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黑灯瞎火的摸进这座院子已是一更天,院内除了一个废弃的马厩就是一栋八下漏风的二层小楼。简陋归简陋,好在一应设施俱全,谢尘将人背到榻上放好,自己背后腰侧湿漉漉的一片,抬手一摸,果然是血。
杨逍那处伤口状况急转直下,渗出的鲜血由红转黑不说,人也彻底失去了意识。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先施针压住毒素扩散,在看看这究竟是什么毒,能否对症下药。
低头瞧见他一身的雨水湿漉漉一片,两瓣袖子像一对泡汤的饺子皮,奄奄一息地贴在身体两侧滴滴答答淌着水,若是再着凉发起高烧那可不妙。这么想着,谢尘便着手把杨逍身上那件“雨衣”扒了下来,昏黄灯火浓郁地铺在狭小室内,线条流畅的腰身在湿衣下若隐若现,无端端看得人喉头一紧。
明明都是男人,两人也是头一遭见面,谢尘心口不适时宜地跳了两下,伸手扯开最后一层茧衣,不禁愣在那里。
除了今夜新添的这处伤外,杨逍肩侧,腰腹,赫然是另两处一长一短的刀伤。虽看得出拿金疮药草草处理过的痕迹,但愈合的十分牵强,以至经了雨水两侧微微泛红,人也有些烫得慌。这人似乎在昏厥中仍能感知到什么,刀刻似的的眉宇深深皱在一起,看上去极为不安。见他难受,谢尘一时只能压下心头震动,以掌心冰凉的温度帮他纾解额头的灼热,一面低声哄道:“我在,别担心。”
床板狭小,他捱得近了些,想让热气稍稍拢起来,身侧突然“啪嗒”一声,那一坨湿衣被挤掉到地上,夹杂着一声不和谐的咣当声,还就地摔出来了点别的东西。
谢尘动作停了停,迟疑地拾起来查看。
这物以玄铁铸造,分量不轻,在烛火下闪着幽邃的光芒,竟是一块沉甸甸的腰牌。腰牌通身不过半掌宽,样式古朴,纹路庄严。一头似龙似云的凶兽匍匐在顶端,想必它的主人每次凝睇它,都会被这头凶兽回以凝视以证心性。腰牌的正面刻了两排小字,上书“凌霄揽胜,雪藏英才”,而背面,正是腰牌主人的名字。
原本镇定的万花大夫在看到那名字的一瞬间,不禁低低“啊”了一声,踉跄地坐回床上。他死死盯住这块腰牌,像是要给那个名字剜出血来,指腹反反复复的摩挲,过了一会儿,想起来什么似得突然发疯了一样去扯自己的衣襟,从里面颤颤巍巍拎出那个他自己刻就的,文字笔画不全的木腰牌,木牌缺失多年的偏旁完美的有了答案。
年轻的大夫倏地起身,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将激荡的情绪咽下。视线落在杨逍苍白的面上,着魔的瞧了一会儿,竟是看也看不够。一会儿坐下来给他把把脉,一会儿仔细端详他的容貌,细心擦去面上残留的水珠,一会儿又为他将散乱的头发理好,收拾成一个干净清爽的模样。
就在这时,房门外不适时宜的传来三下叩门声。这一声如梦初醒,突然把他拉回了这个雨夜里。谢尘一手为杨逍盖严实被子,一手攥过黑笛,方才走上前,身影遮住门缝透出来的光。果然,门外那人闷声开口道:“夜里风大,来讨口热茶喝,有六安茶吗?”
谢尘不动声色答:“古意飘零登楼眺,明月从来照长安。阁下要是想喝蛟龙髓,可进屋一叙。”
此话方落,头戴斗笠的白衣男人斜身推门而入,这是个身材高挑而气度冷峻的男子,眉目间像是镀了一层严苛的冰霜,一身白衣也能叫他穿出肃杀的味道来。男子一进屋就瞥见好搭档 “杨逍”昏在榻上,而与他对接暗号的竟是个外门外姓,眼眶微红,意图不明的万花弟子。
当下不由分说,一手抽出腰间链刃,扬手就是一记寂洪荒直夺谢尘面门。好在谢尘反应极快,对这种路数阴诡的武器有所防备,脚下勾起一只木凳隔空踢去,那刃片轻而易举击碎凳子,碎片稀里哗啦的崩落在屋内各个角落里,谢尘拂袖,立在床前挡住颇为尖锐的一角,面色阴沉道:“他中了毒,经不起你跟我在这折腾。要是想救他,就听我把话说完。”
来人原本殃及“杨逍”就有些懊悔,此刻听了这番蓦地失神,稍不留意便迟了半拍,叫谢尘的打穴笔近了身,两声闷响点在原地动弹不得。男人愤怒的抬头,谢尘收了笛子,眉目间的阴郁之色分毫未减,沉声道:“他中了青陀罗花毒。我早年在杏林听学时曾听恩师提起过这种毒药,此毒出自西域番邦,一旦见血便剧毒无比,三日之内无解,便会扩散全身毒发身亡。 ”
但凡世所罕见的暗器,总要配一种旗鼓相当的毒,不然就像成名多年的大剑客比武时从背后掏出来一把大猪腿,风马牛不相及。那诡异的垂丝傀儡手上拿的并不是仿制“九幻黑莲 ”,而是一朵一蹴而就的“曼陀罗花”,更加坐实了谢尘的判断。
“如果我要害他,实在无须此刻照看他,更何况——”清高的墨客屏息静气,没有继续往下说。
气劲渐消,凌雪阁杀手潮涨的杀意散的七零八落。见谢尘并没有恶意,于是小心上前,两指探了探榻上那人鼻息脉搏,见他性命还在,且身上有一重混元气劲悉心护持,顿时心下一松,看向谢尘的目光也稍稍和缓了起来。
这个“杨逍”不是别人,他的真实身份是凌雪阁独门心法隐龙诀奠基人苏无因最小的关门徒弟,出师后在阁中仅次于焚海剑姬别情的的王牌刽子手——“月缺”寒江雪。只是他一直有任务远派在外,甚少在阁中露面,传回阁内的只有一桩桩被他铁血终结的大案,一个个硬骨头被链刃切成臊子,和逐渐重整恢复的漠北情报网。
如今冷不丁归来,二人原定今夜于此处交接情报送回阁中,却不想寒江雪中毒昏迷 ,生死未卜。
阁中向来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若是队友重伤而情报紧急,当……弃人取令。
霜粼握紧了拳头,一时难以作出抉择来,目光犹疑地挑向谢尘,戒备道:“他……很重要,还不能死。你既然识得此毒,有办法救他吗?若能救他……你要什么我都尽力应允。”
谢尘伫立在床前,看向霜粼的目光清郁而隐忧:“某是医者,自然不会见死不救。只是他这毒……”谢尘缓缓摇了摇头:“我解不了……但是,有一个可以让他活命的法子。”
“什么法子?”
“此物剧毒无比,已非寻常药石能医。但苗疆有一蛊名为金蚕,以天下毒物为食,靠精血所养。这解毒的法子就是将金蚕蛊下到中毒者体内,将毒素吸食,蛊虫即为毒虫。再以施术者生血所引,将蛊虫移到施术者体内压制,若是调化得当,可保施术者五年无虞。”
一听苗疆二字,霜粼眉头深深皱起,倒不是嫌麻烦,只是苗疆路远,一来一回怕是没有一月难归,寒江雪的身体……能撑得了这么久吗?谢尘知他所疑,补充道:“我师姐曾经远走苗疆,后与一苗人男子回到长安郊外定居,这蛊他们从苗疆带回来过一只,我曾帮着养过一段时间,所以识得。你若是信我,就带着我的手书去,说明来意,他们会给你的。”
“好。”霜粼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刚要动身,忽的停住步子,回头踟蹰道:“过蛊后那你怎么办……岂不是至多只剩五年阳寿?”
谢尘眼皮慢慢垂下,露出眼睑那颗细小的美人痣来,语气平稳道:“换成我,至少还有五年可活。他呢,他伤的重,怕是三日都撑不过,这么做是最好的选择。”
霜粼凝息屏神道:“先生高义,我……入阁已久,早没了当年的名字,喊我的代号霜粼即可。先生于我阁中有大恩情,此次事后,我阁内会全力救治先生,金银官位也无不应允,还请先生好生珍重。”
“所求么……”谢尘对着窗子出了会神,烛火跳动,所思不详。
霜粼端详了他片刻,目光瞥见谢尘腰间斜插着的那根通体漆黑的竹笛,感觉有些不对:“先生的名字是?”
窗外雨下得又有些大了,雨声如同走珠,却盖不住万花大夫原本清淡的声线:“我姓谢,单名一个尘字。”
“什么——你……”这次换成一向以沉稳著称的霜粼坐不住了,他兔子似地弹起来:“你是那个……你……”
谢尘沉沉应了一声,望着他的目光如有烈火,斩钉截铁道:“是。”
时间就像一把刀,横在尘封的旧忆里。哪怕肉已长好,再将它拨开,还是能看到昔年伤人的凶器,从未被拔出。霜粼当即以身挡在寒江雪榻前,担心他负气做出什么傻事来,以长辈的语气急促道:“谢尘,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如果你想讨要个说法,这件事结束后我可以给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他不能有事,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
谢尘立在原地,一手搭上窗棂,什么也没有做。只无悲无喜道:“三年前,长安西郊,沐阳村外,若非他出手救我,恐怕谢某已是一缕飞灰残魂了。何况今他又为救我负伤……谢某定当竭力救治,也只会竭力救治。”话已至此,他顿了顿,目光遥遥看向霜粼,语气竟然有些哀求:“我知晓他身负任务不能久留,只是他眼下中毒颇深,我只想让他留在我身边多养几日伤,待他好些随他去留,今日种种我绝对不会和他提起半个字,我过蛊一事,若是成功,也请你替我隐瞒。”
霜粼一时觉得十分头痛:“你耗费如此巨大的代价救他……竟不是为了告诉他你已经认出他了吗?”
谢尘清淡一笑,揣起手,低头惨然道:“为何要讲?他既选择隐瞒,就是不愿我认出。我若揭穿,他又如何面对我?无非是与当年一样罢了。”
胸口揣着的木牌仿佛贴着心房发烫,谢尘镇定着给自己倒了半碗井水灌下,苦涩的雨井水仿佛能将肺腑里灼烧了一宿的复杂情愫舒缓一二,哑声道:“这样他醒来后,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是将我当做棋子利用也好,还是披上伪装能说一两句话解闷的朋友也罢,都无需太顾念我的感受。与他而言我还是那个一面之缘的江湖朋友。”他气息渐疾,眼中却带笑:“就算真有一天我扛不住这毒蛊,旁人也只以为是大病一场,不必背负一生愧疚,这不是很好吗?”
“你……”霜粼叹了一声,有些人对自己狠起心来轮不到他人教育半分,何况眼下这局面,似乎妥协就是最好的答案。
谢尘翻出笔墨,赶出一封字迹工整的书信,交付到霜粼手中,叮嘱道:“我师姐她……怀有身孕,请你务必缓缓地说,万万劝住他们不要亲自来此。”
“我明白。”霜粼郑重接过手书,看了看屋里一横一竖两个人,话还是在舌头底下压不住了:“你别嫌我啰嗦,如果是旁人,我不多说这句,可偏偏是你……他这些年自我流放在沙海搏命何尝不是因为对你……对当年的事愧疚良多,如果有一天再知道你因为他过蛊自损阳寿,又该是如何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