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前线,烈日炎炎,炙热的太阳试图蒸干地上的最后一丝水汽,也送走了在这地上的最后一批亡灵。
战场还没有被打扫,遍地都是尸骸,那些曾经温热柔软的躯体如今变得冰冷僵硬,很快就会瘫软腐烂。
敌方我方,都是人,都曾是活生生的人。
可如今呢?都成了一座座无名碑。
由于运送物资的时候误闯雷区,贺清舒一行四人被困在了敌后方,与组织断了联系,现在的他们只能苦守于防空洞里,像是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牛。
断水断粮断电。
黑暗里的时间察觉不到流逝,只能通过越来越痛的胃与干裂的唇判断出他们还活着。
熬,不知道还要熬多久。
四个人的身上都受着不同程度的伤,整个防空洞里都弥散着血腥的气味。
“老贺,咱们被困有三天了么?”
刘光辉的嗓音因长期缺水而沙哑,他在黑暗中握了一下贺清舒冰冷的手,试图确认他还活着。
黑暗里,人的生命消亡的也是悄无声息,他们已经习惯了通过这样的方式确定彼此的状况。
“得有了吧。”
贺清舒掀开衣服检查自己小腹那道被流弹划伤的血淋淋的伤口,血已经凝固了,可伤口却已经溃烂了,他能闻到伤口上散出的恶臭,那是生命流逝的气味。
“消息发出去了,我们只能等着,上面看到会派人来的。”
罗明伤得更重,小臂的骨头应该是折断了,软趴趴的使不上力气,虽然已经做了简单的包扎,但是同在战场这么久,多少也明白,这只胳膊多半是要落病了。
落病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事实上这么长的时间没得到治疗,这只胳膊大概率是废了。
“我们这样等不是办法,现在外边已经没了动静了,我们应该出去。”
周海平没受什么外伤,只是一头碰在前挡风玻璃上晕了过去,现在整个脑袋还像针扎一样疼,多半是有了内伤。
“最近的营地有五十公里,而且我们没有地图,走不到的。”年纪最小的刘光辉却在此刻展现出了惊人的冷静,“我出去,我的受伤轻,我去找支援。”
“你胡闹什么呢!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出去送什么命。”
罗明喝止住了他,一时间防空洞里陷入了沉默,可是每个人都意识到了,在这里苦等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要想活命还是得出去。
“我去。”罗明思索了片刻沉声说道,“我有老婆娃娃,这辈子不亏,我出去你们在这等着。”
“罗哥,应该我去。”一向有些软弱的周海平像是突然有了气力,
“孩子不能没有爸爸,我和我媳妇刚结婚,她还能改嫁,嫂子一个人拖着几个孩子,你让她怎么活啊。”
“海平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个就会开车的司机,能走得了几步路,让你出去也是送死。”
“罗哥,我认识路,我知道附近有个村子,村子里有电报。”
“海平你...”
“罗哥,海平哥。”一直沉默不语的贺清舒打断了二人的争吵,站起身就要往洞口走,
“让我去吧,我是炮兵,体力比你们都好。”
“小贺,你和你媳妇还没定亲呢,你不能...”
罗明有些着急的想拦着往外走的贺清舒,只是刚一动弹小臂处就像撕裂一样的疼。
“罗哥,这里除了我以外,任何人出去都是送死。”
黑暗里的贺清舒看不清神色,但是声音里有一种无法拒绝的坚定,“你们等我消息,如果...如果三天没消息,就不必等了。”
“老贺,我和你一起去。”刘光辉也踉跄着起身,怕贺清舒拒绝急忙解释道,
“洞里的苔藓和露水不够三个人吃的,我和你出去罗哥和海平还能多熬几天。”
是的,在这些天,几个人就是靠着石壁上的苔藓与水珠过活的。
可是苔藓的生长需要周期,冷凝在石壁上的水珠倒是日日有,却也就那几滴,都是杯水车薪。
“老贺,带我走吧,我们倒下一个还能有另一个继续走,我们不能把希望全压在你一个人身上。”
“可是...”
这个理由是贺清舒不能拒绝的,可是他同样不能接受,刘光辉才16岁,17岁的生日都没过的孩子,怎么能跟他去冒这个险。
“老贺,没有什么可是了,要不就是我一个人去,要不就是我们一起去。”
刘光辉的态度很坚决,那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坚强。可是在前线,谁不是被逼着长大,就连贺清舒今年也才刚满18,书都没读完就上了战场。
前线不缺短命的年轻人,死神不会眷顾任何人。
这就是战争。
贺清舒咬咬牙,只得带着刘光辉一同出去,他们谨慎地拉开铁门,铁门外的世界截然不同,一股湿热的气息铺在他们脸上,许久未见光的眼睛被顶足的日头刺得睁不开。
空气里混合着青草,硝烟与血腥的腐烂味道,这片区域刚结束一场战斗!
刘光辉的记性极好,他带着贺清舒顺着自己记忆里的安全路线勘探着,果然才走了五六公里就看见了一片刚结束还未打扫的战场。
那是一片惨烈,可是二人根本无暇顾及,他们一路走来见过太多的惨烈,死去的战士已经死了,他们活着的人能做的只有继续活着。
他们在确定没有埋伏以后,认真的寻找着有没有能用的物资,但不幸的是这个战场也是被人搜刮过的,就连尸体上的值钱东西都已经被拿走了。
“老贺,我要是死了他们在我身上都找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
刘光辉到底还是孩子,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笑嘻嘻的开着玩笑,“你说他们会不会气的踢我一脚。”
“踢你你也死了,又感觉不到。”
贺清舒也跟着打趣,试图缓解这有些丧气的局面,可是他也不由得想,如果他死了,荣哥的照片和信件是不是就会被搜走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还是要活着的,他可不希望自己精心珍藏的东西被那群粗人玷污了。
荣哥的东西,他从来宝贝得紧。
地面被炸出了深浅不一的弹坑,大的弹坑里还积着一点还来得及蒸发的露水,两人也顾不得水里有没有虫卵和腐肉,捧起来就喝。
这是这些天,两个人喝的最痛快的一次。
两人一路勘察一路摸索,从正午走到了深夜,一路上虽是有惊,但所幸无险,他们一路上碰见了几伙敌方的散兵,看样子也是与大部队走失了,双方都极力避免着被发现,在这种情况下,硬碰硬对谁来说都是死路一条。
再仇恨的敌我,离了大队伍也都成了普通人,孤军奋战的英雄主义在战场上是行不通的,人人都明白保存力量,才能给予致命一击。
又从深夜走到天边泄出第一缕光线,两人早已精疲力尽,脚早就磨烂了,痛到现在已经没了知觉,贺清舒甚至怀疑自己脚上已经没了皮肉,只剩下一截白骨支撑着。
但两人都拼着一股气坚持着,他们都明白,现在他们身上担着的并不是他们两个人的命,而是四个人。
防空洞里的罗哥,海平哥还在等着他们,他们必须走下去。
天大亮了,两人足足走了一天一夜,一路上他们都没敢停下休息,他们生怕停下就会有新的变数。
终于,他们在远方的烈日下,看到了一缕炊烟,只是那缕烟太细太单薄了,他们一时间都没法分辨那是不是一场幻觉。
他们恐惧极了,他们就像是两个濒临死亡的人,在沙漠里寻找绿洲,当真的看见绿洲时又开始恐惧那会不会只是一场海市蜃楼。
越近他们看得越清晰,
那是一个村子,一个真实存在的村子。
他们得救了!
鹏城夜宴,祝荣坐在主位上,面对着一桌子的佳肴毫无胃口,他只是拿着勺子在汤水里搅了一下,润湿了嘴唇就不再动了。
一旁的芙蓉玉指纤纤,正熟练地拆解着一只蟹,将蟹肉剥到白瓷碟子里,柔声哄道,
“祝总快尝尝这蟹,我可是挑的顶好顶新鲜的。”
祝荣盯着那碟蟹肉出神,一向冰雪聪明的芙蓉在祝荣身边工作这么久,早就品出这位应该是又想起自己远在滇南的那一位了,就凑在祝荣身边沉声道,
“祝总,您替那位尝尝,你说我这个粗心的也不知道您那位爱吃什么,就只能麻烦着您了,不然等那位回来啊,接风宴我都不知道摆什么。”
这句话果然合了祝荣的意,他拿起筷子只是小小的抿了一口,满意的点点头道,
“不错,是好东西。”
可是随后,他就定定的盯着桌上的饭菜,手上那串珠子转的越来越响,芙蓉明白,这位又开始焦躁了。
“祝总,您的信我都寄去了,您三五天一封,他总能收到的,咱们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养好身体等他凯旋而归。”
珠子的噪音果真停了,祝荣垂眸沉默着,许久才抬起眼睛问道,
“芙蓉,他在前线会饿肚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