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粼归来已是三更天,谢尘接过小瓮一看,是金蚕蛊不错,还并一封师姐连夜写的信笺与一瓶药丸。同门之间藕断丝连的温暖情谊在心中铸下了一座坚定的高墙,当下心定了定,不再多言,只叮嘱了霜粼不要让外人靠近,便关上门进屋准备过蛊事宜。
寒江雪面色未有好转,依靠施针压制毒素扩散已到了人体能承受的极限,再不拔除怕是会影响日后经脉的畅行。明明是油尽灯枯的衰败,可他眉峰眼窝的陡峭分毫不减,仍有一股挺拔的轮廓撑着,却不太看得出是白日里那个对他温柔微笑的人。
谢尘指尖爱惜地带一带他的睫毛,鼻梁,再到温热的唇。在旁人看来,一命换一命看似不值,可是比起看着寒江雪或者是哪个虚构出来,为他义无反顾的“杨逍”在自己眼前慢慢枯萎死去,光是后半生的磋磨入梦怕是会把人逼疯。
事先服下一枚血红丹丸,师姐在信中特特叮嘱,蛊虫若无引导只会凭借本能蛰伏原本的宿主。如果吃下了这颗香丸,服药者的血就会对蛊虫产生极大的吸引力,促使蛊虫产生换主的念头。
蛊虫已入寒江雪体内半个时辰有余,他体内境况好转,毒素渐渐顺着血液过继到金蚕蛊本体,来日慢慢修养,就会恢复的与常人无异。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谢尘将七七四十九根银针扎入手臂经脉,为防反噬,左臂气脉阻断,活活成了一块长在自己身上的生肉。割破手腕放出半碗血来,让甜香逸散,那蛊虫闻到香甜的腥味忍不住蠢蠢欲动,却又犹豫不决不肯出来。
谢尘拿出小刀继续割破小臂,腠理分出一道裂口来,他疼的面色发白,却还是沉沉道:“出来!”
几乎在他割破手臂的一刻那虫就疯狂了,谢尘将伤处靠近,只听见“咻”的一声,一粒漆黑的小豆子带着血呼呼的残影弹进了他的伤口里,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入皮一瞬,谢尘疼的头皮发麻,汗如雨下。起身间刮倒了旁边放着的木头架子,一闭眼仿佛看到自己坐在灿灿金殿之中十八罗汉团团围绕金器鸣响不绝于耳。门外的霜粼被声响惊动,担忧得想闯进来,却被他以后背抵住大门,不愿让旁人进来。一手锢住手臂,任由一个躁动的活物在血肉中啃咬乱窜,吞噬自己的性命,谢尘死死攥着腰牌,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刻进骨头里,手中飞快的摸过一把银针,几下扎入皮肉,在意识濒临涣散的最后一刻,疼痛如潮水消散,那蛊虫终于寻到了合适的位置,开始在药效的催化下休眠。
恍惚间做了许多个没有结尾的梦,一个一个的人影掠过,却一个也抓不住。意识连接上身躯的那一刻,寒江雪猛地从床上弓身弹起。那眼神太过凌厉,像一把含在鞘中的短刃,乍然透露出的寒光震人心魄。奈何腰间带伤,又缠了一圈又一圈绷带,这寒光一钝,不上不下的卡在半空,有些使不上力。
床前模模糊糊坐了个深色人影,寒江雪使劲看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堆色块糅合起来,一直守在边上的不是旁人,是谢尘。还没等松一口气,就瞧见谢尘默默端起碗,将木汤匙吹吹递到他唇边道:“醒了?先吃点东西。”
寒江雪被迫低眉吞咽下那勺粥,味道不错。囫囵不清道:“唔,我睡了多久?”
“六七个时辰。”
“我的毒……如何了?”
“解了。”
“解了?”寒江雪抬头一愣,面上写满诧异。他已经做好准备去阎王老子那报道,谁知道叫人临门一脚给踢了回来。谢尘眼睫颤颤,放下碗看他:“难道杨先生不信任谢某医术。”
寒江雪摇摇头:“不……”他只是疑惑,既是蓄谋已久的一场截杀,绝不可能这样轻描淡写的放过他。但万花谷一向隐居世外,也许是有什么灵丹妙药也未可知。正思索间,谢尘轻描淡写道:“你毒伤未愈,经脉昨夜被我施针阻了三个时辰,会感觉到运气无力,这都是正常现象,你别担心。对了,”他眼风散出去望了望窗外楼下一来回转悠的男子,神色如常道:“昨天多亏你天道轩的同门赶来搭了把手,他现在就在楼下,估计有事情和你说,现如今你醒了,我去把他叫进来。”
寒江雪方还云里雾里“天道轩同门”是怎么一回事,待人进来,差点将口中的水呛进嗓子眼里。霜粼确还是那个霜粼,只是身上粗糙的套了一身和他相似的“长歌服饰”,扮相并不精细,头发意思意思散落下来,却不像长歌像要饭的,头上插了根开花的“树杈子”,看得人更加一言难尽,竟一时语塞不知从哪里说起。别提面前还有个正宗的万花弟子,就是拎一个地鼠门的草莽汉来,恐怕都糊弄不过去。
寒江雪眼角一抽,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今年……门中各位德高布授的课业……修习的可还好?”
不知是他说的委婉还是霜粼已将易容修炼到了自障则障一切的境界,对此没有任何感觉,草草道:“我还好啊?你现在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说着将手上的一堆药材食物放下,其中一包香气扑鼻似有九转还魂之效,寒江雪坐立不安的瞟了两眼,有些心痒难耐,奈何谢尘在这里,没有发生什么实质上的举动。
谢尘对一切充耳不闻,说了句你们聊便转身离开,这两人才将“痛苦”面具揭下,恨不得直接甩到对方脸上。
霜粼率先开口道:“穿成这样很不方便吧,但你还是选择去见他。”
“……”寒江雪被他这一句先诘问的哑口无言。抬了抬眼皮,无力道:“我能如何呢?看见他伤怀醉酒,坐视不理吗?”目光触碰到床尾那把怎么弹也弹不明白的“玩具”,不禁笑了一声,自嘲道:“也是我不好,没想把他牵扯进来,事情却闹成这样。”
霜粼眸光闪了闪,神色复杂道:“三年了,你还肯回来就好……当年那事是凌雪楼咎由自取,李林甫留下的钉子拔了也就拔了,殿下从未想过怪罪。这次即然回来了,就别再去那苦寒之地了吧。”
寒江雪漠然道:“总有人要去的,天宝十年,凉州事变,阁中陨弟子三十五人,天宝十一年,石松小队暴露,七人全部身亡,尸骨无存连艰难搜集情报都石沉大海。凉州是虎狼盘卧之地,若非我以身为锚去开辟线网,阁中又要多多少亡魂。刀,不应该只收在匣中,这个道理台首他比我更懂。”说完,他长吁出一口气,唔了一声,从枕边香囊中摸出一个朱丝墨线隐峰匣来,隔空抛给霜粼道:“阁里要的东西。”
霜粼同手同脚地接住这块小东西,生怕磕坏了一点儿:“此番证据落到咱们手中,来日殿下自会发挥它的妙用,岑上戍副在天有灵会瞑目的。”
寒江雪盯着窗外,像是想到了许多旁的东西,眼底映出大片苍郁树影,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可惜我只救得下他一脉骨血,故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回头你去说一下,不要叫那个孩子入凌雪阁。忠臣良将之后,不该成为和咱们一样的人,把他送去长歌门吧。”他缓了缓,继续道:“李林甫已然伏诛,这件事远却未结束,操纵当年那场大案的另有其人,一定要叮嘱阁主还有台首,凡事一切小心。”
霜粼迟疑道:“你是说……”
他声线疲惫,说出来的话语却如冬月的寒铁般凛冽:“我这次从凉州赶回,路上一共经历了十三场截杀,次次惊险。我的行踪暴露得如此之快,如果说我们内部没有被安插内鬼,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了。”他呵了一声,眸光愈冷,森然道:“他今天能利用情报的泄露截杀我,明天就能以凌雪阁的名义动朝廷要臣,甚至动陛下。无论成功与否,一旦查出来这些‘失控的疯子’是‘我们的人’,凌雪阁要如何承受陛下的雷霆之怒?”
先前因着李林甫的缘故,近几年朝堂上对凌雪阁的声音并不算友好,加上有人挑拨,圣人眷顾不复往昔,人人小心做事如履薄冰。如果这个时候凌雪阁内部被人渗入,这把锋利无匹的刀即将“失控”或是正在“失控”,他们还会是令人信任的武器吗?一把武器,一旦失去了主人的信任,等待它的将是什么……
霜粼听完,恨不得就地飞走,简短道:“我这就回去让机枢府早作防范。”
寒江雪眼皮也不抬:“你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机枢府已经有所察觉了,不然不会让你来接应我。”心口骤然打开一道亮光,看着霜粼难以启齿道:“机枢府这次叫你来……还带了什么别的东西吗?”
霜粼与他共事八年有余,交情深厚。虽然不是架打得最好的那个,但一定是他可以完全信任的人。阁内在这个时候把他的至交心腹叫来,会不会是还有别的事要交代?
“有,险些给忘了,不过并不是机枢府让我带来的。”霜粼悉悉索索自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香囊,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大抵是交付此物的人再三叮嘱,目光专注得珍重且虔诚:“台首说将此物交付于你,你自会明白他的意思。我想这大概是你的那块催雪令吧?月缺催雪令你走时就没带走,这下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寒江雪一言不发地接过香囊,撑开线绳子,从里面滑出一块赤红如血的令牌。见了这一团殷色,霜粼不禁瞠目结舌道:“怎么是这块——”
凌雪阁身居要位者都有一块自己独有的催雪令牌,象征一项权职顶级的权利。而这块正是姬別情独有的催雪令——焚海。寒江雪与霜粼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的深沉意味心照不宣。焚海此令掌管吴钩台,持此令者,可调遣一切吴钩台弟子,前仆后继,不容忤逆,这块令牌到了谁的手里,谁就是这把刀的实操人。
一段清晰的回忆骤然在脑海中回荡,那是三年前,他自请离开长安的前夜,苏无因与姬别情难得都在,石蒜花在黑岩白雪间安静摇曳,他恭恭敬敬上前给恩师磕了一个头,抬头却看见名义上的师兄,如今的吴钩台台首姬别情看向远方红线飘摇,声音却正对着他:“你是师父故人之子,若非那位的罹难本也该有光明的前程,甚至名留青史,不必和我们一样注定只能做一道王朝背后的影子。如今要雪沉在这里,无名无姓,可曾觉得委屈?”
寒江雪答:“这一身功法修为无不是恩师铸造,哪怕为虫,为鼠,无面,无影,只要能保殿下大业,阁中基建,家父就还有昭雪之日。便是要我尸沉沙海,做火中的柴薪,也要在凉州为阁中凿出一条路来。”
苏无因眉毛动了动,他一向冷心肠但对这个晚年才收的故人之子还是有些疼爱的。姬别情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江雪,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见眼前的青年神色坚毅不为所动,姬别情正色道:“凌雪阁之于朝中在暗,而我吴钩台于凌雪阁在明,若有一日凌雪阁首当其冲,吴钩台必然受到掣肘,到时候,你就替我肃清长安古意。”
霜粼小心翼翼地问:“台首他这是什么意思?”
寒江雪攥住令牌,猩红的纹路在掌心流转出妖冶的光泽,难以启齿道:“他想让我留在长安,暂时帮他接管长安古意。”屋内光线有些昏暗,他半张脸沉浸在一小片阴影里,看不清楚表情:“台首不想打草惊蛇。内乱出在自家底盘上,如果他亲自出面,一来吴钩台后方无人照应,二来容易正中敌方的圈套——不如釜底抽薪,将最大的权柄外派给我,成为阁中掷出去的一步活棋。”
月缺缩在琴匣之中恍然有灵,寒江雪似能听到它低沉的呼吟。这些年月里,他们一直在阁主的默许下心照不宣。一个“掌权”,一个“流放”,只有这样看似中空的局面才能让凌雪阁在那位陛下的狐疑与猜忌中得到保全。在焚海剑纵横捭阖的年月里,谁又注意的到,苏无因这一代还有第二个雪藏的小徒弟呢?
寒江雪将令牌攥入掌心,敛声道:“台首不方便做的事,就交给我来做吧。凌雪阁,绝不容他人染指放肆。”他话音停了停,看向坐在榻前,一直等候发落的霜粼,目光不上不下地扫了扫,垂眸道“这些时日还要委屈你做我的线人,麻烦你了。”
霜粼回应他的是一个大大的白眼:“我说你,什么时候长了良心觉得麻烦我了?当初那么大一个烂摊子啊,说不干就不干,跑去接手一个更大的烂摊子。现在阁内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想再把我们撇开自己承担?当我们其它人都是太白山的野猪,只会在山上拱萝卜和野菜吗?”
“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吧。”两人拳头捱在一块碰了碰,一如当年。霜粼收了手,目光从窗子里散出去,楼下一个墨色衣服的大夫正在劈柴火煎药,寒江雪见他愣神,不禁道:“怎么了?”
霜粼把目光移向别处,含糊其辞道:“这次谢大夫为了救你费了好大心血,你能听他的,就多听听他的,总没有坏处。”说完半点给他追问的机会也不留,一阵风似得离去了。
清静坐了没一会,门吱呀的响了一声,谢尘端着盆清水,臂弯里还挽了块与他干净得相得益彰的毛巾,一身贤惠地进了屋。
“来,我给你擦洗一下。你昨天身上都是血水,糊了一晚上也不难受?”谢尘放下水盆,将毛巾在温水中浸了浸,先在他手背上试了一下,问“温度怎么样,烫的话我再去兑点冷水。”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眼见那万花大夫已至床前,寒江雪只挣扎着起身虚弱道:“我自己来。”
“别动。”谢尘拉近两人距离,低头撩开那件搭着的外衫,露出紧实的小腹,干净清爽的绷带随着略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一同重见天日的,还有那些明晃晃伤疤。
“这里昨天刚上了药,你别蹭,蹭掉了药效就不好了。”
“我这些伤……”不等寒江雪解释,柔软粗粝的麻巾触到身上带了点战栗,细到额头鬓角耳后,都被他温柔带过。待到擦完换上新衣,寒江雪睁目,眸子清浅,里面蕴含的是和昨日那个款款而谈的长歌弟子截然不同的神色。
谢尘将碍事的物件送走,人又折回来坐在床前,一双漆黑眸子幽邃地看着他。寒江雪不由得问:“……你做什么?”
谢尘不答,突然在寒江雪震惊不已的目光下,开始解自己的衣裳。平日严丝合缝的墨紫外衫徐徐被他宽到一旁,只剩下一件月白的中衣。将袖口挽起至上游,肩膀到大臂末端,赫然是一大片突兀的烧伤。很难想象,这样清素的万花大夫身上会有这样恐怖的疤痕。
“你……你。”如果说方才长安古意内乱击中的是他冷硬的外壳,这伤疤简直就是一泼滚烫的热油浇进了他心里。寒江雪目光失魂落魄的一遍一遍描摹那瘢痕,终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谢尘从容的放下衣袖,平静道:“天宝十一年有的。”
天宝十一年。寒江雪默了半晌:“你……还疼吗?”
谢尘将外衫穿好,发丝披散在身后,像极了一幅娴静优雅的美人绘卷。可一想到下面全是可怖的伤疤,在他眼中再也回不到刚才的意味。
谢尘垂眸道:“现在不疼了。最开始疼的天天睡不着觉,想拿刀子挖掉。可是那样,我也许会死。”他声音很轻,又压得很低,却好像刮到人心最柔软发酸的某一处:“不光是这里,肩膀、后背、腿上都有,先生要看吗?”
寒江雪不敢再去看他灼灼视线,本能地回答:“不。”
你来我往的沉默了一会儿,谢尘先开口道:“先生接下来是准备回天道轩是吗?”不等他回答,谢尘继续道:“在下倒有个不情之请,先生外伤未愈,体内还有余毒未清,若是能随谢某回医馆内调养几日,一来可将外伤治愈,二也好配置一些汤剂将毒素拔清,避免留下什么后遗症。先生看如何?”
寒江雪喉中干涩,艰难叹道:“你也看到了,我身边很危险……不能再牵扯你了。”
谢尘突兀地笑了一声,清冷的眸光直洞向他,几乎把他逼得无处可遁:“牵扯!?此事我从未想过要抛下先生。是先生说的,谢某日后可以视先生为知己,难道先生这‘知己’会因怕遭受牵连而选择独善其身吗?还是先生觉得谢某是这种人……呵。”
未想到他反应如此激烈,寒江雪一时乱了方寸,语气急促的解释道:“我并无此意。”
他何尝不知道这位会解毒能治伤,又擅点穴截脉的万花弟子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可这算什么?他原本可以继续好好做他的大夫,开他的医馆,何必非要蹚这一趟浑水。想着想着,不由得心头火起,眼前更是虚焦几近发黑。
一股温和的内力缓缓注入他的经脉,是那大夫对他无声的呵护,温柔又坚毅,几乎胜过这半生来每次受伤用过的任何一味好药。
见榻上那人一言不发,谢尘眸光一暗,不抱希望颤颤手准备起身时,忽然听到身后人启齿道:“我们……不能拖太久,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否则……”否则,霜粼已经离去,他现在战力不支,若是那张暗网再次伸出手握向他们,绝不能再置谢尘于险地。
“都听你的。”见他妥协,谢尘唇角微动,温润的目光黏附在他身上,一刻也没有离开过。
寒江雪心力交瘁地看向谢尘,发觉他和之前,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