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京的夏雨来得急,前一秒还是扑面的热浪,后一秒冰凉的雨水就拍了下来,不给人一丝喘息的余地,伴着雨水而来的就是阴沉压抑的天和轰隆刺耳的雷。
祝荣总能比常人更早的感知到极端天气的到来,那得益于他早年受过伤的膝盖。
祝荣透过设计院老旧的铁架玻璃窗,看着风夹带着雨水,狠狠地拍打在玻璃上,心也没来由的发慌
可最打紧的还是自己的膝盖,藏在骨缝里的痛意像是发了芽,狠狠地戳着脆弱的神经。
“祝工,下班了不回家么?”
问话的事院里新来的大学生,年纪与祝荣相仿,一看就是从小在蜜糖罐子里泡大的,说话做事还都稚嫩。
祝荣摇摇头,专心画着手里完成三分之一的图纸,他现在根本没办法骑自行车,而且外面的风很大雨又急,他没办法冒雨回去,还不如安心等雨停。
“祝工,你听说了么,前些日子咱们院那个姓张的辞职去鹏城了,虽说现在‘下海’不是第一波,但是也能赚不少,祝工你说你比他学历高多了,你怎么不去试试。”
祝荣还是摇摇头,一脸不感兴趣。
“祝工,你说真的能赚钱么,你说我去能赚到么。”
“不知道。”
祝荣这句话是诚心的,他从未想过了解那边的事。
早在他回国之前他就听说了鹏城那边是个好机遇,可是好机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对自己的期待就是活着,安稳的活着,挣钱对他来说并没什么意义。
他一直这样淡淡的活着,以至于有一阵子杨采薇很担心他,说在心理学角度这叫求生欲不强,很危险。
但是他也没想过去死,所以影响不大。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能留住他,他也不想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就怎样安静的活,悄无声息的死。
挺好的。
同事们都陆陆续续的下班,隔壁办公室的两个女同事红着脸,抓了一大把巧克力给他,说是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分给大家尝尝。
祝荣看着那花花绿绿的塑料纸,又想起了杨采薇。
他第一次吃巧克力就是杨采薇给他的,在她鹤望兰公寓,她站在唱片机前一边放着肖邦的第二奏鸣曲,一边笑着回身递给他巧克力。
那场面很诡异,悲伤的音乐下,杨采薇却笑着,脸上带着泪痕,递给他甜甜的巧克力。
其实那时候她的精神已经不稳定了,只是15岁的祝荣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
祝荣拨弄着塑料纸,挑挑拣拣也没有放进嘴里,只是随手将他们塞进衣服口袋里。
与此同时,百京的另一端贺清舒倒是有些无聊。
他本来好不容易借来了他父亲的吉普车,正开心的想到处兜兜风、出出风头。
不像其他大院二代一样,他对冲着街上的漂亮女青年吹口哨这种事毫无兴趣,他觉得这种行径就像是路边百无聊赖的狗,碰倒有趣的人类就去汪汪逗弄几声。
而人也不如狗可爱,温顺憨厚的狗还能得到人类的抚摸,再运气好一些还能吃到点新鲜货。
人类的搭讪大概率得到的都是一顿臭骂,那不是自讨没趣么。
百京的雨也是来得急,一会功夫天就黑透了,同学们大多自讨没趣,纷纷表示散场,找个酒馆喝上两口。
但贺清舒今天却没有兴趣喝酒,只能自己开着车满街闲逛,逛着逛着发现自己好像到设计院这边,突然就想起了那只小白狐狸。
天很暗了,设计院那座老旧的三层楼在风雨里显得更加陈旧,上面爬到顶层的爬山虎更显得整个楼里阴森森的,但是贺清舒视力很好,他瞥见了其中一扇小窗里,隐隐透着灯光。
他还有一种预感,那只白狐狸就在里面。
他把车停在院门口,自己打着一把黑色尼龙伞,对着门卫室问道。
“师傅劳驾您帮我问问,祝荣在楼上么,我来接他不知道他走没走。”
门卫室值班的是一个戴着花镜,耳朵有点背的老大爷,他一边把花镜架在鼻梁上,一边眯着眼睛问,
“你是谁?你找谁?”
“我是祝荣的朋友,来接祝荣。”
老大爷也不知道听没听清,拿起门卫室的电话,又慢悠悠的拿起电话本,用手指点着一个一个找了半天,在贺清舒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裤腿已经湿了的时候,才不急不慢的开始拨号。
当祝荣接到电话的时候很懵。
谁会来接他?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自己出门,自己回家,没有人会去接他,更没有人会等他回家。
他时常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是没有联系的,因为没有人会在意他,所以当他听说有人来接他的时候,他甚至下意识得觉得这是一场恶作剧。
但是他明白,没有意义拿他来开玩笑,他甚至连被拿来开玩笑的意义都没有。
他活得真可悲。
那会是谁?芍药么?
可是芍药找他做什么?
当他整理好东西刚走到楼门口的时候,他就知道那不是芍药。
那是一个高大健壮的身体,肩膀宽厚,双腿修长,穿着军校制服,听见身后有声音就扭过身。
在楼门口昏暗的灯光下,在雨水朦胧的氤氲下,贺清舒拿着一把很大的雨伞,双手微微张开,可能是不想让雨水滴在身上。
可就是这样一个接近拥抱的动作,就让祝荣真的想不顾腿上的疼,飞扑进那个怀抱。
这个想法就像蜜糖,引诱着人去舔舐,那种从骨头里钻出的酥麻感牵引着他。
那个怀抱一定很温暖。
一定很温暖,
扑过去,钻进去,
他不会拒绝的。
可是祝荣克制着自己奇怪的想法,像往常一样走了过去,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太孤独了,才会有这种想法。
贺清舒见祝荣过来,顺手就接过了他肩膀上的斜挎包,他倒是没有别的想法,他就是单纯的觉得祝荣那么瘦削的肩膀上挂着这么重的一个包,一定很难受。
“没想到我会来接你吧,你包里没什么机密文件吧。”
祝荣摇摇头,表示回答了两个问题。
“我开车来的,保证你淋不到雨,你是不是因为没带伞才不回家的,我就猜到你肯定不带伞。”
祝荣点点头,其实他的单肩包里就放了件帆布雨衣。
“你走前面,我走后面,这样我们都淋不到。”
贺清舒绕到祝荣身后,胳膊环过肩膀绕到祝荣身前,祝荣的背紧紧的贴在贺清舒的胸膛,这个类似拥抱的动作,让祝荣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是不是冷了,都打寒颤了,我们快点上车,就在院门口,你们单位要求太严了,外面的车不让进,怎么说都不让。”
而祝荣则完全沉浸在这个虚假的拥抱中了,有人抱过他么?他记忆里是没有。
可能也有,那种分不清真假的,安慰一样的拥抱是冰冷的,在他父亲去世那段时间他得到过很多。
那种拥抱只让他觉得越来越冷。
可是今天这个拥抱是温暖的,和他想的一样,甚至比他想的更温暖。
祝荣很想停下脚步,转身,来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拥抱。
抱住贺清舒,嗅一下他身上的,独属于贺清舒的味道,
贺荣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他已经开始贪恋这份温暖了。
一个虚假的拥抱就让他欲罢不能了,杨采薇说得对,他的精神状态很危险。
杨采薇说过一个求生欲不强的人不会去主动抓住什么,但是一旦他想去抓住什么的时候,那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哪怕头破血流,这是病态的。
而他越无欲无求,有所求的时候就会越剧烈。
可是他想要的只是一个拥抱,这个世界已经对他苛刻到一个拥抱都不肯施舍了么?
祝荣在心里自嘲的笑了笑,其实就是这样,他本来就没有得到过什么善待。
活了22年了,连一个正经的拥抱都没得到过。
上了车,贺清舒并没着急先开车,而是拿出他的制服外套披在了祝荣身上,他的外套很大,松垮的披在祝荣身上,顺着他薄薄的肩膀往下滑着,贺清舒只能往上拢了拢,顺手把最上面的那个扣子扣住,像个斗篷一样给祝荣穿好。
“你怎么知道我在。”
祝荣看着那件滑稽的“斗篷”没有看向贺清舒,他觉得这件外套好像也是他拥抱的延续。
贺清舒是一个古道心肠的好孩子,自己却对他抱有贪恋的想法。
是他太龌龊了。
虽然他明白自己所奢求的并不是什么得寸进尺的东西,他也不是想要贺清舒只拥抱他一个人这样蛮横的想法。
但是,还是太过分了。
“我猜的,我觉得你在,一去问你果然在。”
“如果我不在呢?”
“那我就走呗。”
“为什么?”
“你不在我不走我干嘛去,我也不能在这等你到明天上班啊,你家在哪啊,整个百京我包打听,你住哪里我都知道。”
车启动了,祝荣看着贺清舒的侧脸在路灯下忽明忽暗。
他突然很想伸出手摸一摸,摸一摸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
因为这一切美好的像一场梦,只是祝荣不想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