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嬷嬷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眼底的恨一点点熄灭,最后只剩一片死寂的空茫,像燃尽的灰烬,风一吹烟消云散。
眼帘缓缓阖上,唇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带着解脱般的释然,仿佛是终于放下了纠缠半生的执念,又像是嘲讽这荒唐的一生。
她的头无力的歪向一侧,唇边仍凝着那抹诡异的弧度。
“崔嬷嬷?”苏桥雪心头一紧,伸手探向她的鼻息,指尖一片冰凉,早已没了呼吸。
她仔细的检查崔嬷嬷的身体,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她走了。”
陈妄倏然回神,眼底只剩下冷硬的决绝,他微微侧过身,喊了一声“天枢”
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屋内外的寂静,天枢应声掀帘而入,目光扫过满地的血渍与床上的尸体,脸上没有半分波澜,只是躬身垂首,静待命令。
“彻查到底,天黑之前,本王要一个结果。”
“是”,天枢毫不迟疑的领命,目光飞快掠过陈妄染血的衣袖,在苏桥雪紧绷的侧脸上稍作停留,终是未发一语,躬身退去。细碎的脚步声渐次消失在风雪声中。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苏桥雪看着陈妄手臂上不断渗出的血,眉头皱的更紧了,“你的伤——”
陈妄这才低头看了眼手臂,玄色已被暗红浸透,他却恍若未觉。
“你为什么不去死?”
崔嬷嬷的诅咒犹在耳畔,与母妃声嘶力竭的面容渐渐重叠,他不自觉的悄悄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与苏桥雪的距离。
苏桥雪的脸猛的沉了下来,心底莫名涌起的一股愠怒,她最讨厌不听话的病人,明明伤口还渗着血,偏要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上前两步,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语气不容置疑,“跟我走”
陈妄指尖一颤,心下竟生出几分陌生的急促,可目光扫过她脸颊上未干的暗红血渍,瞬间卸去了挣扎的力气,腕间传来微微的凉意,像雪后初融的溪水,带着几分执拗的暖意,让他心底莫名起了一丝贪恋。
他终究没有反抗,任由她拉着他穿过长廊,忽略腿上传来的阵阵不适,金光倾洒,落在两人绰约的身影上。
苏桥雪回头吩咐丫鬟,“去拿季先生的针灸包,再拿些烈酒和干净的布条。”
进了清风院的卧房,将他按在椅子上,好似怕他逃脱一般。
不多时,丫鬟便捧着针灸包进来,见房内沉静,也不敢多留,只屈膝行礼,慌乱的退了出去。
她搬张椅子挨着他坐下,见他依旧僵着脊背,也不多言,径直取出剪刀,小心地剪开他染血的衣袖。
布料层层绽开,露出手臂的刹那,她呼吸骤然一滞,旧疤叠着新伤,刀痕凌厉,鞭痕交错,甚至还有不规则的烫伤,整只手臂寻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像一副被反复撕扯过的残破画卷,触目惊心。
苏桥雪微微侧脸,避开那些刺眼的疤痕,她在医院见多了伤兵,断臂残肢她也司空见惯,可此刻望着这些伤口,心口却莫名揪紧,泛着细密的疼。
她刻意避开那些疤痕,专注清理新添的伤口,忍不住轻声问道,“这些——疼吗?”
陈妄垂眸,只能看见她低垂的头顶,却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小心翼翼的怜惜。
喉间涩动,眼底似有湿意,他眨了眨眼,故作冷漠的回道,“不疼!”
苏桥雪没有再追问,只是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揉了,她仔细清理伤口,穿针引线,专注的给他缝合起了伤口,她刻意没用针灸麻醉,或许此刻的他,需要这份疼痛。
针尖刺破皮肉时,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彷佛那些针扎进的不是他的身体。
屋内安安静静,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一深一浅,起起落落。
忽然,头顶传来低沉微颤的嗓音,带着压抑的涩意,“你——不怕吗?”
苏桥雪抬眸瞥了他一眼,他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看不出情绪,但她就是知道他在问什么?
她手上的动作没有片刻的停滞,语气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怕你——克死我?”
她“呵呵呵”的笑了起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哪有人能左右别人的命数不成?你又不是执掌生死簿的阎王爷。”
她缝完最后一针,把针线扔进托盘,“你啊!太高看自己了,我可以是病死的,摔死的,甚至吃饭噎死的”,她调皮的挑了一下眉,“但绝对不会是被你克死的。”
“不然,两军交战,把你直接往敌营一扔,大宁岂不能不战而胜,”她说的如此云淡风轻,坦坦荡荡,却像一把温软的刀,悄悄剖开他心头积压多年的阴霾。
陈妄将眼底的情绪藏的严严实实,沉默就像窗外的积雪,一点点漫上来,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几分滞涩:
“我出生的那天,雪也是这般大,没过了景溪宫的台阶,那晚的月——红的诡异,映得满宫的雪都是红的。”
苏桥雪默然整理着桌上的针灸包,静静的听。
“我落地的那一刻,父皇驾崩。” 短短一句话,却似耗尽了他全部力气,“我出生便是金瞳,太史监的人说我灾星转世,要处死我。”
“是母妃和崔嬷嬷拼死护我,我才得以活命。” 他的声音里终是染上颤意,“可母妃也因此被禁足景溪宫,久而久之便神智不清,清醒的时候她会抱我,可大多的时候,她认不出我。”
“我是崔嬷嬷带大的,宫里的人惯会拜高踩低,常常克扣用度,她总是将份例尽数留给我”,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腿上的痛更明显了,可他就是想站着,不想让她看见他坐轮椅的样子。
“六岁生辰那天,月又红了半边,母妃难得清醒,亲手给我做了酥皮饼。”
他眼底的暗色凝聚,深的骇人,“我还未来得及吃,母妃突然对我嘶吼——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将匕首刺进了胸前,流了满地的血,黏糊糊的,能照出人影。”
“自那以后,崔嬷嬷就变了。” 他轻笑一声,像碎玻璃划过冰面,“呲”的刺耳却毫无波澜,“有一次,她领份例回来很生气,我害怕极了,躲着不敢回去。” 陈妄的指尖攥得更紧,指甲嵌进掌心都浑然不觉,“那天特别冷,我险些就冻死在雪地里”
“后来,有个女孩救了我。”
他忽然转过身,目光灼灼的凝视着苏桥雪,眼底翻涌着近乎执拗的期待,期待她能记起什么,可回应他的,只有一片陌生的澄澈。
他将失望藏进眼底最暗处,声音覆上寒霜。
“后来我去了北地,那里的雪比宫里还大,也更冷,可我反而觉得痛快了,那里没人打我,没有尊卑贵贱,只有刀光剑影,和活下去。”
窗外风雪呼啸,他的声音却极轻,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苏桥雪缓缓上前,与他并肩站在窗前,目光所及白芒一片。
她懂得那种感受,那种藏在无数个暗夜里咀嚼过的绝望。
“我明白”
比起他,她只是更幸运一些。
她的父亲嗜赌成性,输光了家产,每次醉醺醺的回来,皮带,衣架就会毫不留情的落下,每一次都要疼上好几天,母亲自己也常常被打的遍体鳞伤,却执拗的护着她。
直到那天,母亲忍无可忍终于向父亲举起了菜刀,满地的鲜血,红的刺目惊心,她只是冷漠的看着,连母亲从窗口纵身跃下时,都没有掉一滴泪,她只庆幸,她终于解脱了。
亲戚们骂她是“扫把星”,都躲着她,她开始流浪,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也不记得走了多久,最后晕倒了一个水塘边,被爷爷捡回家。
他们供她读书,教她做人的道理,还给她取了新的名字。
苏桥雪泛去眼底的涩,自从爷爷奶奶过世后,她又是一个人了。
可她明白,有些刺扎进心里就算表面结了痂,内里依旧稀碎,一碰,便是钻心的疼。
他们都是被旧伤裹着的人,只是陈妄用冷硬当盔甲,而她何其有幸,被爷爷奶奶捂出了温度,拔去了心里的刺,虽留下了疤痕,偶尔会微微作痛,却再也不会成为她一生的枷锁。
她想说些什么,可却不擅长安慰人。
只是这片刻的迟疑,仿佛印证了陈妄心中那点卑微的期待终究是奢望。
他甚至不敢看她,只能用更冷的语气掩饰脆弱,“本王就是这样的人,看在你救了天权的份上,你走吧!”
苏桥雪轻轻将手覆在他微颤的手背上,侧头漾开一个淡淡的微笑。
“从医学的角度看,所谓金瞳,不过就是刚出生的婴儿体内——”,她斟酌着该如何开口,“一种浊物过多,我们称之为——黄疽,轻微的黄疽只需要多晒太阳,让阳光分解浊物,假以时日自会消退,甚至都不用吃药。”
陈妄身子一震,玄色衣袍下的脊背绷得笔直,喉结剧烈滚动,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缓缓转头凝视着她的侧脸,她唇角勾着清浅的笑,像雪后初霁,悄然绽放红梅,带着疏朗的暖意,一点点融化了他心底积压的寒冰。
“你——”,他的声音干涩,“我身边亲近之人都——”
他甚至不敢说出那个“死”字,仿佛一旦说出口,那荒诞的诅咒就会成真。
她迎着他复杂的目光,继续说道,“至于血月,我曾在书中见过记载,不过是月光被挡住了,有红光透出来,每隔几年便会出现一次,就像火雨垂落,或者天狗吃月亮,都是天地间的自然现象。”
“自然——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