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桥雪其实并不懂得如何哄孩子,只能凭着记忆里奶奶的模样,轻轻拍着溪儿的背,哼起那首遥远又熟悉,在心中哼唱过无数遍的童谣。
“风儿静,月儿明,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
清灵的曲调如云絮般柔软,在烛光中缓缓流淌。陈妄抬眸望去,见她侧卧在榻,青丝如瀑散落,一手托着腮,跳跃的烛火在她脸颊投下柔和的光影,美得不似尘世中人。
这曲调他从未听过,却莫名觉得安心
他眸色渐深。天枢查到的谢枕月,与眼前这个女子,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与他交手时的果决狠厉,救治伤者时的沉稳笃定,说出“不是你的错”时的通透淡然,还有此刻呵护溪儿的小心温柔——这些截然不同的面貌,层层交织,拼凑成一个他完全陌生的灵魂。
可她也才十六岁,却好似历尽千帆般。
陈妄的心口泛起一丝陌生的悸动,如同被雪水浸润的种子悄然破土,带来细微而执拗的酥麻。他试图将这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下去,却无济于事。
他慌乱别开眼,假意看向窗外积雪,耳边却始终萦绕着那清灵的调子,挥之不去。
陈妄合上双眼,一个念头在黑暗中变得无比清晰——他想将她留在身边。
恰在此时,歌声戛然而止。
陈妄倏然转头,只见苏桥雪已急急的起身,扬着声音喊着,“小菊,拿些烈酒和布条,再备一盆冷水。”
他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床上溪儿双颊通红,眉头紧蹙,呼吸急促夹杂着细碎呜咽,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泪珠。
苏桥雪的手贴上溪儿的额头,指尖传来的灼热让她心头一沉,这温度快到四十度了,再烧下去脑子也要烧坏了。
她接过小菊递来的布条,浸湿拧干敷在溪儿的额头、脖颈和腋下。又取了沾了烈酒的布条,一遍遍擦拭溪儿的手心与脚心,动作轻柔却不失细致。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直到掌下肌肤的灼热终于褪去,转为温凉的汗意,苏桥雪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惊惧交加,又兼体虚血弱,才会突发高热。”她拭去额角的细汗,声音略显疲惫,“往后怕是要仔细调养些时日了。”
陈妄静坐一旁,并未应声。徒留她的话语在空气中轻轻飘散,如同自言自语。
苏桥雪垂下眼帘,不再多言。
望着床上小脸依旧苍白的溪儿,她在昏迷中不住的颤抖,唇间溢出断断续续的呓语,仿佛被困在醒不来的梦魇里。
苏桥雪心头微动——这般模样,像极了曾经那个无人庇护的自己,不自觉就想多护着些,或许,是对往日遗憾的一种弥补。
她俯身靠近,在溪儿耳边轻声低语
“别怕,我在”
"别怕,我在。"
这短短四字如惊雷贯耳,陈妄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是她。
真的是她。
十五年前那个雪夜,当他蜷缩在宫墙角落奄奄一息时,她也是如此在他耳边落下同样的话语,轻柔的吐息驱散了彻骨寒意。
此刻,这熟悉的语调与记忆深处的声音轰然重合!字字句句的起伏,安抚中透着的温柔,都与十五年前别无二致。
而臂间那枚缺瓣梅花,更如同最后的印证,将眼前苏桥雪清晰的身影,与记忆中那个朦胧的女孩,完美地、不容置疑地叠合在了一起。
他凝视着她专注的侧脸,心头翻涌着惊涛骇浪。十五年的寻觅,无数次的失望,原来命运早已将她送回他身边。
幸好——
历经波折,穿越迷雾,她终于还是站在了他的眼前。
苏桥雪全然不知陈妄心中的惊涛骇浪。待溪儿体温渐稳,又服下汤药后,她便倚在床边,轻拍着孩子再次沉入梦乡。连日紧绷的心神骤然松弛,困意如潮水漫上,不过片刻,她的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与溪儿的交织在一起。烛影摇红,一室静谧,只余窗外风雪声。
半梦半醒间,压抑的呻吟声如绵绵细针扎进苏桥雪的耳朵,她猛地坐直身子,屋内烛火将尽,残光昏黄,勉强勾勒出陈妄蜷缩在软榻上的身影。
她轻手轻脚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青砖上,寒意刺的她一个激灵。
走近软榻,借着微光定睛一看,陈妄身体僵直,额角冷汗涔涔,已浸透里衣领口,湿透发黏在脸颊两侧,眼角那道疤不住抽动,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下唇已被咬的血肉模糊,一只手死死按在右膝,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肩头不受控制的发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滞涩。
苏桥雪心下一沉,伸手欲掀开他的裤管,指尖刚碰到布料,便被陈妄猛地攥住手腕。
“疼”她忍不住闷哼,
他骤然睁眼,眼底赤红,戾气如困兽般汹涌,仿佛要将一切撕碎,待看清是她,那狠厉才勉强敛去三分,手上力道稍稍松了些。
苏桥雪默默的翻了个白眼,抬手重重拍开他的钳制,“我是医生——”
不顾他浑身僵硬的模样,她俯身径直掀开裤管。纵使见惯伤病,此刻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那条腿肿胀的骇人,皮肤呈暗红色,皮下血管狰狞突起,隔着衣料都能感受滚烫,显然是反复炎症后的结果。
“这么严重?”她转身取来季伤的针灸包,轻捻银针在腿上刺入几个穴位。
陈妄闷哼一声,剧痛如野火燎原般瞬间蔓延,眼底更是翻涌着惊涛骇浪,不甘,难堪与绝望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吞噬。
他倔强的侧过头,将整张脸埋进阴影里,任由冷汗浸透衣领,后背泛起寒凉,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伸手拽过一旁的锦被,想要盖住那双丑陋残破的腿,不想在她面前展露半分狼狈。
“无妨”,他声音沙哑,刻意说的轻描淡写。
苏桥雪叹了口气,不容置疑地拍开他遮掩的手,一把掀开被子,“都这样了,还是无妨吗?”
她指尖轻捻银针,动作稳得像山间清泉,声音却沉静如水,“你这伤多久了?”
“三年——”
苏桥雪拭去额头上的细汗,目光始终专注在他的腿上,“当年骨折后没接好,愈合后骨质增生反复刺激周围的组织神经,眼下虽能勉强行走,但若再这般耗下去,会越来越严重”,
她稍作停顿,抬眼看向他紧绷的侧脸,“以后尽量坐轮椅,避免过度负重,否则反复发炎,你这腿——就真的保不住了。”
话音未落,陈妄猛地攥住她的手腕,眼底迸发出灼人的希冀:“你可以——?”
苏桥雪用力抽回手,揉着发疼的手腕,没好气的道,“若是条件允许,或许可以尝试,但是现在条件不允许”
陈妄缓缓垂眸,掩去眼底的痛意,声音低哑却执拗,“最坏——结果是什么?”
“创口过大,会导致伤口感染”,她的声音沉了下去,“你会没命。”
陈妄垂首凝视那条肿胀的腿,暗红的皮肤下泛着诡异的光,像一条潜伏的毒蛇,一寸寸啃噬着他,他抬手按住胸口,绝望与灼痛交织,竟分不清哪个更刺骨。
他不能死,瑜儿才五岁,尚不能亲政,秦太后步步紧逼,朝堂暗流涌动,北燕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侵犯大宁,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没有死的资格。
可他真的太累了,半生的冷遇、误解,北地的刀光剑影,京都的尔虞我诈——他早已精疲力尽,不盼拨云见日,只待瑜儿执掌大权,他便能卸下一切,静候终局。
只是——目光仍不由自主的看向苏桥雪。
为何——又心生妄念呢?
喉间涌上腥甜,他硬生生咽了回去,缓缓靠回引枕,顷刻间仿佛又披上了那层冰甲,比以往更厚,更冷,将一切翻涌的情绪彻底封存。
“不碍事”,他的声音如淬雪凝霜,没有一丝的波澜。
苏桥雪看着他眼底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最后沉淀成一片死寂的灰烬,心中竟也泛起细密的抽痛,挥之不去。
“我——想试试”
这句话毫无预兆的从唇边溢出,连她自己都怔住了,她比谁都清楚,在这缺医少药的时代,没有精密的仪器,她的那些技术,不过是镜花水月,她不该给人虚无的希望,那只会换来更彻骨的绝望。
更何况是陈妄这般骄傲的人,让他怀抱希望又再次落空,怕是比死亡更残忍。
可她就是忍不住。
她想要治好他,想要看他站起来,堂堂正正的立在天地间。
陈妄没有回应,只是默默侧过脸去。
他——还可以怀抱希望吗?
晨曦透过窗棂,将浅金色的光斑洒在苏桥雪脸上。她睫毛轻颤,无意识地哼出一声软糯的鼻音,像雪落在梅花瓣上那般轻。昨夜辗转反侧,思量陈妄腿伤的治疗可能,又担心溪儿的身体,直至天光将明才沉沉睡去,却依然在惯常的时辰醒来——她这该死的生物钟。
她慵懒地伸展四肢,素白寝衣滑落肩头,露出一截莹润小臂。那枚梅花胎记在晨光中泛着浅淡绯色,宛若真有一瓣红梅落在雪肤之上。
“闹钟还没响......再睡会”,她闭着眼嘟囔,声音黏糊糊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一阵凉风拂过裸露的手臂,她轻颤着把被子拉过头顶,像只怕冷的小猫般蜷缩起来,把自己裹成个严实的茧。
被褥间熟悉的暖香裹着阳光的气息,她不禁满足的深吸一口气,唇角无意识的扬起,眼看又要沉入梦乡。
软榻边的陈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本不欲打扰,可那双总是冷寂的眸中,抑制不住的漾开几分细碎的笑意,指尖微动,唇角也跟着扯出一抹清浅的弧度。
笑意落在脸上,他才猛然愣住,有多久没笑过了?
不知是被她那副懒懒模样取悦,还是心底那点说不清的念头作祟,他忽然见不得她这般惬意,忍不住要惊扰这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