不定。

“在这里？对着大海许愿？”星星看着眼前无垠而深沉的蔚蓝，海浪声轰鸣，带着某种原始的、未知的力量，让她感到一丝渺小和迟疑。

“会的。”林霜的眼神温柔而坚定，仿佛承载着大海本身的诺言，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相信我，在这里许愿，会特别灵验。试试看。”

“……嗯。”星星不再犹豫，她闭上眼睛，双手在胸前紧紧交握，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海风调皮地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轻声地、一字一句地呢喃，仿佛怕惊扰了倾听愿望的神灵：

“我希望……我能真正离开那个让人窒息的家庭，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希望明年六月的高考，我能发挥出所有的潜力，考出一个很好的成绩。”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无比的认真：

“我希望……我们，”她悄悄睁开一丝眼缝，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专注看着她的林霜，又赶紧闭上，“我和林霜，还能在同一个城市，同一所学校。”

说完这三个愿望，她才彻底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向林霜，眼底仿佛也跳跃着夕阳的碎金和海面的波光。

林霜看着她虔诚的模样，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她也学着她的样子，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轻声诉说自己的愿望：

“我希望我父母的病情能好起来，身体安康。”

“希望高考顺利，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她停顿了一下，海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得轻柔。她的声音更加低沉、轻柔，却仿佛用尽了此刻所有的真诚与力气：

“更希望……星星可以无忧无虑地，去做她向往的画家，画出世间所有她觉得美好的事物。”

“希望星星，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说完，她睁开眼，眸子里映着夕阳和烛光，亮得惊人。“来，和我一起吹蜡烛吧。”

她空出一只手，轻轻拽住星星的袖子，两颗年轻的脑袋自然而然地凑近，彼此的发丝被海风吹得微微交缠。她们相视一笑，然后默契地一同向着那微弱却顽强的烛火，轻轻吹出一口气。

“噗”的一声轻响，烛火熄灭，一缕细细的青烟袅袅升起，很快消散在海风里。

“今天，”林霜的目光，从那个完成了使命的小蛋糕，缓缓移到了面前少女被海风吹得微红的脸颊上，她的眼睛亮得像藏进了刚才海面上所有的碎钻，闪烁着动人的光芒，“是我的生日。所以，我把我的生日愿望，送给你了。”

“什么？今天是你生日？！”星星一下子慌了神，脸上写满了无措和懊恼，声音都提高了些许，“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我……我什么礼物都没有准备！甚至连一句‘生日快乐’都还没跟你说……”

“我已经收到了。”林霜看着她焦急的模样，笑意更深，眼底流淌着难以言喻的温柔。

“收到什么了？”星星不解地追问，眉头微微蹙起。

林霜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静静地、深深地看着她，目光深邃而专注，仿佛要将此刻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耳畔永恒的海浪声、咸涩的海风、还有眼前人带着懊恼却无比真实的模样，都一点点地、深深地镌刻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某种比海水更深沉，比海风更缱绻的情感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无声无息，却充盈了周围的每一寸空气。她们就这样对视着，周遭世界的喧嚣——海浪声、风声、远处游人的嬉笑声——仿佛都迅速褪去，模糊成遥远的背景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眼中映出的身影，和那同步鼓动的心跳，与海浪永恒的絮语交织在一起。

“咻——啪！”

就在这时，一朵巨大的、异常绚烂的烟花，毫无预兆地在他们头顶上方，那片渐暗的、呈现出宝蓝色和绛紫色交织的夜空中炸开！金色的光芒如同瀑布般流泻而下，瞬间点亮了整个黄昏的海岸线，也映亮了两张年轻而充满希冀的脸庞。

紧接着，更多的、各式各样的烟花争先恐后地升空，呼啸着，绽放出千姿百态的图案和色彩，将昏暗的天空变成了一个流光溢彩、瞬息万变的梦幻世界。红的、绿的、蓝的、紫的……璀璨的光斑在她们明亮的眼眸中跳跃、闪烁，如同落入凡间的星辰。

她们不约而同地仰起头，望着这突如其来的、极致的绚烂。在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和漫天华彩的映照下，之前未尽的言语、无声流淌的情感，似乎都在这片盛大的光芒中，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和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