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村口倒是比他们想的顺利,村子里的人仿佛已经习惯了,看见身穿我方军装的狼狈战士进村,也不多言语,几个稍微手脚麻利的村民迎上去。
该倒水的倒水,该备饭的备饭,熟练地像是日常劳作的一部分。
“同志,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我帮你们联系。”
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人迎了过来,笑眯眯的帮忙张罗着,只是贺清舒注意到,他左手的袖子里空荡荡的。
贺清舒礼貌的表示感谢,交代了部队编号和遇袭位置,还不忘并且嘱咐了防空洞里伤员的情况,独臂男人点头表示了解。
“同志你放心休息,最迟后天上面就会派人来接你们,我们这个村子常有走散的战士。”
一切交代完毕,贺清舒才觉得那口一直撑着他的气散了,身上的各处疼一鼓作气的砸了上来。
胃里还没进食,汹涌的胃液灼烧着空荡荡的胃,像是一双手撕扯拉拽着,身上的小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唯有腹部的大伤口还在湿润的疼着,想必是发炎了。
而最痛苦的要数身上的骨头,经历长时间奔走后的骨头基本上是散了又重组。
他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老乡,有药么?我战友受伤了。”
刘光辉一直惦记着贺清舒的伤,刚润了几口嗓子就急匆匆的问道。
“有,等会你们吃完东西带你们去。”
一个面善的老婆婆端上两个缺边漏齿的搪瓷大碗,里面装着几块番薯干和几个用野菜揉成的面窝窝。
“村里没什么好东西吃,你们慢点吃。”
老婆婆很有经验,也不知在她手底下照顾过多少伤病,贺清舒二人虽然饥饿难耐,但也耐着性子小口吞咽着。
长时间饥饿过后是不能猛烈进食的,这是他们来前线学到的经验之一。
老婆婆耐心的看着他们,时不时的给他们添些水,独臂男人也很快回来了,告诉他们今晚先歇下,明天下午就会有人接他们。
“防空洞那边派人去了么?”
刘光辉仰头问独臂男人,他的脸上满是尘土缺依旧掩不住青涩,男人看着他有些出神,但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冒失,急忙回答道,
“知道了,应该已经派人过去了,你们放心。”
这真是贺清舒十八年来吃的最痛快的一顿饭,每一口饭仿佛都在呐喊,
他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
他能见到荣哥了。
想到这里,他真的有些忍不住想把祝荣的信件拿出来再读一遍,他已经很久没收到祝荣的信件了。
“大哥。”贺清舒的声音里带这些祈求,“咱们这能发电报么?”
独臂男人很快明白了他的想法,他有些为难的点点头,“有,我知道你们战士都想家,原则上我不能帮你们发私人电报的。”
“没事。”
这个答复在贺清舒的意料之内,他垂着头吃完碗里的最后一块窝窝,困意上涌,但是腹部的伤口提醒着他,他还不能这样草草的睡下。
村里的医务室很简陋,给他们包扎的依旧是那个独臂男人,看起来他在这个村子里身兼多职。
男人虽只有一只手,但动作很熟练,一看就是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双氧水浇在伤口上泛起细密的白色泡沫,贺清舒忍不住闷声了一声,但很快又把声音吞了回去,独臂男人看了他一眼,放轻了手上的动作,柔声问道,
“你们看起来岁数不大,哪里来的?”
“我是山左人,老贺是百京人,我俩十八。”
刘光辉伤得不重,靠坐在医务室的墙上昏昏欲睡,疲惫使脑子迟钝,可再迟钝他也不忘瞒着岁数。
“百京?怎么舍得来这里吃苦?”男人手上的速度不减,问着话试图分散贺清舒的注意力。
贺清舒早被疼出一身汗,倒抽了几口气才回答道,“国家需要。”
“那你是想发电报回家报平安么?”
“不是...和我爱人报平安。”
“你年纪这么小就有爱人了。”
男人被逗笑了,他觉得贺清舒口中的爱人不过是年轻人的私定终身,小小年纪哪里懂得什么情情爱爱。
“老贺的媳妇特别厉害,留洋的博士,现在在鹏城做生意给老贺挣钱呢。”
说到祝荣,刘光辉倒表现得比贺清舒还热络,男人被他严肃的表情唬得一愣,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小小年纪,这么厉害呢?”
刘光辉看着男人明显不信的表情,激动地争辩道,
“是真的!老贺你把嫂子的信拿出来给他看看。”
贺清舒疼得有些脱力,脸色苍白的摆摆手示意别闹了,刘光辉见状果然安静下来,缩回墙角继续闭目养神,男人看着这两个孩子心里也不舒坦。
这么小的孩子就被送上了前线,前线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的地方,那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地方。
“我带你们去休息的地方,地上这里凉。”男人拽起半梦半醒的刘光辉,示意贺清舒跟上。
午后的日头足,村民们都躲在阴凉里避暑养神,对于这两个外来客他们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村子不大,他们没走多远就拐进了一间小屋。
小屋不大,前身像是一件寺庙,朱红的漆还未褪尽,浅淡的香火味还萦绕在空气里。
“大哥,这是个庙么?”刘光辉鼻子灵,他皱着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
“以前是土地庙,现在就立着几个牌位。”
男人带他们进门,屋内很干净,只是里面的香火味道更浓了,破旧衰败的土地塑前供着四个红木牌位,牌位前香火正盛。
“这是谁家的牌位,看样子不只一家供养着。”
牌位前面各色贡品琳琅满目,虽都不精致但也虔诚,只是这种情景在这物资匮乏的战区极为反常,在这种地方,人们不去求神拜佛保平安,为什么要守着这几个名不见经传的牌位。
“只是我们村子的大恩人。”男人从香案底下抽出三只香火,郑重的点燃拜了拜,将香火插进香案里,“这是活人的牌位。”
“活人还能立牌位?”
刘光辉下意识的退后几步,一时间睡意全无,他觉得这间庙里阴森森的,甚至这个村子都阴森森的。
他和老贺不会是闯入了聊斋里的另一个世界吧,会不会他们俩一觉醒来周围都变成了白骨。
想到这里他瑟缩着拉了一下贺清舒的衣摆。
“长生牌位,生前就先让他们受着香火,给他们积德了。”
男人看着刘光辉害怕的模样心里暗笑,到底还是小孩子,还是知道怕的。
而贺清舒看着牌位上的四个名字,心头竟然涌起一丝奇异的熟悉感,那四个牌位用料并不矜贵但胜在精致,上面用黑墨依次写着“邱夏,邱云,高伍,高陆”
“大哥,他们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
贺清舒心底的奇异转为不安,那种不安越发强烈,那仿佛预知到了答案。
“对,那一年我们村子闹饥荒差点全村都饿死了,是他们四个运来的粮食,你们也看到了,我们村子都是妇女残弱,也是他们帮我们重建的村子。”
贺清舒觉得身上冷极了,那是流弹擦过脸颊时都未尝感受到的冰冷。
“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村子。”
“也就没有我们。”
贺清舒的声音干涩嘶哑,一切的记忆仿佛都与那个潮湿的雨夜接轨。
雨夜,工厂,祝荣。他曾经查过那起案子的卷宗。
这伙人就是那一夜的歹徒!
“对,你们累了吧,休息吧。”
男人见贺清舒神色不好,贴心的退了出去带上了门,独留贺清舒一人立在四个牌位前。
一股奇异的寒冷顺着贺清舒的腿往上爬,激得他汗毛直立,酷热的午后,这股寒到底是从何而来?
“怎么了老贺?”
刘光辉见贺清舒一动不动的盯着牌位,像是被夺了魂。
贺清舒没有理睬,只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用防水袋仔细包裹好的烟,借着长明的蜡烛点燃,恭敬的放在了香案上。
奇怪的是,在无风的室内,那烟却燃得很快,烟雾萦绕与香火的白烟融为一体。
鹏城,祝荣正在办公室翻阅着芍药从国外带回来的资料,就听见办公室的门被急促的敲打着。
一声接着一声,跟催命似得。
祝荣紧锁着眉毛,很不高兴的对外面喊了一句“进”。
只是他没想到,冲进来的竟然是一向端庄稳重的大姐贺清泊,他很快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急忙从办公椅上站起,忙问道,
“怎么了?”
是不是那个他最不想知道的噩耗成真了。
可这样的话他的心里却没那么焦虑了,如果是这样,他就可以坦然赴死了。
他的视线从贺清泊惊慌的脸上游移到窗边,神情重新恢复了淡漠,而贺清泊则一把搬正了他的脸,脸上还带着因过于激动而涌上的绯红,
“小荣,老三给你回电报了。”
她将手里的纸条塞进祝荣冰冷僵硬的手中,祝荣颤抖着几次才将纸条摊开,白纸黑字,只落着两个简单的符号,可祝荣一时间却怎么也看不懂似的。
祝荣用力眨了眨眼睛,这才终于看清了那两个字。
万语千言,都不如前线传来的两个字。
“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