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潇,田振峰江城这边的已经差不多。其实犯的事儿不算大,罚金他媳妇交过了,人应该也快从看守所放出来了,你那边有头绪了没?”
“嗯。差不离了,但是暂时动不了。”
时潇靠在躺椅上,右腿微曲着,瞥了眼屋里,声又压低了点:“找不到直接证据。......目前还没理由请人配合调查,何况我人还好好的在这儿,要不是田振峰犯事儿,连问都问不了。”
“嘶,说实话,我也觉得奇怪,田振峰跟送上门来的一样。”曾瑜叼着烟,含糊不清说:“他跑江城犯个事儿,干嘛呢?呵呵,总不能真是来江城给案底盖个戳?何必呢?”
毕竟前搭档,时潇直到这小子没乌鸦嘴的特性,纯是跑火车,当不了参考答案。
时潇没立马应声。
因为这点确实古怪。
田振峰这次可是第二次去江城。
第一次口头教育不过瘾,所以第二次故意犯了点不大不小的事儿,就为了让他警惕的同时,也给他理由询问田振峰?
太单薄了。
如果真是林锦光授意。那他到底为什么呢?
听到阳台没声儿,林晦以为时潇已经打完电话,喊了声:“时潇,你这些东西放哪儿?”
林晦声音终于没异样了,时潇闻言挑了下眉,没大反应,这边跟曾瑜聊的也差不多,能挂。
电话那头那可没这么消停。
“哎,怎么有其他人的声音?”
曾瑜人差点没被烟呛出好歹,咳嗽到心肝肺齐刷刷要见世面,接着顾不得烟还没吐出,边咳嗽边问:“咳咳咳——时潇,是你那个对象?”
没料时潇先抢了白:“嗯,我对象,挂了。”
“靠,你丫挂得真快!”
嘟嘟。
“干嘛?”时潇挂了电话也不动,他知道不管他声音多小,林晦总能听得到。
椅子撑不住两人重量,吱呀作响,时潇人还没来得及动一动,手便被紧握住。
时潇懒散偏过头:“怎么了?”
“有点难受。”
平心而论,林晦现在姿势并不好受,本来个子就高,还半跪到躺椅旁,头却挨向时潇,喘息几乎擦着颈窝过去。
林晦闷声道:“收拾东西的时候不觉得,一看到你就忍不住了。”
下一秒,两人十指终于相扣,时潇几乎是扯着林晦起身回沙发。
头靠着时潇脖颈间,林晦声压得极低:“我已经开的很快了可,我眼睁睁看着她被推进抢救室,再次出来——”
他现在只要想起那晚上脊背就忍不住发凉,红蓝闪烁的警车警笛拉响鸣了一路,离弦之箭似的劈开车流,连发动机最后都不堪重负,嗡鸣着冲向最近的医院。
还是没来得及。
林晦沉默良久,才说:“我闯了五个红绿灯。连刹车都不敢踩,......时潇,她还是没了。我知道这不是我的本职工作,我只是开车刚好路过她那儿。她就倒在地上,身下好多血,抢救室出来的时候,医生甚至没跟我说怎么送来的那么晚,我还是觉得是自己……”
“如果我能早点过来,是不是——”
林晦声音压抑到极致,里头的痛苦意味似乎已经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
时潇那天没到,这一刻,他似乎看到了无力靠坐长椅上的林晦,警务服和手上沾满不属于自己的血。
从那天开始,很长一段时间,时潇见到血思绪就会被重新扯回那雨夜。
久久,时潇说:“林晦,医护人员比你见证了更多......生命的消亡。你比其他人更感性,作为人而言,这点很好,但你如果做刑警,这点真的不好。尽人事,听天命,别总是拿情怀绑架自己,林晦,你一直在苛求自己。”
“......”时潇沉默半晌,还是说出口:“对于那个姑娘而言,你只是个过路人,你能看到倒在地上的她,并且把她第一时间送到医院,冷血点说,已经完成你应尽的任务,医生也尽最大的能力去抢救,他也完成了责任,所以,别苛求自己了,行吗?”
林晦没抬头:“她家人很快赶了过来,她哥哥走过来跟我说,谢谢你,警察同志。还拿纸给我擦手的时候,我......差一点就绷不住了。”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为什么会一个人挺着肚子躺在血泊里,她躺了多久,我都不知道,我开始还愤怒于她的家人为什么不看好她,让她一个人去偏僻的地方散步,时潇,我问了。”
“他说......他们加班,她人应该是因为不开心偷偷跑出去,可偏偏就那时候流产血崩了。没救回来。时潇,我当时就觉得问出这问题的自己,真就是个傻逼。”
时潇叹了口气。
这一关必须林晦自己一个人过。
“林晦,我之前下过地,协助过消防员同志劝一个跳楼的人,他跟我聊了好久,安全绳马上要套他身上,消防员即将扑到他身上前一刻,他转头跟我说了声再见。”
“......然后跳下去了,那栋楼真的很高,气垫也没救回来,没等到送医院人就去世了,参与那次救援的消防队员和警员心理或多或少都出了问题。”
时潇手指攥紧:“但是没办法啊,林晦,他跟我聊了什么我甚至都不记得了,但我记得他说跟我聊得开心,有那么一刻我甚至以为他要走下来了,但是他跳下去了。”
“林晦,你知道吗?我都拉到他了,可他下去了。”
“我知道你童年相继经历至亲之人的离世,可人性很难琢磨的。我不知道这跟你多于常人的同理心有没有关系。但是林晦,你既然选择当刑警,第一课你就是要学会冷漠,这对你来说可能很难,你必须学会。”
瞳孔瑟缩一瞬,林晦只低声回了句:“我知道了。我先去……”
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远了,沙发上的只剩时潇一个,手抚过身侧留有余温的浅坑,眼却远远望向深沉的无边夜色。
林晦似乎说了很多,可他听不进去了,时潇半阖眼冷漠地想着。
说实话,直到现在他还认为林晦并不具备一个当刑警的品格。
哪怕林晦懂人情,懂进退。
唯独不懂自己。
时潇早就发现了。
林晦向下看的时候,会不遗余力地共情每一个他遇到的人,受害者也好,嫌疑人也罢。
只要是人。
甚至林晦压根不会跟当时人说,而是默默记下,甚至于某些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无异于一次次存下一个个定时炸弹。
私心而言,时潇希望林晦永远不会发现,一辈子也别爆。
林晦受不住。
......他也受不住。
那个雨夜的赤红,真扎眼啊。
可——
“别想了,行吗?睡一会儿,我陪你。”
眼下青黑压不住,时潇思绪却分外清晰,眼底凛光闪动,他得找人。
硬质皮鞋踩地的声蓦然出现在连廊尽头,服务员刚正从301室推门出来,下意识循着声音看过去。
原本面无表情的男人似乎感受到目光存在,手指上随意挂着的银丝框镜架压回鼻梁。
视线穿过镜片落到看他那人身上,阴影里面看不清,只能看到唇角微微勾起,探询温声问:“姑娘,请问里面现在有人吗?”
服务员怔愣一瞬,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301室,下意识点头回:“您说301?里面已经有一位先生在等人,您是?”
聂双缓步走近,闻言挑了挑眉,捎带手把缀着钻石袖扣的袖口也挽上去,委婉推拒服务员替他开门的动作。
“谢谢,我自己进去就好,去忙吧。”
反手关上茶室的门,聂双笑了,目光终于落到沙发上颀长瘦削一身黑衣那人:“原来找我的人就是时队您啊。......怪不得没从林晦那边找我,林晦呢?是他没空还是您压根没打算让他知道?”
时潇冷着眉眼,并不起身:“他加班没空,找聂先生也是出自我私人邀约。”
聂双都忘了有多久没跟这种从根里就冷漠的家伙好好打过交道,偏偏够资格,对嘛,这才该是时潇。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表象终归只是表象。
“哦,我明白了,那就是他不知道。”
聂双不着急接茶,反倒笑眯眯主动开了口:“行,那我们就闲话少说,有什么话您直接说。事先说好,能帮上忙的我不一定帮,不能帮上的我一定不帮。时先生,但说无妨。”
阳光冷冷撇下,照人身上并不暖。
沙发上那人神色冷峻,眼睑处刷出片阴影。
没管聂双嘴皮子费的那些工夫,时潇微抬眼,黑眸内的情绪沉得看不出,声音温沉:“林锦光是真的没问题,还是你不想他有问题?……聂双。”
聂双动作一顿,终于正眼审视打量起时潇,久久,低低笑出声:“时潇,你可真是每句话......都让我意外。林晦知道吗?他肯定不知道。”
时潇冷漠抬眼。
再次开口,聂双声音已然染上冷意:“恐怕得让你失望了,那么大个公司一点没问题不可能,有点龌龊很正常,但是你想的那种,确实没有。唔,大概该讲我没查到。既然你都这么直接了,那我也不跟你绕。”
聂双环视了圈一明一暗的室内,偏偏亮的那块儿刚好在他身上。
落回对面那人时,聂双又笑了:“我确实不想让林锦光在这方面倒台,再说了就算查下去,不一定倒的是林锦光。保不齐,就是哪个被推出去的倒霉蛋,比如说法人,会计,而且也犯法不是?没必要。”
时潇捏了下眉心。
聂双别的不行,故意曲解问题,绕来绕去扯一堆有的没的,说话模式倒是跟林晦学会了。
“需要我再重申一遍吗?聂少爷。”眼神锐利似鹰隼猎食,时潇一字一顿,“我说的是——你不想林锦光有问题,因为林晦,对吗?”
交替敲着扶手的手指停了,聂双挑了挑眉:“嚯,那么直白啊。时潇,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如实回答你?以什么身份?林晦男朋友还是我朋友?”
“恐怕你要失望了,虽然说出口的话收回来不好,不过后者我已经决定收回了,至于前者?那我得考虑考虑,多了三个字的区别可海了去了。”
喉结上下滚了圈儿,最后几个字还是说不出来。
终于,时潇声音冷然:“你很矛盾,既想帮林晦找出来,你也怕林锦光如果真是杀害林晦父亲的凶手,并且被我们找到证据绳之以法,林晦会因此无牵无挂而选择......”
聂双靠回沙发,脑袋略往后仰,脸上表情分明没什么变化,观感却无端被蒙上层阴翳。
“打个比方吧,你说要是有人站在万丈悬崖之上,只靠一座被两条绳索编成的桥撑着,他却怎么都不肯下来,那该怎么办呢?时队长,说实话,本来真对你寄予厚望,万一你就能让他心甘情愿走下来呢?林晦确实很喜欢你,但也只是喜欢罢了。很明显,你也乏力了,对吧?”
聂双转着杯子,抿了口茶:“我知道你们在查林锦光的同时,也一直在查我伯母的事,不用那么惊讶地看着我,用不着别人透底儿,我只肖看就能瞧出来。”
顿了顿,聂双说:“林锦光手段确实厉害,你们大可以查出林氏的问题,大不大我不知道,当然你们就算想查他,多的是人不想让你们查。”
“但你们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查到林锦光头上,不然那群嫉恶如仇的老家伙不会由着他蹦跶那么久,不是简单的我想不想的事儿。”
时潇抿直的嘴角微抖,有点似乎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到底多年伪装经验,只从外边看,完全发觉不了时潇现在已经陷入大脑混乱一片的麻乱。
聂双支起手肘,似笑非笑倒:“当两条绳索同时被人斩断。你说桥上的林晦会怎么样?优渥的财力,宠他的新家人,时队长,你说他还缺什么呢?”
“但是林晦他早就想跳了。”
聂双声很轻,意味却重如千钧,自顾自说:“就靠那两条他血亲浸满的罪恶绳子托着他呢。如果两条都断了,或者说有一天两条融为一条,然后砰一下断掉。......会掉下去的。”
“我不知道林晦性格怎么被我伯母养成那个样子,家庭条件摆在那儿,但他太柔了,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他哪儿那么多同情心泛滥呢?”
时潇终于动了,却仿佛对一切置若罔闻。
放下一口没动的茶水,时潇靠回沙发,嗓音微冷:“当初他上警校的时候,你是不是也不同意?”
“嗯。我难得跟那几个思想腐朽的老年人意见一致,不过我可没他那么不懂变通,至于林晦知不知道,大概不知道?也许吧。”
聂双略微一点头:“以前我太天真,没意识到林晦问题那么复杂,单纯以为找到凶手,这坎儿过去了就好了。”
“我以为的坎儿过去了就是路,林晦的坎儿过去了是悬崖。”
“后来林晦自己决定上警校,他还没毕业,我就知道他要去哪儿。其实吧,就林晦进去那职位,没多少权限,查到我伯母那儿不知道猴年马月了。我也不在意,总归是活着的,至于爱怎么活,不管。”
“本来这种恶心人的平衡维系得好好的,可后来天平动了,唯一的变数是你和林锦光。”
聂双蘸了水的指尖轻点桌面,划出个旁人看不懂的字儿,低声道:“你有能力也有志气,嗯,你猜的没错,我确实查你了,倒也不费劲。”
没在意时潇骤然又冷几度的表情,聂双只管继续说:“你那事儿时间虽然过去了,但也没那么容易忘。放轻松,林晦那儿我没说,我查你是出于我的目的,跟他没什么关系。”
时潇垂下眼。
眼见蘸了水迹的桌面干了,时潇才眼皮半掀施舍似的分来几分视线。
聂双翘起二郎腿,懒散开口:“林晦那儿我不会主动说,当然你得清楚一件事,他要是问我,我不可能替你瞒。”
“至于......林锦光那儿我说不清,他跟我伯母伯父的纠葛是上一代的事儿了,既然找到我了,也不能让你白来,能讲我就一块讲了,对这些情情爱爱我没那么大感触,不理解。”
“我正义感不高,你说对了,我确实担心你查得太干净,拔出林锦光带出一堆腌臜事儿,甚至,两个都斩得干干净净的,对于目前的林晦来说,一点活路都没了。”
随即,聂双促狭一笑:“说不得水落实出之后,你俩要是结婚,保不齐哪天他脑子又轴了,你就有个因公牺牲的丈夫。所以,你还查吗?”
“查。”
“明知他有罪我不查,那我还当什么警察。”时潇垂下眼,一点没犹豫,斩钉截铁开了口:“你帮没帮林锦光掩盖,我只想问这一点,说不说随你,我也不可能轻信你。”
聂双对时潇这话倒是没太大感触,他跟这时队长气场没和过。
“嗯,我差点都以为他知道了。最近给我额外活计塞得忒多了,我没那个闲工夫,也没那个必要,我的恨意没林晦那么纯粹。”
“再说了我替他掩盖什么劲,明知他不是个干净的,我有病?当然,林晦是我认下的志同道不合的发小兼亲人,平衡这点我依然持保留意见,无论如何,关于林锦光的事,我不会帮你一点。”
时潇敛起所有神情,神情冷淡起身:“嗯。单我已经签过了,如果查到最后,林锦光真有问题,而且查出有你的手笔,你也跑不掉。”
转过身,时潇脸色却没那么好,霎时阴云密布,勉强忍住摔门的冲动出了茶室。
......平衡。
他只恨自己来的不够早,时间的推移掩盖大部分明显罪证。
林锦光不好查,至于后面那一点,去他的,林晦想扔下他的事儿,想都别想。
砰!
“啧,一个两个都找我的事儿。”聂双拿起茶杯一饮而尽,又随意挑了块儿半天没人动的茶点塞进嘴,这才放下杯子打算离开。
但,......好像没他表现出那么冷静。
漫不经心看了眼垃圾桶,里头多了张被人掷到桌下拧成团的纸,聂双微微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