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情感总是后知后觉的,当觉得一切已经可以坦然接受的时候,才发现激烈的情绪反扑早就将人溺毙。
祝荣靠坐在床头,一夜未眠,他并没有觉得心里有什么不舒服,他只是觉得冷,全身冷,冷得直打颤。
夜里熟悉的冷又回来了,他又重新回到了夜的牢笼里。
心跳声与钟表指针的“咔哒”声重叠在一起,夜太长了,心脏跳久了都累了,呼吸也变得短浅。
祝荣什么也没做,就是安静的看着窗外浓厚的黑,看到眼睛发涩也没收回视线。
这才是他的生活,贺清舒的出现只是老天可怜他,给予他的一夜好梦,梦醒了一切都回到原点了。
他将指甲摩挲到贺清舒的枕边,那地方早就冷透了,没有贺清舒的体温的滋养,贺清舒留下的一切无非都是空壳。
他祝荣何尝不也是一副被留下的空壳。
天边亮起了一抹白,阳光泄出了一缕,可是那光虽然明亮,依旧没有温度。
这只是第一晚。
祝荣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撑过未来不知道多少个夜晚。
客厅的电话铃急促的想起了,祝荣几乎是扑了过去。
他期待,恐慌,而无论是哪一种情绪,他都期待着这通电话与贺清舒有关。
贺清舒不去前线了,他高兴。若贺清舒出了什么意外,他就一同随着去。
他坦然接受审批,他只是不想煎熬下去了。
只是这通电话有些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当祝荣行尸走肉般拖着自己的空壳来到医院的时候,病床上躺着的同样一具空壳。
芍药的脖颈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几丝渗出来的血痕若隐若现,他仰躺着像是一朵衰败的花。
他的脸颊是失血过多的苍白,就连那一向柔软红艳的唇此刻也灰白干裂着,那双宝石般璀璨的绿眼睛此刻失了光彩,像是蒙了尘,眼下大片的因疲惫而产生的淤青渗在皮肉里。
再名贵的芍药没了精心的滋养,也会枯萎萧瑟,成了残花败柳。
“贺清仲不要我了。”
芍药的声音因缺水而干哑,他好像累极了,这句话像是用完了他最后的气力。
“怎么回事。”
祝荣拿起桌边的杯子,里面的水还温着,杯子边上插着一个吸管,医院的医生护士当然不会有这份细致的心。
“他要去前线,我不同意。”
被水润过的喉咙并没有缓解多少,芍药的声音太悲伤了,像是阴冷的雨,浇得祝荣心里也发冷。
“我说他去前线我就去死,他抢刀我扎偏了,不然我就可以去死了。”
“他去前线了么?”
“没有,他答应我不去前线,但是他再也不会见我了。”
芍药微微侧头,就看见祝荣那一张同样憔悴的脸,就像是在照镜子。
“贺清舒去前线了么?”
“去了。”
“那他应该恨我,自己弟弟都去报效祖国了,我却拖着他让他当逃兵。”
祝荣牵起芍药冰凉的手,试图安慰他,可是两双同样冰冷的手怎么样都捂不暖对方的。
“小荣,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不像你那样有什么家国情怀,我就想让我爱的人好好活着。”
祝荣低头不语,其实他也没有多么崇高的精神,他不是圣人,他也有私心,他也只想让他爱的人好好活着。
可是他不敢,他怕贺清舒战死,更怕贺清舒恨他。
如果可以他也想学芍药以死相逼,可是之后呢?像是芍药二人一样,图生怨恨么?
“芍药,他不是恨你。”
祝荣明白相爱的两个人是不会怨恨对方,可是恨就是恨,恨自己而去折磨自己,还不如去恨着对方。
“他是恨自己在国家和你之间,选择了你。”
国家大义与个人小爱之间,选择了自己的感情,这对有着坚定信仰的贺清仲来说无异于叛国罪。
可是道理两个人都懂,可是爱恨谁能说清,说清了又谁能掌控呢?
“那他还不如恨我,恨我自私,恨我拦着他,他这个人什么事都憋着,好像什么事都能自己解决一样。”
一滴泪从芍药的眼角滚落,很小的一滴,但一定很苦很涩,那是芍药的泪,也是祝荣那一滴流不出的泪。
那是一滴掺杂了太多的泪。
爱恨家国,每一个题目都太沉重了,那不是一个人脆弱的魂能承受的。
“小荣,我要离开百京了,百京太小了,我怕我会遇见他。”
百京太小了么?这话说出来真的让人笑话,可是他怕的真的是遇见么,他怕的应该是遇不见吧,一个城若两个人遇不见,那缘分才是真的断了。
缘分尽了就是尽了,再爱也是徒劳。
“去哪。”
祝荣也发觉了,偌大的百京,少了一个贺清舒仿佛就已经变作了一个空城,他不必再守着一场空了,他要放弃这座城了。
就像他曾经放弃的鹤望兰一样。
洒脱的离开,亦或是逃避,总之都是切断了联系。
“我不知道,百京我不能待了。”
“和我去鹏城吧。”
祝荣的眼睛扫到了一旁的晨报上,晨报的内容他并不在意,只是那偌大的鹏城二字刺得他移不开视线。
冥冥之中,他都有这种感觉,贺清舒与滇南,他与鹏城,总是有一种切不断的联系。
这就是命运么?无论再怎么逃避,再怎么抗拒,命运都会推着你走向你该去的道路。
“去那干什么?那油水已经不多了。”
“我在国内,你跑国外,我搞内销,你做外销。”
这是芍药曾经提出来的设想,现在祝荣原封不动的提出来让芍药去抉择。
“我在鹤望兰有些资产,我卖了做启动资金。”
“外销那边我有路子,你想过做什么吗?”
“贺清泊在鹏城做医疗器械,他们几个人玩不转的,我们过去重新规划一下。”
芍药的眼神落在祝荣脸上许久,祝荣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由着他看,不知过了多久芍药才重重的叹出一口气,这口气舒坦,就好像能把什么东西暂时搁置一样。
“什么时候走。”
一座城市少了两个人根本无足轻重,城市该运作运作,年还是要过的。
年前又下了一场雪,祝荣和芍药依偎在一起,两个人都一夜未睡,不沟通不交流,心里都有事去想,都有回忆去缅怀。
以后的日子,他们也要靠着这些回忆去熬着了。
临走前祝荣替芍药去见了贺清仲,两人爱起来是真的爱,可是固执起来也是势均力敌。
芍药不像祝荣,他在百京停了太久,总有些带不走的东西,就像他对贺清仲一样,感情可以带走,可是贺清仲永远在百京,他就像是一座碑,他在芍药就不能在。
贺清仲瘦了很多,脸上的胡茬泛着青,一身警服皱皱的。
也是,除了芍药外,又有谁会在夜里替他将警服熨平整,除了芍药外,又有谁会在早晨胡闹着替他刮胡子。
没了芍药的贺清仲,就像是少了一缕魂,可是没了贺清仲的芍药又何尝不是。
“小荣你瘦了,气色也不好了。”
反倒是贺清仲先说了话,他有些莫名心虚的移开眼睛,可是祝荣明白,贺清仲心里有愧,他觉得对不起弟弟,自己做了逃兵却让弟弟上了战场。
可是谁在乎呢?
祝荣怨不得任何人,他甚至怨不得贺清舒。
“我们要走了,有些东西带不走,他说你留下也好,烧掉也好,帮他处理了吧,这是他最后麻烦你的一件事。”
东西不多,只是一个一米长的木箱子和一只鹦鹉笼,里面那只会骂人的鹦鹉此刻安静着,提溜着眼睛等待着自己的去留。
“你们去哪?”
“去鹏城。”
“小荣,你们保重,替我...照顾他一点,他性子娇。”
贺清仲有些难以开口,掩饰一般的打开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衣服,都是芍药一针一线精心裁制的。
这世上除了芍药,再也没人有这份真心了。
贺清仲的眼睛酸涩的厉害,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最近叹气的人太多了,最近令人丧气的事也太多了,该离开这里了。
他们登上飞机那天正是除夕,空气里带着爆竹炸过的硫磺味道,夹杂在冷气里,很像那个雨后的工厂,他和贺清舒两人相依在一起,那么惊险的夜晚,他却那么踏实。
“小荣,你还好么?”
芍药伸手替他拉上遮光板,这阵子祝荣太安静了,他像是一个局外人,妥善的安排好一切。
可是,最应该悲伤的人不是他么?爱人生死未卜的不是他么?
“芍药,前线也会过年么?火药味和爆竹味是不是差不多,声音听着也像。”
祝荣平静的看着芍药,问出了这个莫名奇妙的问题,芍药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只能拂过祝荣的头,示意他靠在自己的肩上睡一会。
飞机起飞了,祝荣在颠簸中昏沉着难以入眠,芍药揽着祝荣的肩,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芍药的身上有很淡的花香,被温暖的体温裹挟着。
他喃喃着,芍药靠近才听见,他在问
贺清舒,前线也有花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