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云宫缎似得披帛在天边,天空被一场夜雨清洗的格外清透。车夫看上去十分愉悦,腰间还挎了一壶小酒,赶着马车美滋滋地奔腾在大道上:“哎呀,你们江湖人就喜欢打打杀杀的。我这车都快成救死扶伤的专车了,谢大夫你不知道,经我宣传啊,你已经是咱们那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医了,这回这小伙子我看没大毛病,在你手里过不了两天准能活蹦乱跳,比那活鱼还精神呐!”
谢尘面色比昨日稍霁,与车夫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从民间土方到乡里民俗,看上去似乎有了几分他这个年纪的健谈和生气。
寒江雪靠在车壁松松地听着,脑子里却止不住转着如何调查的事宜,霜粼昨日带来的消息,长安古意近乎全员静默,京畿道三十七支小队表面行动如常,实际上全部按下暂停键,不再接收任何新的任务,任何一点动静都像冰面上的裂纹,会被霜粼派出去的眼线搜罗监察。
不知不觉,两人已到城内,七扭八弯的拐进数条巷子后,总算见到了医馆的真容。长安寸土寸金,能盘桓下来这么一处居所已是不易。院内空间不大,几丈宽的前院拥簇了一棵开淡紫小花的婀娜花树,后边主屋连着厅堂,旁侧相接了一个看诊用的狭小厢房。厢房尽头的余角被格局良好的分割成灶间和置放些杂物的侧屋。
谢尘引着他住进厢房,里面摆了两张麻竹床,看来是平日用来收容病患所用。择了一张干净床榻铺好被褥,妥帖扶他躺下,叮嘱道:“你先休息一会儿,别睡着了,我去煎些药来,药好了喊你起来喝。”
寒江雪面色不佳地点了点头,一面运转内息调整了起来。
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内息与寻常凌雪阁弟子不同。隐龙诀只是附在表皮上的第二重心法,之下还另有一层牢固的根基,那才是他真正的内力来源。只要内息不摧,便无大碍。只是这次中毒的毒素过山车似得在他经脉逛了个遍,好像一锅滚沸的高汤遇冷凝固一般,尚且需要时间来重启。
吃力地调息了一阵子,只恢复了两三成。就看见墨色衣衫的万花弟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进屋来,瞧见他醒着,便坐到床边,手势熟练地搅了搅汤匙,低头吹了吹递过去。
“我自己来。”这次谢尘没再坚持亲力亲为,至始至终目光随在他身上,看着寒江雪眉头皱成一根苦大仇深的麻花,端起药碗牛饮而尽。谢尘才道:“太苦的话下次我加点蜜糖。”
“良药苦口。”寒江雪将碗放下,努力让自己面部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就瞧见谢尘不知何时贴心的递过来一碗温水,里面还浮了几颗解苦的酸枣子。寒江雪心头肉猛地跳了一下,不那么自在的看了一眼谢尘。
不得不说,谢尘很温柔,但是太温柔了些,已经超出他对挡刀之恩的所有预想。思绪如麻的纠缠了一会儿,有些难以言说的困乏,寒江雪擦了擦嘴,鸣金收兵道:“我又困了,想眠一会。”
谢尘没再缠他,简短利落地说了句:“好。”出门前不知从哪倒腾出一个小香炉,点了一支味道清甜好闻的香,便关门退了出去。
寒江雪一觉睡到天明。谢尘那碗药不知什么煮的,难喝归难喝,效果倒是不错。一夜的光景就把昨日中毒的那些沉疴扫荡了个七七八八。这么想着,寒江雪起床下地,步子轻快的溜进院里,并未见谢尘,倒是院内另摆了一张案几,上面搁了几件新奇的小玩意儿。
分别是一个小巧的天工甲人,一个精致的七彩琉璃瓶,里面蓬了些银灰色的砂土,还有一些分装在各色丝线袋子里的花草种子。寒江雪单手捧起那个肚子浑圆的甲人,这东西他在那些个行走江湖的万花门人身旁见过,好像叫阿甘。只是谢尘这只格外精巧些,两只兔耳上分别扎了只淡紫色的蝴蝶结,袖口勋章上还刻了一个小小的“谢”字。
寒江雪刚心猿意马地“啧”了一声,就听一道冷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好看吗?”
寒江雪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句“好看吗”身上了。循着晨曦的微光望过去,谢尘站在那棵垂垂摆摆的紫藤花树下,神情专注而隽永。上身只着了件剪裁合体的内衬白衣,两道袖口束了襻膊,露出劲削的腕骨。衬得他宽肩窄腰,既清爽又干练。一头乌黑的长发松松地垂挽在身后,愈发衬出领口脖颈玉光似得惹人落眼。
寒江雪喉头不自主的滑动了两下,心底某处像让一万朵香花熨烫过似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心旷神怡起来。后知后觉地将手中阿甘搁下,煞有介事地评价道:“嗯……是挺好看的。”
谢尘听出他弦外之意,突然笑了,单侧眉头微挑道:“好看可以多看几眼,我不要钱。”说着拿目光比了比他的腰身,斟酌道:“先生腰细,这样的袍子穿起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先生若是喜欢,回头我给先生也裁一件。”
说着回屋拿出一件浅青圆领褂子,瞧着宽松而柔软,伸手递给他道:“你昨天穿的那个外衫破了,我拿去补了补。这件颜色差不多,身量也勉强穿得,且没有腰身,不会摩擦到你腰腹处的伤口。”
寒江雪接过衣衫就地比了比,哪里是勉强穿得,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不由得偷偷看了两眼谢尘,心道他这也太贤惠了些,除了年纪轻轻眉宇间就有挥之不散的忧愁,真是个无可挑剔的田螺姑娘,将来要是说亲谁嫁给他都是赚到。说亲么……那必是个家世清白,很好很好的姑娘才配得上他,想着想着,寒江雪不禁多看了谢大夫几眼。
将念头挥散,寒江雪把外衫套在身上,许是许久没有穿过这么舒适的衣裳,不禁赞叹了句:“确实不错,将来要是不想开这医馆了,咱们挑个地段好的铺子盘下来,我给你开个裁缝铺,进账分个一成算我的就行,不要你房租。”
谢尘知道他在说笑,一向沉郁的面容上难得露出了些雨后白露般的清透笑容,抚了抚掌心道:“某一向无心这些生意上的事,只怕赚的钱只够先生日日喝碗清汤面了,这里虽然冷僻了些,倒也难得清静。”
“对了。”寒江雪收了笑意:“我等会要出趟门,去一趟怀远坊,那有一座周先生出资办的书院,聚着不少同门,昨天的事非同小可,我还需过去同他们知会一声,好早作防范。”
谢尘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只道:“恩,你去吧。”
寒江雪得了允准即刻动身,却不知什么心理作祟,走到门口回头补了一句:“你……晚上有什么想吃的没?我给你带回来。萝卜糕?肉毕罗?”
那些都是哄小孩的吃食,谢尘盯着他,慢慢摇了摇头:“没有。早些回来就好,今晚长安有上巳灯会,到时人潮汹涌,某怕先生迷路。”
寒江雪失笑:“谢大夫怕不是把我当三岁稚子,若不放心,就在门上挂一盏灯,兜兜转转我还是能摸回来的。”
万花站在树影下眉目深深,良久,慢慢说了声:“好。”
寒江雪甫一出门,就把什么天道轩丢到了脑后,这次出来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为了防着谢尘担心,正好不带那张碍事的木头琴板,近些日来都没机会重见天日的链刃月缺这次又被主人委屈的缠在了腰间。
眼前的西京繁华在他眼中慢慢褪色,一道道尖檐玄塔好似一座座噬人的獠牙,长安就坐落在这张血色的大口中,**涂金抹粉,扮相歌舞升平,享受着万国来朝的艳羡和尊崇。记得也是这样懵懂的仲春,他被提到一个风雪携裹的凛冽山岭,不会有人能想到这样人迹罕至的群山环伺的绝境里,还会有这样巍峨的建筑,像冰雪铸造的魂灵一般俯瞰皑皑雪山,还有着这么一群人。
“气魄胆识高人一丈,只是满腔仇恨,甚至一心求死,又能带给你什么呢?那些蝼蚁配与你同归于尽?你阿耶若只剩你一个好儿郎,更不该这么冲动的陪葬,那些害你的人仍在朝中,你就甘心让他们一直过得这么快快活活?”
苏无因笑了起来,笑的毛骨悚然。颇有些蛊惑人心的意味:“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徒弟,传授你绝学,但造化如何——全看你自己。”苏无因身后的青年以背抵墙,斜睨了他一眼,像看一只毛色黯淡打结的小狗崽,嗤了一声道:“哼,资质平平。师父看在故人面上收了你做徒弟,能不能活到成年,还看你的本事。”
可不过倥偬八载,在那个掩埋一切雪夜里,他一道急令将他唤回长安,丢出一枚殷红如血的催雪令牌。
寒江雪想过了,凌雪阁的密令经过几代人的完善已经达到近乎天衣无缝的地步。往往知其目的地者不知其事,知其事者不知其具体坐标。只有办案的小队本人才有最全面的信息和章程。按理说此次任务寒江雪孤身一人,更不存在队友泄密的可能,那就只可能是一个地方出现了问题——发放任务的“人”。
一般机枢府收集情报后加以整理,再给吴钩台各个小队派发任务,中间会有一个流程,那便是凝碧砂画卷。此物外观只是普通花鸟人物画卷,但精妙之处就在于,一旦置于阁内特制的鎏紫灯照后,会在画卷暗层显示出任务的指示。这种画卷由专人制作,然后投放到全境各地的隐锋匣内通知弟子拿取。为了不混淆任务,吴钩台弟子在成功接到任务之后,一般要给阁内发一道回执,然后销毁手中画卷。这道回执就是此任务唯一的案底,会被严密的保管在凌雪阁六座据点之一,有专人负责跟进。
寒江雪接到的这件任务是机枢府直系下达,虽然他当时身处凉州,但案底回执的目的地却是长安据点。如果跟进他任务的人心怀不轨将他的行踪暴露,那这么看来,他一路遭遇到的高频刺杀,都不是偶然。
想到这里,寒江雪步子一顿,向另一条路拐去。
布政坊南邻西市,东抵皇城。稍微在长安有些阅历的人都知道,这是块贵不可言的轴心。皇亲贵戚,重臣世家皆聚于此,街道两侧都疏阔不少,佳树浓荫自内而外透露出一股贵气的威仪。一座院宅低调的坐落在布政坊深处,高门阔户,庭院深深,门口房山的一对中柱足有两人合抱之粗,其前戍卫森严地立了四位北衙禁军,每隔五步宽就置一枚细网灯笼,等到了黑夜里,哪怕一只蚊子都无所遁形。
这是骠骑大将军高力士的私宅。每月逢五,高力士都会回到长安私宅休沐一日,而今日正是初五。这位权倾朝野,威名赫赫的“高将军”还有一重不为人知的身份,那便是凌雪阁的内阁阁主。
寒江雪上前,当着四人的面坦荡道:“劳烦几位同门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吴钩台寒江雪自北地归来,前来拜谒内阁阁主。”
寻常禁军听了这话怕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几人听了却面面相觑,为首的一人退开一步,恭敬道:“您稍等。”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大门再次开了一条小缝,一位穿戴整洁,斯文白净的墨衣家仆出来行叉手礼道:“阁主说了,请您进去。”说完迈着规矩谨慎的方步走在前面,寒江雪紧随其后。
这处园宅以乌木铺地,都是上好的黑檀,走在上面能闻到一股清冽的雪香。姿色清丽连面容都十分相似的侍女们规规矩矩悄无声息地脚跟贴地行走,见了这“小厮”,便整齐地停下来福一福身。二人一路无声地绕过层层叠叠的曲廊,来到一座清幽水榭前,四周雪色的轻纱在微风中浮动,团团拢拢,将水榭中的人和物掩盖的亦幻亦真。
到了台阶前,引他入门的男子恭恭敬敬上前道:“阁主,人带来了。”
“嗯,进来吧。”素纱寒梅四牒屏后坐卧了一个男人,看不清容貌,但声音很是年轻。寒江雪撩开纱幔,恭恭敬敬地进入内室,好巧不巧,高力士正坐在一池春塘前烹茶。
这还是寒江雪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这位内阁阁主。凌雪阁杀伐气度那么重的地方,他处在深宫之中仿佛被层层叠叠的软烟罗给磨平了,眉眼始终是淡淡的,几乎勾画不出来。说不上是温润还是无争,在自己院宅中时衣饰简洁而素净,一双白的过人的手抱着个加了炭火的海兽葡萄纹小手炉,指尖隔空拨一拨素色的盘烟,脚边只围了条玄色的狸奴。如果不是权柄加身,根本看不出这是位在内宫呼风唤雨,权倾一朝的高将军。
高力士眼皮也不抬道:“会煮茶吗?”
寒江雪愣了一下,低眉道:“略会一些。”说完,他恭恭敬敬地上前,端过生柸的茶饼块,仔细看了看,好像是霍山黄芽。一手游移不定地在一盘器具中摸了一圈,挑了一把握起来顺手的木器,在墨鹞眼尾一抽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将茶饼凿成一团没有灵魂的饼渣。
另一托盘搁置了些桂干,青盐,茴香等佐物,寒江雪看着水咕咚咕咚的沸了,手一抖将其尽数下水,再倒入茶沫。直至水再次沸腾成一圈炮仗,寒江雪才将茶汤取出,盛在碗中奉上。
高力士接过茶碗,氤氲的水汽映出他隆起的眉弓,突然笑了一声:“手艺是和你师父学的吧。”说完撩一撩茶香,慢饮而尽,斯文地品评道:“再好的茶到了他手里,味道也都差不多。”
寒江雪低眉顺目道:“师父他老人家在阁中也时常挂念您,只是近两年多事之秋,他也许久未能来长安城内走动走动了。”
“你们吴钩台,传承的都是同一柄凶器。这样的凶器,还是少到繁华之处的好啊。”高力士意味深长叹了叹,眉眼中攀上一丝寂寥,半晌道:“找我什么事情?可是你师父有话带来?”
寒江雪将前日之事来龙去脉捡了大概简短说完,双手奉上令牌道:“外阁如今外有虎狼环饲,内有人摆布阴诡,长安虽遍布我阁中罗网,能安全调动的势力却也不多了。弟子身负外阁嘱托,有两事相求。”
寒江雪浅褐色的眸子看向高力士,专注宁静道:“其一,请内阁主在弟子捉到叛变之人之前代为护持外阁,维系外阁与中枢之间最关键的联系。其二,请高将军看护长安黎民百姓,此间风波将起,不知会牵扯多少无辜之人进去,若是圣上问责,难免让凌雪阁几代荣光蒙尘。”
他这两个称呼区别着念出来,高力士终于肯正色瞧一瞧他的眉眼。面前的青年神情坚毅,好像一位记忆中连模样都渐渐淡忘了的故人。稀薄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让人心口有些发烫。那人纵马杨戈半生,眼中永远带着千秋不散的辉芒,照亮塞北的长河大漠。蛮夷见之无不肝胆俱裂,旌旗所到之处便是噩梦,曾经是多少人心所向。
可那样的一个人,也难抵凋零陨落的宿命。
高力士沉默地把玩那块赤色的令牌,半晌,他轻轻将令牌抛掷回寒江雪手里,朝着旁侧唤了一声道:“墨鹞,持我令牌,去归辰司长安据点中调取一份卷宗回来,你晓得怎么办。”
“是。”墨鹞恭恭敬敬地蹭地起身,高力士怀中抱着的那只狸奴忽然罕见地抬头喵了一声,四爪哒哒哒地跟在墨鹞身边,亲昵柔媚地叫唤了几声。高力士见状,笑了一声:“这小东西还是和你亲近些。”
这位叫墨鹞的侍从瞧着不过二十岁出头,生的非常秀气,面白而唇朱,与高力士的侧脸有些惊人的神似,听了这句,忙低眉顺目:“奴不敢。”说完,将猫儿抱起放到近旁一位对周遭事物充耳不闻的安静婢子怀中,轻声叮嘱道:“我不在的这几个时辰你们要好生照顾将军,切勿有分毫怠慢。”
那话虽轻,却针尖儿一样钻进婢子袖口,整个人轻轻一抖,重重伏在地上长拜不起。墨鹞方才迈着轻快地步伐离去。
墨鹞走后,高力士稀声叹道:“我阁中人啊,死得其所者,往往无常。你当年阴差阳错走上这条路,是时势所造。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将你困在这里我这个做长辈的到底也有些于心不忍,若是来日想寻个安稳,换个身份也没什么不可,我可以替你安排的。”说完,高力士抬目和善地看向他,就好像一位寻常的老人在看自己熟识的后辈。
寒江雪脊背耸动了一下,眼帘垂出一个恭顺的弧度,云淡风轻道:“金铁既已铸成,岂有再熔了的道理。入阁前的那些事情,弟子已经忘了。”
“忘了?”半晌,高力士唇角微弧,案下微握成拳的指节缓缓松开,笑笑道:“忘了也好。这次的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既然无因他们选择了你,你放手去做就是。只有一点,务必保证陛下的安全。我们是刀,陛下是握刀的人,不管兵器究竟是拿什么铸的,有何过往,此时此刻,都要优先保护它的主人——你,能明白吗?”
“弟子明白。”寒江雪面上答允,背后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悄悄地打透了。一种没来由的直觉告诉他,如果方才答错半句,高力士就绝对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这个门。
将卷宗带回,寒江雪回到永平坊之际已是黄昏。天色将暮不暮,一缕残云勾了金边挂在天边,将远处的城楼渲染成一幅色彩浓郁的画卷,是长安人每天都要欣赏一遍的杰作。
一只暖色的小灯笼挂在门前,光线柔和,好似一碗明珠。寒江雪轻手轻脚地跨进门,小院一切如旧,却不见谢尘的人影。
他一身钢甲般凛冽的意识外壳,好像在进院的一瞬间脱落殆尽。一阵大风席卷这处院所,四周落木窃窃私语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寂静与萧索。他站在庭院里闷了一会儿,突然在想,谢尘一个人生活在这里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呢?这么想着想着,突然某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碗盏碎裂声,伴随一阵压抑的咳嗽,一下搅乱了他全部的心神。
寒江雪循着声音嚯地推门而入,谢尘的卧室空间不大,入目便是桌子翻倒,一大堆瓶瓶罐罐七零八落的碎在地上,地上还坐了个脸色苍白如霜冻,眸光震颤的万花弟子。他似乎有点怕光,一手扶着手臂用力按压。满屋子都是清香薄荷叶和不知名药材的味道,那是谢尘时常拿来配置香囊的清心散,洋洋洒洒散了一屋子,浓重的熏人。
谢尘在这一屋子蒸腾的药气里微微抬眸,眼中渐渐映出一个稀薄人影来。那人矫健黑豹似得三两步跃过一地狼藉,欺身到他身旁,拦着腰把人提起来挪到边上还立着的椅子上,神色是遮不住的慌乱:“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说着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拿手背摸摸自己的脖颈。
谢尘盯着他有些失神,仿佛过了很久才缓过神儿来,眸中出现一丝亮光。谢尘避开他的视线,颤颤巍巍地想要爬起身来收拾那些颜色浅淡不一的药罐,被寒江雪一把按在近旁的椅子上:“我来,你别划了手。”
谢尘坐在椅子上缓了好一会儿,人才从木僵中挣脱出来。抚一抚揉皱了的衣袖,轻声道:“方才光想着药性……已经没事了。”
面色比放了血还白,实在是看不出一点儿康健无虞来。寒江雪麻利地将一地尖锐的碎物拾辍好,又把桌子扶正,井井有条地把一众幸免于难的器物放回桌面,视线不经意瞥见谢尘脚边有几张散落的书稿,看纸张应该是谢尘平时记录的药方,上面的墨渍晕染开来,已经看不出写了什么。
他方才分明看见谢尘捂着胳膊,一幅剧痛难忍的模样,偏生见他进来,又活生生忍回去了。寒江雪想要仔细询问,却又怕这大夫心中难过不肯开口。这么想着,便从橱架中捡了个干净药碗,盛了些清水递到那一直盯着他的万花弟子手里:“喝点水,等会我给你涂点跌打的膏药,要是肿了就不好了。”
“不必。”谢尘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回绝了。方才疯涨的剧痛如潮水般消散,谢尘面上恢复了一些血色,也填了些高深莫测的遮掩,冷静道:“习武之人,哪就那么娇贵。”说着,他慢慢端起水碗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好像碗中不是无滋无味的白水,而是一品上好的茶汤。
寒江雪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的没事?你的胳膊……”还没说完,就听谢尘反问道:“今日可见到同门了吗?”
这下像是被按到哪个开关,寒江雪神情一凛,一丝不苟道:“是,见到了。周先生的书院很好找,就在光德坊大柳树旁的巷子里,这次去了也巧,恰好里面有十数位同门,便与他们说了来龙去脉,我想轩内不日便会做出安排了。”
谢尘偏头听了一阵,又点了点头。不知寒江雪自己发觉没有,他描摹这些事总是叙述的周全,事无巨细的分毫破绽也没有。越是这样,越是耐人寻味。想到如此,谢尘笑了一声,温言道:“杨先生既然忙完了,横竖今夜也无事,不如陪在下出门逛逛灯会吧。我孑然一身惯了,难得有人来温居,先生肯赏光吗?”
寒江雪正想义正言辞的拒绝他,谁知听了后半句败下阵来:“……晚上要出门也不早些和我说,我也好早些回来。现在这时辰卡得刚刚好,再晚些怕是只能找个灯笼杆爬一爬了。”
谢尘忽然笑了一声:“先生很像一个人。”
寒江雪愣了一下:“什么……?”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