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苏州港口。
大船还要往北边航行,故而三人提着行礼上岸。
且说苏州,此地乃是姑苏城,历史悠久,风动荷花水殿香,说得便是这一水之城。从港口望去,白墙青瓦,层层叠叠,一处蜿蜒又到另一处;人来人往,港口的水手推着箱子,路边的商贩叫卖着,行客匆匆,也有书生停下脚步,感怀几句美景当前。
自江流而下,一路青山绿水,书生也曾遥遥看见巍峨城池,然这样经历如此热闹的繁华之地当真是头次。若说他老爹故乡岳阳那边算是益州的一大富商云集之地,这姑苏的商人只会更加富有,更加数不胜数。
停在此处也不是个事,书生感慨完毕,便跟着道士往老道约定的地方走去。
若说姑苏城内的道观,人们提起,定是圆妙观。不过老道既然是外来道士,哪里去别人地盘上做客。
在白庄之时,他附耳于杨燠所言的乃是城中一偏僻客栈,名曰江氏。客栈掌柜的乃是老道的一友人,年轻时路过益州的龙虎山,上山有幸与龙湖老道相识,之后每逢新年也会遣送信件问候。
两人乃是酒友。
老道来了苏州后,也直奔客栈而去,跟那掌柜的喝了个三天三夜,直到自己徒弟的书信送来,才赶去驿站取物。
书生三人前来。先是从港口处买了当地的羊皮纸地图,道士琢磨着,便自信满满地说自己已知道方向。接着三人便进了个小巷子,路过岸边正洗衣的人家,接着又拐进了一条小巷子,路上还见着一老婆婆颤颤巍巍地慢慢走着,然后又是出去到了城里的主干道,往西边去了,左拐右拐,终于是到了这看起来普通极了的江氏客栈。
客栈不大,只有两户人家那么宽,修的两层楼。进院子一旁是喂马的草棚,另一边是灶屋。进了客栈,里头只有寥寥数人。柜台上掌柜的也不站在那里,而是坐在老道那张桌子上,吃着花生瓜子,跟他闲谈。
三人一进客栈,里头的就注意到了。
不过一个正说得起兴,另一个听得开怀,愣是没理他们。只有另一张桌子上捡着一盘花生吃的客人抬眼瞧了他们一眼,饶有兴致地叫着掌柜的客人来了。
“……哈哈,不说了,不说了!龙湖道长,你徒儿来了。”
掌柜的推过盘子,就要起身。老道连忙叫他坐下,又说还有些事要商量,接着就把三人叫了过来。
他向着三人介绍掌柜的,说是老伏,降龙伏虎的伏,曾是一位侠客,后来退隐江湖,大隐于市,不干了。年轻时路过龙虎山,上山看松柏,顺带便看见了正坐在树下喝酒的他。为人侠客者,多是闯荡江湖,自有圆滑取事之道。那时小伏想了想,便走了过去讨酒喝。
酒香醉人,脾性相合的二人更是在那场相会之后成了好友。
至今已有二十多年。
老伏呵呵地笑着,朝着三人寒暄,并叫来了小二,给桌子上添了二两干牛肉下酒菜。一旁数着花生一粒粒吃的客人似乎也是认识的,还叫道怎么不送他一盘。
“嘿你这老东西,每天过来就点那么一盘花生,一粒粒吃一下午,去去,吃你的花生!”
“哎呀,老伏,得得!”
那客人背对着他们,继续数着花生去了。
掌柜的陪着他们聊了一会,便告辞过去看后厨了,临走前说预留的房间都在老道旁边,等会跟小二说声带他们上楼去。
旁人已离开,剩下的都是知情人,老道便打算说正事,不过看书生似乎有疑问。
他摸了摸胡子,慈祥地问道:“哦,秀才公可有话要问?”
张介行确实有话要问,不过因为跟鬼市无关,他也打算憋在心底,只是在场之人又何其敏锐,一眼便看穿了。
既然如此,他也问了出来。
原来这客栈分明是江氏客栈,怎么掌柜的姓伏?
老道哈哈一笑,小小地解了他们一番迷惑。
“原是这客栈老板本就是从他师傅手中继承而来了,说来老伏跟他娘子二人可不是一般关系,老伏原本也不姓伏,倒是他娘子姓伏。”
不知为何,张介行听着这一番,忽然觉得这“姓伏”跟“幸福”两字有些过于相似。这般他连忙摇了摇头,引来了道士困惑的目光,他低声回答无事,便说自己明白了。
老道笑眯眯地看着他,意味深长:“既然秀才公知之,那么就直入主题吧。徒儿,一路走来,你可有探听到鬼市一事?”
“未曾。”
道士干脆利落地答复,惹得老道脸上笑意一僵。
如此干脆利落的回答,倒不像书生印象中的道士。
他还记得初次见面那道士圆滑的形象:嘴角带笑,说出来的话像是在开玩笑,但事情解决后,才会发现道士相当认真。
这是一个聪明人。
一个聪明的人会学会用不同的方式对待不同的身边的朋友亲人。
书生所不知道的是从前老道是如何与杨燠相处的。或许也正是这样,在如此重要的问题的时候,他会选择相当直接的答案。
这或许也是老道内心乐意看到的。
张介行看见,老道随即咳嗽几声,平复了心中的气息,才幽幽地开口。
“徒儿你这是跟秀才公一路游山玩水,好不快哉?”
“确实。”
道士也十分干脆利落地点头,这下慌张的倒是张介行了。他摆了摆手,说并非如此。旁边的小少爷正一个个地满上茶水,然后两耳闭塞地喝水。
老道内心一阵无语,幸好他早知道这徒儿靠不住,自己也……靠不住。
的确,在书生三人一路赶来苏州的时候,老道在跟老伏喝酒。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是有其徒必有其师,还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既如此,老道只好再次假装咳嗽片刻,将话题转过。
“既然我们都已经到了苏州,此地本就是鬼市将开之地,消息必定繁多。所以接下来的几天,徒儿你就跟秀才公一块出门探听消息,小钰儿留下,功课做得怎么样了?杨道长师傅有没有认真教你呀?”
眼见老道瞬间变成了带娃的老前辈,张介行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杨燠早就对师傅老人家的性情摸得一清二楚,便拉着书生上楼去放下行李。
事情才刚刚开始,总得做好了准备再去一探究竟。
待二人下了楼,老道还在检查小少爷这些日子以来的功课,于是头也不回地朝着道士扔了一封信来,说是拜访圆妙观的信物,若是要准备什么道家用品要去圆妙观就把这东西给外面的俗家师兄,对方一看便知。
道士一摸便知道这是老道刚刚写好的,不痛不痒地刺了他一句,便带着书生出门了。
留下老道在那里跟小少爷说千万不要学道士那样子。
“什么样呀?祖师爷?”
周钰脆生生地问道,水灵灵的大眼睛眨着可爱极了。
看得老道心里一阵怜爱,慈祥地笑了笑,然后十分神秘地摸着胡子说:“还不是那小子一点也不尊师重道!”
“嗯嗯!祖师爷,钰儿明白!钰儿一定好好孝敬祖师爷!”
“哎呀!乖孙徒弟!”
老道跟小少爷和和睦睦,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夏日的苏州已经初现炎热,不过柳叶细长,来往的人也面容多温柔。
出了客栈没几步,道士便拉着书生进了一家糖水铺子。里面的老板娘笑盈盈地在柜台后飞快地舀出各色的糖水,因为在凉水中保存,所以喝来十分凉爽。
道士问书生要喝点什么,他看了看那些各色的名字,十分保守地点了酸梅汤。
没过多久,两碗酸梅汤便端到了两人的桌前。
他们坐在铺子外面的柳树下,旁边是流水与白石,眼前是繁华的姑苏街道,耳畔是热闹的人群声,孩子拉着风筝奔跑,少男少女悄悄溜出来闲逛,小贩叫卖着糕点首饰与玩具,偶尔也有马车自栈道驶过,惊起一片飞鸟。
张介行从一旁的竹筒里取出两勺子,分给道士,然后舀了一勺酸梅汤,很甜。
他小时候能吃甜食的机会很少,偶尔分到几块糖果,也要分好几次才肯吃完,直到最后嘴巴里没有一点儿的甜味。但他从不肯跟娘亲说自己喜欢吃糖,只是摇头,说自己不喜欢吃甜的。
因为糖太贵。
于是,这也是他第一次吃到这样甜又带着酸回味无穷的汤。
喝下去,那一股香甜还在嘴中回荡,他舔了舔牙齿,有些动容地说道:“燠哥,酸梅汤原来这样甜啊!”
杨燠本是想带着书生体验一番苏州的风土人情,再慢慢规划,却未曾想到有这样的情况。
他看得出来,书生很喜欢。
在路上,他们也时常买些糕点,但那些都是小少爷的,书生常常只吃了一口便不再去动。
而小少爷打小衣食无忧,更是生在商贾人家,不缺吃的不缺穿的,往往上个城镇买的,没到两天就被他吃了个精光,还说不够塞牙缝。道士只得给他多布置一些作业,叫他消磨时光,不要老是往嘴里塞东西吃。
现在想想,并不是书生不喜欢吃了,而是因为吃得太快,想吃的时候吃不着了。
杨燠不由得一笑,回应:“嗯,除了酸梅汤,还有更甜的,都是糖水,这些日子在苏州偶尔就来喝喝。”
也不知道他的银两是否还够。
张介行也不知道自己听到那句后眼睛都发亮了,但他假装不在意地提到了自己已经过了吃甜食的年纪,惹得道士低声向他示意——这糖水铺子里里外外来的大都是成人,而且糖水也有诸多好处,又有何不可?
莫说书生被说服了,他本就乐意,于是欣然地狂点头,接着喝酸梅汤。
真美好,引得他仿佛胸中有气,立马就赋诗一首抒情。
不过他瞧了瞧道士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恐怕还有些事情要谈呢。他自己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解渴之后,两人继续坐在柳树下。
也正好此刻人少,道士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手指在桌子上敲了半天才开口。
“亭弟,你刚才可是有听见了?”
“嗯?”张介行想了想之前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说了什么,忽然一段话闪过了脑海,“燠哥是说刚才那两个走卒说近来姑苏来了许多道士,大街小巷的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还说燠哥你呢。”
说是身边坐了一个,不是杨燠又是谁?
道士嘴角弯弯地看着书生忽然笑起来的神气模样,等他笑完了,才点头继续回答。
“亭弟果然敏锐,不过我们接下来还要去各处听一听,回去在讨论。”
“好。”
张介行也有所猜测道士会带他去哪里。不外乎是人群聚集,消息流通之处。
于是接下来,两人就造访了姑苏最大的茶楼,最热闹的酒楼,最豪华的客栈以及最**的红楼门口。
这一天下来,他们足足走了两万多步,走得书生中途都累了,趴在道士的肩上,坐在一旁河边的石头上歇脚。
他们也听了许许多多的消息,有王公贵族,也有平民百姓,有官家豪侠,也有下九流。
索性他们最后收获不菲,甚至知道了如何前往鬼市的方法。
这就不得不提酒楼里的一位说书人了。
说书人姓赵,赵钱孙李的赵,苏州本地人。
他爹也是个说书的,他爷爷也是说书的,所以他也是个说书的。
但他不光说书,他还会创作话本子卖钱,还会讲一百零八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不一样,每一个故事都一样惊奇。
然而他最近却没有说这一百零八个故事当头的任何一个,而是说起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飘渺仙市!
最开始这个故事流传在姑苏城外的小镇里,直到最近一个说书人出了远门一趟,回来便说起了这一桩故事。而这个说书人就是他。
老赵说的故事比起其他人聊天时候说的更加详细,也更加离奇。
道士一听到开端便知道这就是他们要找的消息,于是点了一壶茶,跟书生在那里泡了足足两个时辰,才把老赵这段故事的序章给听完。
他不管老赵说的主人公是谁,也不管里头遇见了何人,只重点听里头关于飘渺仙市的介绍。
老赵说得很详细,也因为详细,道士便得知了如何进入鬼市的办法。
说来人间有中元节,说是七月半时鬼门洞开,阎王爷让死去的乡亲父老重返人间,享受人世喜乐。不过既然说是仙市,那么这里的节日便要改上一改,而道士恰好也知道有这么一个节日,书生更是晓得。
“天贶节!”
“没错,六月六,天贶节,寓意上天恩赐,算来作为鬼市开集的日子也合乎常理。”
若非张介行是读书人,也想不到这个节日,谁叫他记得老师老是在这一天拿出家里的书来晒,随口提到了这个日子他便记了下来。
如此,日期是确定了,前往鬼市的办法,说书人也提到了。
——“就在这一天,我们这位主角儿打远方回来,正巧赶上了一大波人前往城外的某处。他疑惑着,便跟着一起走,走着走着,他看见了姑苏城外的一座山,这座山似乎是从来没有的,也从来没有见过的,也就在这时——”
如此说来,两人也确定了六月六恐怕城中便有异动,若是接下来没得知更多消息,不妨便等到那一天看看情况。
知道得差不多了,两人慢慢走回了江氏客栈。
客栈外还是平静如水,客栈内依旧没什么客人,而老道又跟掌柜的坐在了一块,比划着大小,身旁码着好几罐美酒。
杨燠见此,眼皮一跳,耸了耸肩,叫道:“师傅您老人家幸苦了,这等美事怎么不叫徒儿啊?”
“啊!徒儿回来了!”
老道突然猛地灌了自己一大碗,接着空碗对着杨燠。
“呵呵,这些酒都是老伏请老道的,没了,没了——”
早知自己师傅如此脾气,杨燠也不打算计较,也没接受一旁掌柜的好意,说自己跟书生一起收集了不少的消息。这下老道精神了,掌柜的也有见识溜到柜台去了。
接着便是两人一唱一和,把今天的事情讲了个明白。
不过老道听得头皮发麻,不由得说道:“呵!原来是这样。徒儿,你可知那说书人是哪家的?老道甚是好奇,这仙市之中还能遇上怎样的人物?”
“嗯?”
此话倒是令张介行费解,他印象当中那些话本虽然源于传闻,但大都虚构,怎能作为参考呢?只是他一面盲目信任道士,一面却聪明地反驳了老道的话。
老道自是个人精,突然手疾眼快地取出一根筷子,在桌子上比划着。
他言道:“徒儿,秀才,可知这事儿从哪里传来?”
道士回答:“打姑苏外的小镇里。”
“没错,从城外面,那仙市可也是城外面,你们说最开始说书的那位,到底是人间的还是仙市的,还是说此事乃是故意为之?”
诸多猜测,都有迹可寻。
老道沾了仅剩的一点酒水,画了好几个圆圈,又将最关键的字写上。他不愧是经历过许多事的老道,短短几个字便概括了今天书生两人所找到的消息。
看着面前这一幕,两人也茅塞顿开。
只是面前纵使是龙潭虎穴,他们也得往里头闯一闯。
铺垫剧情长长长,写得也好痛苦,擦泪.jpg
这一章的老伏其实算是露珠那几本武侠系列的重要角色之一,真的不叫伏哈哈哈,他老婆姓伏,咳咳咳,谐音梗啥的。
无责任小剧场
老道:其实老伏不姓伏——
书生:(大惊失色)掌柜的不幸福??!
道士:额~师傅你老人家说话别大喘气啊。
老道:……
老道:(指指点点)你这孽徒一天到晚就知道说你师傅,什么时候听话,看——小钰儿多听话啊!
小少爷:(甜美的笑着)祖师爷,钰儿超喜欢你!
老道:哎呀!乖徒孙!
道士:……
书生:……
书生:(不可置信)虽然小生知道小少爷平日很乖巧,但也不至于这样吧。
道士:毕竟他很想学习道法。
书生:难怪,不过燠哥,小少爷是因为那次的原因吗?
道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但也不是。人心复杂,小少爷恐怕也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的想法吧。
小少爷:盯——
书生:嗯?
小少爷:盯——
道士:哈哈哈~(尴尬)
小少爷:嗯,杨师傅道长,我的理由我可以再告诉你一次,顺便也告诉师娘一次!
道士:是杨道长师傅。
小少爷:嗯!杨道长师傅!
书生:……总觉得有什么被混过去了——什么!师师师师娘?!
道士:嗯,亭弟你可以理解为是小少爷个人的喜好。
小少爷:(被捂住嘴)唔唔~
书生:……微之兄,你倒是把人家的嘴松开啊!
道士:嗯~(微笑)这次不行,毕竟小少爷今天该做功课了。
小少爷:???!!!
书生:……行吧,就看燠哥你能混到几回了,哼!
(小剧场 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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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三章回 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