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滇南气候潮湿,连绵的阴雨黑压压的,人也跟着沉闷,一块湿润的土地能生出蘑菇,那一颗潮湿的心又会滋生出什么。
贺清舒在前线迎来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
这一天其实与往日无常,依旧是重复着每日的活动,前线的战火声刚来的时候听着还有些紧迫感,听久了也会麻木的。
人也一样,人在这种地方待久了也会麻木,对他人的生命麻木,对自己的生命更是轻视。
贺清舒缩在营房里,机械的嚼着压缩饼干,那东西并没什么滋味,吃起来像是在啃墙皮,他吃也不过是为了维持生命,好继续投身新的工作。
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他瘦了些,但看起来却更结实了。
滇南的紫外线强烈,晒得他皮肤更黑更粗糙了,头发为了方便打理而剃成了寸头,一对高耸的眉骨没了遮挡显得更凶了,而变化最大的还要属那双眼睛。
那双如湖般澄清的眼睛,如今像是深渊一样,里面不知葬着多少亡魂。
那是一双见了生死的眼睛。
贺清舒仰躺在床上,小心的在自己的衣服下摆上擦干净手,从胸前的贴身口袋里取出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有一双含情的眼。
那是他的荣哥。
贺清舒将照片贴在胸口,有些不满于照片上的荣哥怎么不笑一笑,害得自己只能在心里想着他是怎样笑的。
也不知道他的荣哥自己一个人,有没有好好吃饭。
贺清舒叹了一口气,他是在上了前线才知道,前线寄封信也很难,军队的驻扎点经常变化,信件遗失的事情也常有,他最近只收到了一个关于祝荣的消息,还是在杨采薇离开滇南前留下的。
祝荣去了鹏城。
也好,那他们的距离又近了一些。
贺清舒自嘲的裂了一下唇角,漏出的笑容很难看。
他当然明白祝荣为什么要离开百京,荣哥应该觉得又被抛弃了吧,就像当年义无反顾离开鹤望兰一样,他已经在那个城市待不下去了。
若自己能活着回去,能全须全尾的活着回去,他一定要一辈子守着他,他用自己的一辈子去道歉。
若是他在鹏城遇见新的人了呢?
那他也不怪他,这事本就是他抛下了祝荣,若是有别的人愿意像他这样爱他照顾他,他也愿意,他也祝福他。
这件事终究是他太武断了,祝荣一定恨他吧。
那就恨吧,恨至少还能多念着他几分,若是恨都没了,那才是真的可怕。
贺清舒现在最怕的,是祝荣忘了他。
想到这里,贺清舒皱了皱眉毛,连带着心脏好像都跟着皱了。
“老贺你怎么在这啃饼干。”
营房的帘子被拉起,进来的是一个矮瘦的小男孩,瘦脸小眼,看着鬼机灵的,他进来也不见外,伸手就要拿贺清舒胸前的照片,却被贺清舒灵巧的躲了过去,可他也不恼,依旧笑嘻嘻的,
“不去吃就对了,今天的饭菜真难吃。”
来人是贺清舒同批的兵叫刘光辉,山左人,年纪比贺清舒还小一岁,也是改了档案年龄上来的。
与贺清舒不同的是,贺清舒是为了一腔热血而来,而刘光辉是为了家里的人能有口余粮。
来前线的人理由不同,可是目标却相同,都想着早日打完仗,活着回去。
没有谁比谁无私,没有谁比谁高贵。
贺清舒小心的将照片重新藏回胸前的口袋,这照片唯有放在这里他才踏实,只有这张照片熨着他的心,他心里才不疼。
“这么宝贝,是你哪个相好?”
“是我爱人。”
不知怎么的,可能是今天的日子特殊,一向少谈家事的贺清舒竟然也有了表达的**。
“如果没有这遭事,我家今天就上门提亲了,他是留洋回来的高级知识分子。”
刘光辉当然分不清这个他是男是女,跟着捧场道,“你个大老粗还能找到知识分子当媳妇,真是便宜你了。”
“博士,咱们中国能有几个博士。”贺清舒也被捧得有些飘飘然,可是很快又沉下声音道,
“我还答应他办草坪婚礼,像外国电影里那样,一群人坐在草坪上,也不知道还能办成么。”
“还得是有文化真洋气,在我们老家结婚就是吃个大席,老贺,你们结婚能带我去见见世面么?”
刘光辉一脸艳羡,却见贺清舒的眸色暗沉下来,只得小心翼翼的问道,
“老贺,你们分手了啊。”
“没有,他说等我。”
“老贺,这就是你不对了。”
刘光辉一脸老道的拍了拍贺清舒的肩,像是个过来人一样安慰着,只是这神情在他稚嫩的脸庞上有些滑稽。
“你出来之前就应该和人家姑娘断干净,怎么能让人家姑娘干等你好几年呢?”
干等?
没有谁比贺清舒更清楚只要他前一刻提出分开,后一刻祝荣一定能做出血溅当场的事。
祝荣的命,是由他吊着的,这件事终究是他做错了。可是他后悔不得,国与情之间,再怎么选也是一样的。
“不过老贺你也别难过了,等仗打完了,再回去找他呗,万一他真的等着你呢。”
刘光辉看着贺清舒脸上的神色黯淡,一时心里也泛着涩,大家都是天南地北聚集来的,都不容易,刘光辉虽然年纪小不懂男女这些事,但是看着一直照顾自己的好大哥难过心里也不舒服。
“其实有个其他人照顾他也好,总比等着我好,你说万一我...”
“别说那种话,多晦气。”
刘光辉赶忙打断贺清舒的话,两人沉默着却也明白,在这短短的两个月里,他们见了太多的生死,前一刻还与你插科犯浑的战友,也许明天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战场上的人命贱。
营房外钻进了一缕潮热的风,卷着一丝浅淡的花香,滇南多花,哪里都能长出漂亮的花,贺清舒想起了自己曾经的诺言,他说自己要为祝荣种一院子的花。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现,也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一声尖锐的集合号吹响,贺清舒与刘光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冲了出去。
战场上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悲春伤秋的。
一千多公里的鹏城,灯火通明,前线的夹杂着血与火药味的风吹不到这里,这里的灯红酒绿当然也照不到前线。
南海酒店的最高层,一个俊俏的男人倚着落地窗,脸颊绯红的看着下面仍在忙碌的芸芸众生。
他是喝醉了,眼神都散了。
他的身边摆着一个样式精巧的奶油蛋糕,蛋糕上的蜡烛快要燃尽了,火光在黑暗里抖动着,映着他的面上忽明忽暗。
“你喝了多少。”
一个长发男人弯腰捡起地上的酒瓶,皱着眉毛语气却很温和。
“芍药,在前线能过生日么?”
祝荣的眼神迷离,他歪着头将脸颊贴在冰凉的落地窗上,试图换取片刻的清明,
芍药并不答话,他已经习惯了贺清舒走后,祝荣的莫名奇妙,他只是搀着祝荣将他扶到床上,去卫生间打了一盆水帮他擦拭身子。
“芍药,其实今天他才满十八,本来今天他家要上门提亲的。”
祝荣由着芍药折腾他,脸上带着笑,仿佛今夜是他的大日子。
他已经醉得半梦半醒了,贺清舒不在的日子里他尤其喜欢酒,就好像喝醉了他就能短暂的逃离,不用再孤身一人了。
芍药解开祝荣的衬衫扣子,白皙的皮肤裹着凸出的骨,他真不知道这脆弱的身子还能熬多久。
“你这样糟蹋身子,他回来会不高兴的。”芍药的动作很轻,声音里是止不住的心疼。
“你不也一样,你也在糟蹋自己。”
祝荣的手指点在芍药的眼下,又握了一下他明显消瘦的手腕,嘴角竟然勾起了一抹笑。
是啊,这两个月他们是一样的,都在拼命的折腾着身子。
可是有什么用呢?能心疼他们的人都不在了。
他们的自虐行径无非是一种自我灭亡。
“我和你不一样。你们又没分手。”
芍药托着下巴垂眸,修长的勃颈上印着一指长的狰狞的疤,那疤是去不掉了,到最后,反倒是这疤代替了诺言,陪伴着他一生一世。
“有区别么?都是一样被抛下了。”
祝荣看着远处的一丝火光,它在璀璨的霓虹灯下显得那样渺小单薄,可是却又那样的刺眼,
“我在等着我的死刑通知,他不在了我也能跟着去了。”
“别说这丧气话。”
芍药也爬上床,像只猫一样将身子缩成一团,将头埋进祝荣的颈窝里,很快祝荣就感到颈窝一片湿凉。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夜晚了,芍药总是这样哭着入睡。
祝荣很羡慕芍药还能落下泪来,他眼睛很酸很涩,可就是流不出一滴泪来。
蛋糕上的蜡烛在夜里陡然熄灭了,只留下了蜡油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着,贺清舒的十八岁生日,也只有远在鹏城的祝荣会他庆祝了。
历史书上的短短一句话,却拨弄了许多人,许多家庭。
人在历史面前总是渺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