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隐在皇宫西侧的阴影里,不见半分灯火,寒风呼啸过长长的甬道,发出呜咽声,像蛰伏的恶鬼呲着獠牙,只待有人自投罗网。
陈妄将身形隐在斑驳的宫墙下,天枢紧随其后,目光如鹰隽般扫过四周,按照贾严的描述,穿过三道院子,最深处便是晦奴坊,人就被关在那里。
两人足尖点地,身形跃动,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只是陈妄的脚还是有些滞涩。
刚踏入永巷,阴风骤起!
数十支淬冷箭矢破空而来,寒光如星,直逼心口,分明是精心布置的死局。
“王爷小心!”
天枢旋身抢在陈妄身前,腰间长刀铮然出鞘,银光连闪,箭雨被尽数斩落。断箭噼啪坠地,溅起一地碎雪。
“嗖!嗖!嗖!”
第二轮箭雨已至,自屋顶、墙角倾泻而下,密织如网,封尽退路。
陈妄眼底寒芒乍现,不退反进!玄色斗篷应声飞旋,如黑云蔽空,瞬间卷落数支冷箭。他反手抽剑,足尖猛踏枯树借力腾空,身形如鹰隼掠起,剑光似流星贯月,直刺屋顶——
那名刺客的箭尚在弦上,喉头已被剑尖洞穿。
血雾喷溅,人已倒地。
“铿!锵!”
天枢在地面挥刀护阵,陈妄凌空疾刺,二人一上一下,剑影刀光交织成网。不过瞬息,最后一名刺客应声跪地,陈妄染血的剑尖已抵其咽喉。
“说,主使何人?”
刺客咧嘴,齿间黑血涌出,气绝身亡。
“是死士。”天枢长刀甩出,正中另一名欲逃刺客的后心。
陈妄俯身拾起一枚箭矢——这种短小却劲力十足的箭,他从未见过,将箭收入怀中。
他身上的玄色衣袖已被鲜血浸透,每道褶皱里都渗出凛冽杀意。
“王爷,必须立刻离开。”天枢声音低沉,目光落在他微颤的右腿上。
陈妄未语,只将箭簇收入怀中,转身迈步时,留下半道染血的足迹。
“先找人”
他一把推开晦奴坊的门,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语便已明了——天枢侧身护在陈妄左前,短刃反握,目光如电扫过空荡的屋内。
除了斑驳的血迹,空无一人。
就在陈妄转身欲退的刹那,一声极轻的嘤咛,细若游丝,却精准地拽住了他的脚步。
声音来自脚下。
天枢已俯身蹲下,指尖叩击地板,传来空洞的回响。短刃寒光一闪,“嗤”地划开腐朽的木板——
随着木板被猛地掀开,尘埃飞扬中,一双澄亮如葡萄的眼睛蓦然抬起,湿漉漉地直直望来,不偏不倚撞进了陈妄深不见底的眼底。
苏桥雪斜倚在床头,指尖抚过书页上晦涩难辨的篆体字,她读了二十二年的书,从数理化到医学专著,就算是古诗词她也背了几百首,此刻却像个初识字的蒙童,正蹙眉间,门外传来沉重而滞涩的脚步声。
她连忙起身,素色的披风刚裹住肩头,房门便被推开了。
陈妄立在门口,玄色衣袍浸着深色血渍,脸上凝着干涸的血痕。最令人心惊的是他怀中——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正紧紧趴在他胸前,小脸埋在他颈间,只露出一双过分澄澈的眼睛。
浓重的血腥味,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你又受伤了?”
“没有”。他的声音略显疲惫
确认他无碍后,苏桥雪的目光落回孩子身上,那孩子大概六七岁,像只受惊的幼兽,整个人贴在陈妄身上,小胳膊死死环住他的脖颈。
苏桥雪看着陈妄僵硬的模样,又看着那孩子紧绷的小脸,上前一步,放柔的声音,“来姐姐这里来好不好?”
孩子毫无反应,反而往陈妄怀里缩的更深。
一时间,空气陷入了僵持,“咕——”,一声轻响从孩子腹部传来。
苏桥雪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取过桌上一块桂花糕,声音放的更软,“饿了吧?姐姐这儿有吃的”
孩子的目光终于从陈妄的脸上移开,落在糕点上,悄悄咽了咽口水,可仍不肯松手。
她心中叹了一口气,将糕点送到孩子嘴边,“吃吧!”
许是饿极了,他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小口,又怯生生的缩了回去。
苏桥雪不动声色的靠近,指尖轻触孩子冻得发红的耳垂,“你看,哥哥身上都是血,让他去换件干净衣裳好不好?”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握住孩子冰凉的小手,同时对陈妄使了个眼色。
陈妄会意,缓缓的放松手臂,
苏桥雪顺势将孩子往自己怀里带,动作轻揉得像在捧出一件易碎的珍宝,许是她怀里的暖意让人安心,孩子只是微微挣扎,便顺从地靠了过来,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却始终紧盯着陈妄。
陈妄刚转身要走,孩子立即剧烈挣扎起来,他只得退回原处。
苏桥雪叹了口气:“来人。”候在门外的侍女应声而入。
“备水给王爷沐浴更衣,再让厨房煮两碗粥,配几个小菜。”她说着,目光扫过陈妄苍白的脸,“快一些。”
陈妄见她全部心神都系在孩子身上,心头莫名一空,只得转身绕过屏风。
水声刚歇,里衣还未系好,便听见外间传来苏桥雪一声压抑的低咒:
“靠——!”苏桥雪很久没有爆粗口了,此刻却是忍不住。
他疾步转出,只见苏桥雪半跪在地,指尖悬在孩子的胳膊上方微微发颤——那截细嫩的小臂上,青紫淤痕层层叠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有些已经发暗,有些还透着血丝。
这样的伤痕,他再熟悉不过。
苏桥雪抬起头,眼底翻涌着痛惜与怒火,刚要开口,视线却撞上他未着寸缕的上身。结实的胸膛上疤痕纵横,新旧交错,与她方才所见如出一辙。
她耳根蓦地烧红,慌忙垂首:“衣、衣服穿好。”
陈妄这才回神,喉结微动,转身扯过里衣草草披上。待他再回头时,苏桥雪已经褪下孩子那件破旧的青袄,用自己的素色披风将人仔细裹好,轻轻揽在膝头。
她一手护着孩子的后背,掌心极缓地上下抚动,每一个动作都柔软得像在触碰初绽的花苞。
烛光映在她低垂的侧脸上,镀上一层他从未见过的光晕——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苏桥雪状似无意的问了句“谁家孩子?” 心中却忍不住嘀咕,该不会是他的私生子吧?难道她除了给人做妾,还要当现成的后妈?
陈妄的目光却始终胶在苏桥雪的身上。
此刻的她,褪去了白日的锋芒与戒备,眉眼温软,烛火如水墨般晕染在她的侧脸,漾开一层朦胧的光,透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安宁的柔美。他看得有些出神,竟一时忘了应答。
直到苏桥雪转过头,目光与他相撞,他才仓促的移开视线,耳根微热,语气不自觉的拘谨起来:“崔嬷嬷的。”
“崔嬷嬷?”
苏桥雪蓦地睁大双眼,又倏地回头看向那孩子——不过六七岁的模样,崔嬷嬷怎会有这般年幼的孩子?
“本王已经让人去查了”,陈妄仿佛看穿她的疑惑,低声补了一句。
苏桥雪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注意力重新落回孩子身上。
她命小菊端来温热的水,将软布蘸湿后,一点点拭去孩子身上的尘土与血污,每一次触碰都极尽小心,生怕稍一用力就弄疼了她。
待换上干净的衣衫,孩子的容貌才清晰显露,一双杏眼若浸在水中的星辰,黑白分明,只是因惊惧蒙着一层雾气,小脸苍白,下巴尖尖,更显得那双眼睛大的惊人,却也脆弱的令人心疼。
“她叫溪儿——”
陈妄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苏桥雪闻声抬眼,他立在原地,月白色的里衣勾勒出他挺拔轮廓,她心中不由的啧啧两声,这人当真生得极高,至少一八五以上,光是这般身形便已胜却无数,其实五官也极为俊朗,若非那道疤痕,怕是早被京城贵女们争相追逐,这么看来,谢枕月倒也不是全无眼光——
这个念头刚闪过,她突然眯起眼睛。
他竟是站着的?
“你的腿——”,她脱口而出。
陈妄眉峰几不可察的一蹙,方才强撑着伤腿行动,此刻剧痛翻涌,再难支撑,他没应声,只沉默着转身,缓缓落座于身旁的檀木椅上,动作间难免有些许滞涩。
苏桥雪见他避而不答,无所谓的耸耸肩,他不愿说,她自然也不会多问。
房间一时陷入静谧,苏桥雪低头轻拍怀中的孩子,陈妄则静坐一则,指尖摩挲着从崔嬷嬷处拿回来的那枚荷包。
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各守一方天地,互不侵扰,偏偏这份沉默里,又渗几分难以言喻的安宁。
青莲轻手轻脚布好饭菜,退出时匆匆回望一眼,抚着心口松了口气,拽着正要进门的小菊快步离开。
陈妄执起木筷,咽下一口温热的粥,暖意自喉间漫开,融化了些许寒意。
苏桥雪缓步走近坐在他的对面,一边小心喂着孩子,目光却落在他手边的荷包上
“狼毒花?”她轻声辨出上头的纹样。
陈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你——认得?”
“自然——”,苏桥雪说的咬牙切齿,大学期间她随着导师到西北医援,她差点把它误以为是奶奶种的绣球,就把它摘了回去,结果手肿了整整两个礼拜。
“狼毒花,形美却全株有毒,可入药,但需极为谨慎”,她语气平静,“耐旱,耐贫瘠,一般长在草原或者戈壁”
“草原、戈壁——”,陈妄默默低语,“难道是北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