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贺清舒睡得极不安稳。
剧烈的疲惫过后,他本以为自己的这一觉会睡得很沉,可是半梦半醒之中总有什么东西吊着他的神经,让他的肉身昏睡,思维却无比活跃。
他睁着眼睛,身体却动弹不得,视线之中他能看见自己倚在脑袋下面的臂,能看见自己满是灰尘和血迹的军装。
可他却动弹不得。
他的意识在猛烈的挣扎,越挣扎反而越昏沉,他感受到一股寒凉的香火味道压在他身上,一缕缕的钻进他的鼻腔。
只是那烟火气很快变得潮湿,变成了带这些尘土的硫磺气息。
是那个工厂的雨夜的气息。
贺清舒意识到自己的反抗皆是徒劳,反而不再挣扎了,坦然的合上了眼睛。
若是怕鬼,前线冤魂无数,鬼是不会伤人的,人才会害人。
那股烟火味好像变淡了,贺清舒觉得好像有一阵风抚在他的脸上,很轻,像是在温柔的抚摸着他的面颊,而后那股寒冷慢慢褪去,庙里闷热的空气重新附着上来。
贺清舒猛地睁开眼睛,像是惊醒一般。
四周皆是寂静,刚才像是一场梦。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地上的露水还未散尽,上面就派了车就到了,熟悉的军车会带着他们重新回到战场,回到那个九死一生的地方。
可是在前线待久了,人也开始变得木讷,战场反而会给战士一种安全感,那是一种归属感。
就像贺清舒,他到现在都不能确定,自己和这个村子,会不会都只是他的一场梦。
这会不会都只是他临终前的一场幻梦。
这是个很危险的想法,这种念头刚升起就被他狠狠压下去。
而刘光辉睡足了倒是潇洒,他偷偷拉住贺清舒嘟囔着,
“终于能和这个鬼地方告别了,哪有给活人立牌位供香火的。”
贺清舒不语,他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很难去解释自己的不适,他只能跟着带队的战士往村口走,
他想逃离,他下意识的就想逃离这个村子。
可是行至村口,一个老人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那老人实在是太老了,老得仿佛已经死去了,他见二人走过便抬起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们。
那双眼睛虽然雾蒙蒙的,让人怀疑是否能看得见东西,可是其投射出来的视线却很犀利,仿佛能刺穿人的灵魂。
贺清舒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张纸钞递给老人,老人也不谦让直接收下,可正当贺清舒要抬脚走出村子时,老人却拦住了他。
“你给了我钱,我应该帮你算一卦的。”
老人的声音干涩喑哑,像是一棵枯树被锯断时的哀鸣,老人伸出手拉住贺清舒,那手也似一棵枯树。
冰冷,干燥,粗糙。
“我算的准,因为我快死了,什么都能说出来了。”
老人并不看贺清舒手心的纹路,他只是感受着他手心的热度,那双无神的眼睛在此刻竟然有了些神采。
那神采像是炭火熄灭前的那一丝炙热的红,滚烫却也要冷却了。
“你会死在战场上。”
贺清舒在老人口中听见自己的死讯,心里却很平静,战场上的他们无非是套在绞刑架上的亡命徒,他们也不知道哪一天脚下会陡然一空,迎来他们的死亡。
只是他的荣哥,但愿他能好好活下去吧。
他点点头就打算离开,可是那老人的手臂却有着惊人的气力,一时间他竟然没挣脱开,他疑惑的看着老人,却见那老人的视线移到了他的身后,他跟着老人的视线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物。
“我真的是快死了,眼睛也不中用了。”
贺清舒感受到老人的手有些僵硬的回勾了他一下,嘴角竟然缓慢的扬起了一抹笑。
“你的命和另一个人的命连着,那个人不该死,所以你也不会死。”
老人说罢就放开了他的手,而独臂男人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早晨倾斜的阳光从他身后升起来,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五官却压抑在黑暗中。
车子驶远,村子在视野里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这样的村子在滇南前线有很多,它们因战争而凋敝,也因战争而存活。
一路上贺清舒都很沉默,脑子里一直回荡着老人的那几句话,那几句话说得简单,可是他的脑子就好像蒙着一层雾,怎么也参悟不透。
“老贺,那个老头拉着你半天跟你说什么了?”
刘光辉不适应贺清舒的沉默,便凑到他身边找话说。
“没什么,就是祝我平安。”贺清舒看着汽车卷起的烟尘,亦如雨夜轮胎压过的银色水蛇,“老罗,海平哥怎么样了?”
“他们在军区医院,我们也要过去的。”
汽车疾行,一路无言,等到了军区医院,见到罗明和周海平,两个人的心才终于落下了。
罗明和周海平比他们早些送进医院,已经做过全身检查了,索性二人并无大碍,罗明的胳膊虽然骨折了,但还不至于落下残疾。
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军区护士包扎的时候多看了几眼贺清舒的姓名牌,有些惊喜的问道:“你就是贺清舒,百京过来的。”
贺清舒有些疑惑的点点头,显然他并不认识后方的护士,若是前线的军医也许还能跟他有些交集。
“你是采薇姐的妹夫对不对,采薇姐离岗之前特意嘱咐我们多照顾你,可是你一直在前线我们也遇不见你。”
妹夫?杨采薇有妹妹?
一向愚钝的贺清舒此刻却飞快的捋顺了人物关系,他红着一张脸点点头。
“你爱人给你写了好多好多信,之前在后方另一个据点,可惜前几天被炸毁了。”小护士一脸惋惜的哀叹道,“鹏城寄来的,邮票都特精致,可惜了。”
贺清舒呆愣了片刻,有些心疼那些被炸毁的信件,但很快心底被幸福满溢,整个人也像是醉酒一样飘飘然起来。
在这种生命很轻的地方,有人惦记着真好。
他的荣哥,仿佛天生就是要来爱他的。
“采薇姐说你们刚要结婚你就来前线了,她妹妹一个人守寡好可怜的。”
看起来杨采薇之前在后方人缘很好,刚知道他是杨采薇的妹夫,就有好几个小护士围过来,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采薇姐的妹妹是不是很漂亮啊?”
“她真的是留洋博士么?”
小姑娘的八卦心起,吵闹程度不亚于树枝上乱叫的鸟,最后还是护士长看不下去了,将这群好奇的小鸟统统驱散。
一旁的刘光辉看着被女人团团围住的贺清舒,心底有些艳羡,趁着人群散进扯了扯贺清舒的衣角问道,
“老贺,现在女人都喜欢你这样的么?我要是学学你回老家是不是就能娶上媳妇。”
贺清舒欲言又止,心底暗想你可千万不要学我,学我那可是真的断子绝孙。
百京郊区,废弃硫磺厂后的小树林里好像终年阴冷,再热烈的阳光也照不进这片浓密的林,贺清仲提着两大包纸钱来到那棵最粗壮的树下,抬头看着那毫无遮蔽而直射下来的阳光。
那树已经要死掉了,树枝已经不长叶子,树干已经也失去了水分,开始慢慢萎缩了,整棵树像是伸出了巨大的爪牙,耗尽最后的气力向着天空示威。
这一切当然要归功于贺清仲。
那日的一袋黄金并不是全部的赃物,上面就下命令继续挖,可惜最后挖断了树根也不见半点金子了。
那些金子早就以各种渠道转运出去,转到了哪里恐怕只有那四人才知晓。
可惜了这棵树,长这么粗壮得需要几百年啊。
贺清仲颓然的坐在枯树下面抽着烟,他依旧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贺队长,不,应该是贺副局长,
只是这段日子的他更像是一个没有情感的执法工具。
他一边抽烟一边抬起右手,盯着无名指上那抹纯洁清透的绿出神。那抹绿,很像一个人的眼睛,那是一朵娇嫩花,那是一朵需要他呵护的花。
他知道自己这段时间是怎样行尸走肉的活着,是那朵花带走了他的鲜活。
最后一口烟深深的吸进肺里,头脑仿佛清明了半刻,他拿起纸钱,可打火机明灭了半天却舔不到纸钱,他木然的抬头有些疑惑。
今天没有风啊?
贺清仲疑惑了一会,像是想明白什么似的,从烟盒了拿出三根烟点燃,插进干裂松散的泥土里,那烟燃得极快,不多时就都化作烟雾散进树枝里。
这一次,火舌很快的点燃了纸钱,大火贪婪的吞噬着纸钱,像是下面有人在争抢,
“老兄,要烟抽你直接说啊。”贺清仲一面往火焰里递纸钱,一面笑出了声,
“别抢别抢,真是抱歉最近事多,才有空给你们烧纸,以后一定准时。”
火焰果然平稳下来,一阵微风抚在贺清仲的脸上,像是一双手抚摸过他的脸颊,身后巨大的枯树上面站着几只鸟,张开嘶哑的喉咙发出哀鸣。
仔细数来,一共四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