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时潇没哭，他哭不出来。

他十八岁离开家上警校，勤工助学给自己交学费的时候没哭，挑灯夜战啃大部头的时候没哭，久久注视被害人家属辨完尸后跪在地上哭天抢地的时候没哭。

他只是啃着随手买的饭团，跑回监控室夜以继日地翻监控，走访。

他没有假手予人，他想加班查，但是走访按规定必须要两个人，他没法子求了跟他同期又进了一个机关的同学，曾瑜，打报告，走手续，挨家挨户走访找线索。

很奇怪，从此之后他的搭档慢慢变成曾瑜。

或许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曾瑜从来没问过他爸，甚至在见过他妈和他哥来找他的时候，从始至终没问过他爸一句。

...

时潇收敛心神，微微抬起头，眸光黑沉：“彭局，我觉得我做不了领导，我可以自己加班，做不了假手予人的事，不是我不信任他们，是我自己有负罪感。说实话，除了局里的要求外，我从来没让别人额外加班加点过。”

彭文尧转过身，摇了摇头，不知为何竟然难得笑出声。

“很奇怪，对吧，他们不喜欢你，甚至有的人很讨厌你，认为你以身作则是你在给他们施加压力，但是倒是齐刷刷地自己加起了班，说实话，如果我是你的下属，不开玩笑，我肯定是最讨厌你的那一拨打头那个。”

“但是我们先是人民，后是警察，个人想法，也不怕你笑话，作为你同事的我会对你厌烦至极，作为人民的我打心眼里敬佩你！”

彭文尧拍着时潇肩头，喟叹说：“毕竟作为只有一个工资卡外，没有其他额外自己办理的银行卡，那个老混蛋和你妈给你开的除外。”

时潇一愣。

彭文尧哼笑一声：“我估计你连里面有多少钱都不知道，一个月最大的支出就是外卖和出租车费和租房费，这点我要批评你，就该租个离市局近近的。步行或者骑大洋马上下班，省钱，还能锻炼身体。你警校时候的综合成绩我可看了，一个打同期三个的棒小伙，年纪轻轻的五脏六腑快熬成废人了。”

时潇欲言又止。

彭文尧看出来了，没理，又道：

“我知道你有在锻炼身体，体测成绩也棒得很，我的意思是你的器官！也不能老住宿舍，跟人也要多接触接触，上起班来对所有人都是板着个冷脸，脑子却活络得很，讯问室里表情那么多，干什么！就为了套口供？你要是都冷也行，偏偏对共事的人一点表情都不给，人家该你的？明明下班后那么活泼——”

时潇耳尖微红：“彭局，我还是想请辞。您先别生气，是我自身的问题，虽然您出手先把风潮压下去了，但是我，不是我告状，我去提审的时候，......总之，他们态度都，我不想要这种另眼的优待，这是次要的，扪心自问，我自己也受影响了——我现在静不了心，办不了案。”

办公室里，彭文尧背着手踱来踱去，沉默半晌，突然问：“你户籍是洪城的是吧？”

时潇不解其意，点头：“是，跟我妈一个户口本，怎么，彭局？”

彭文尧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那幅度小得可怜，语速更是快得生怕自己后悔：“那你去那儿吧。你不是跟你妈关系还行，去你母亲的故乡看看吧。我知道你念着那儿，袁来那老小子跟我提过。让我想想，我有个学生说他隔壁分局好像着急着在系统里找大队长。”

时潇不说话了。

彭文尧知道这小子在想，多少是个苗头：“我有个学生，叫梁有志，跟你跟你一个学校，人还行，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一会儿我把联系方式给你，老子这辈子第一次走关系！竟然是亲手把我的宝贝蛋子拱手送人，该死的老王八蛋！”

“时潇，你要不告他去吧，不告别的，就告他苛待孩子，告不赢他，也恶心死他！”

背过身的彭文尧越想越气，没看到时潇几经变幻的复杂神色，越想越气：“算了，对你影响不好，干脆我告他吧，天天想加我联系方式，也不告他别的，就告他骚扰，妈的，受不了这鸟气！”

砰。

彭文尧目送离开的时潇，手握成拳狠狠砸桌子。

算了。

换个地方对那孩子也好，等手续办好，他有机会得让梁有志教会那孩子怎么活，长得好看，办事牢靠，又守规矩，责任感又强。

就是脾气倔，认死理，活的太糙了，胃出血成那样还不自己管管，去食堂吃饭都得等人吃完再去，胃药也不吃，硬生生放到过期，他得让梁有志给时潇介绍个负责任的对象能顾着点他。

至于张如海那边会不会接收，彭文尧压根没考虑过这种可能。

时潇生日晚，快二十七岁了，年纪轻轻干到副处，副省级副支，躺着领了几次二等功，有一次差点就评上一等功，他自个儿倒是推了！

他张如海能不同意？！

彭文尧越想越无奈，最后只无声叹口气，幸好差一点。

都怪时清河那个没脑子的蠢货，从来没帮过时潇一点的老混蛋，偏偏成了旁人刺向时潇最狠戾的刀，多好的孩子让他弄成这个鬼样。

老王八蛋！

***

时潇扭过头，抢在彭文尧再次说话前，先开口打断：

“彭局，我今天来不是提那事儿的，当初是我意志不够坚定，太在意别人看法，也影响了您和局里的和谐——”

不同的情景，相似的话，彭文尧却听的不顺耳朵，生分得十足十。

彭文尧杯子狠狠往桌上一砸，也就质量好没碎：“我放你去张如海那老流氓那儿，是让你学这种套话蒙我的吗？！我也是不了解，那老王八蛋竟然认识张如海，让那混蛋玩意儿钻了空子，小时，你没原谅他吧？”

时潇没说话，他妈其实几次想跟他爸离婚，只是念着他的缘故迟迟没离，他哥虽然不说，但是如果他妈铁了心要跟他爸离。

估计上一秒说的，下一秒就盘算着走完流程怎么绑着他爸亲自开车送去民政局。

时潇毫不犹豫摇头，那不算原谅，他只是有了更在意的东西。

看着时潇摇头，彭文尧才稍微好受一点，现在他想起当初自己亲手送时潇走，心都还在滴血。

要是让时清河那么轻易的就获得原谅，他真得半夜抱着被子嚎！

“行吧，你不想提就不提了，曾瑜那边你别急，我已经让他去讯问室安排了。手续办下来没那么快，跟我聊聊你自己吧。”

彭文尧顿了顿，综合曾瑜和梁有志跟他透露的消息，总结道：“小时，听有志说，你给自己找了个对象，有照片没？让我看看，别紧张，不可能做那违法乱纪的事儿，单纯看看是哪个好姑娘把我宝贝蛋子拐跑了。”

时潇眸光一闪，坦诚说：“.......是个好的，但不是姑娘，彭局不能让你看，一来我没问过他意愿，二来他也是系统里的，不合规定。”

彭文尧嘴角微抽，梁有志说时潇变化特别大，他还不信。

现在他信了，除了工作时态度没变，从内到外全跟变了个人似的，彭文尧也不挑，只要是往好了变，怎么着都行。

彭文尧点点头，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行吧，江城跟洪城毕竟隔得远，你在那边找了对象，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时潇神情微动，这个问题林晦提的时候，他就想过，不过——

“应该，我本身户籍也是那儿，再者，异地恋不好谈。”

彭文尧撇了撇嘴，时潇现在竟然会替别人考虑了，有机会他还是得打听打听他这个对象是何方神圣，不过梁有志不是笃定是个姑娘？

果然那小子就没靠谱过，一到正事就掉链子！

“时潇，你这虽然算不上跨省办案，该走的手续还是得走，你今天就暂代当一天顾问，反正比呆时清河那老王八蛋那儿好，该怎么弄就怎么弄，忙完中午去食堂记得跟我一起吃个饭。”低头瞧见曾瑜说手续已经办完的消息，彭文尧说完一摆手。

时潇点头退后两步，深深对彭文尧鞠三个躬，这才转身离开。

彭文尧鼻头一酸，微微仰起头，眼泪顺着泪腺倒流回去。

他终究保住了这早该是苍天大树的好苗子，只是这土，他老彭算是培不了了。

从时潇进去到出来，他兄弟才进去八分钟，人却沉了不止八个度。

情景倒转，曾瑜一挑眉，反倒揶揄起缄默的时潇：“你今天也算出演了把倒卖别人思想的二道贩子，历史的回旋镖回头插自己身上的感觉怎么样？”

时潇缓缓吐出郁藏于胸的浊气，目光沉沉望着不远处讯问室的铁门，声还是冷冰冰：“不怎么样，那次请的根本就不是个顾问，那就是个神棍。”

曾瑜闻言蓦然笑起来，直到这时，由于时间地缘差异阻隔两人之间关系那层无形的薄膜才无声消弭。

搭着时潇肩膀，两人并排大踏步向着光亮走。

***

当初那事曾瑜刚进耳朵，毫不犹豫反手对着向他说时潇小话的人伸出友好姿势。

哼，时潇要是真有那么坏，那他曾瑜不得连人都算不上。

那时，向来文质彬彬的曾瑜眉头一挑，讥讽道：“时潇搭档是我，你特么当着我的面说我搭档的小话，恕我直言，您真特么是个傻逼，要不是老子也是人民警察，早特么一脚给你干回娘胎去了，滚蛋，有你什么事！”

别人曾瑜不知道，反正当初彭文尧宣布时潇不日将调任离开市局时，他压着怒火跑到彭文尧办公室跟倒豆子一样狠狠发泄一通，他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想逮誰骂誰，大不了皮子一脱，浪去。

只是流言蜚语盛行的时候，他不在，真传到曾瑜耳朵，已经是后期了。

他憋着火，好不容易找个局里人全的时候，准备冲到台子上说什么，脚步刚挪一下，就被一直盯着他的时潇咔吧一下反手摁原地动弹不得。

这事儿，因为本人的阻拦，最后不了了之，主要被摁的次数多了，曾瑜多少也知道时潇的态度。

至于时清河那儿关于时潇的消息，也全是曾瑜胡诌的。

时清河爱誰誰，反正时清河问什么他知道的就往反了答，不知道的他就编，惹急了再想找补，这不纯纯神经病吗？

就连办公室那次，彭文尧也没打断曾瑜，任着曾瑜开口。

彭文尧其实挺欣慰的，局子里不是没有明白人，曾瑜最了解时潇，平日里披着温文尔雅的皮子，反倒最没顾忌。

捧着搪瓷缸子，彭文尧叹气道：“时潇自己选的，你知道时潇的性子，他自己选的路，没人拦得住。”

曾瑜没说话，只关上办公室门转身离开。

......时潇自己选的，那就算了。

大不了他曾瑜少了个在市局叫时潇的搭档，多了个在外地分局工作叫时潇的兄弟，没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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