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妄执笔的手猛地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团暗影,心中暗想他来做什么?也为谢枕月而来的吗?
随即开口道,“正旦将至,百官述职在即,京畿安防布置的如何?”
“已安排妥当,我们的人已经分编入羽林卫,各处要害皆有布置。”天枢垂首回禀,语气笃定
“王爷——”,屋外传来管家德叔的声音。
“进”
德叔垂首入内,目不斜视地绕过天枢,仿佛房中只有陈妄一人:“焦月姑娘送来急信,邀您芷岚坊一见。”他呈上信笺,待陈妄接过,又奉上一本礼单,“这是为侧妃备的回门礼,请王爷过目。”
陈妄翻开礼单,看着简单的寥寥数件,淡淡的开口,“把御赐的玉如意加上去”
德叔眼中闪过诧异,虽是赐婚,却也只是侧妃,如今不仅按照正妃规制三日回门,还添加了御赐之物作为回门礼,这位谢姑娘当真是手段了得。
“是,王爷”,德叔垂首领命而去。
天枢眼眸一闪,“王爷是想——?”王爷让谢姑娘住进了清风院,又加了回门礼,让背后之人以为有机可乘,那明日回门——
想到这里,天枢不禁身形一绷,“属下明白”
一个身着绛紫色长袍的白面公子斜倚在软榻之上,长袍松垮地挂在白面公子身上,襟口微敞,露出小半截银锁链,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他身上,狭长的凤眼半眯着,像只餍足的猫。
见陈妄进来,他唇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三分戏谑七分了然,明明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可那双眼睛亮的惊人。
“呦呦呦——,靖宁王终于舍得温柔乡里走出来了?”
陈妄无视他的调侃,径直滑动轮椅走到旁边,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温热的茶水温度刚好。
放下茶盏,他从怀中取出那枚短箭,扔到桌面上,一言不发。
紫衣公子漫不经心的目光触及短箭的瞬间凝固,他猛地坐直身子,慵懒之态尽消,“这个,哪里来的?”
“你认识?”陈妄不动声色。
“流星连珠驽”,公子拈起短箭,指尖轻轻拂过小巧的箭身,“每次可连发九箭,五十步内能破轻甲,是神机阁刚研发的兵器,怎么会在你手上?”
“前日遇袭——”
紫衣公子指腹摩挲着箭簇上精巧的纹路,原本慵懒的声线陡然沉了下来,“这流星连珠驽是司徒家的手艺,十年前受张恕军械贪污案牵连,十四岁以上的男丁全部斩首,十四岁以下及女眷全部流放雁门,此后神机阁的兵器制造陷入滞缓,流星连珠驽也失传了,如今怎么会出现在京中?”
陈妄指尖轻叩轮椅扶手,眸光渐冷,“查清楚,这弩是从那条道上流出来的。”
“放心,这事交给我。”紫衣公子将短箭收入袖中,忽然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那位新过门的侧妃——”
说着,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见陈妄依旧面沉如水,才慢悠悠的接下去。
“王爷为了谢家大小姐,两日不早朝,冷面王爷与草包王妃的话本子可已经传疯了。”
“詹凤——”,陈妄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眸中凝起寒霜。他自己可以疑她,可当旁人用这般轻佻的语气提及她时,一股无名火竟猝不及防地窜上心头。
詹凤眉梢微挑,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能让陈妄这般反应,那位侧妃——倒真的勾起了他几分兴致。
“找我何事?”,陈妄敛起情绪,语气恢复惯常的淡漠。
“昭清寒进京了——”,詹凤眼皮没抬,身子懒洋洋的陷回软榻,“你的那位侧妃身上,怕是有昭家要的东西。”
陈妄执杯的手几不可查的一顿,却没有接话,茶香氤氲中,他只沉默地饮尽两盏茶,便转动轮椅离去。
“不多坐会儿?”詹凤嘴上挽留,身子却未动半分,尾音拖得长长的,“当真不多坐会儿吗?”
直至那道玄色身影彻底消失在廊角,他面上那点玩世不恭的笑意才倏然隐去。眼中冷色尽显,他利落地起身整了整衣袍,转身便从后门悄无声息地离去。
苏桥雪回想刚才清点的嫁妆,看着琳琅满目,实则值钱的没几样,这可不像朕心疼爱女儿的手笔。
明日回门,她得先摸清底细,“小菊”她故作随意的问,“夫人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夫人当然是个好人”小菊不假思索,“当年昭华夫人去世后,您大病一场,整日昏沉不醒,是夫人进门后,亲自将您接到身边精心照顾,您才慢慢好转,只是您醒来之后性情大变,也忘了很多事情,手臂上还多了一个胎记,春娘还说您是被昭华夫人带走了魂魄,是夫人感化了昭华夫人才把您放回来的。”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苏桥雪心中蔓延,谢枕月年幼丧母,继而大病,符合心理的应急障碍,倒也不稀奇,只是——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抚上臂间的胎记,唯独那枚凭空出现的胎记,是她无法用现有的医学理论解释的。
小菊未察觉她的异样,继续说着,“自那以后,咱们院里吃的住的用的都是头一份,有什么新奇物件,都紧着滚娘您挑,为这个,二姑娘没少跟您闹,可夫人每回都向着您!”
苏桥雪心下冷笑,这么好的继母?她继续套话,“那家里其他人呢?我和他们处的如何?我该准备什么礼物给他们?”
小菊掰着手指数,“老爷对您有些严肃,不过有夫人护着,倒也不妨事,二姑娘灵月是夫人亲生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总爱跟您比较,还有大公子谢临书不冷不热,但给二姑娘准备的礼物,也不会短了您的那份,至于二公子谢青书就和您不对付,三姑娘谢清月是芬姨娘生的,您平日也不爱搭理她。”
苏桥雪默默梳理,一个看似溺爱的继母,一个严肃的父亲,一个有才的妹妹,一个端水的大公子,一个敌对的二公子,还有一个透明的庶妹,这谢府的水,果然不浅。
她心念一转,忽然抓住一个关键,谢枕月的生母昭华,是世家之首昭家的嫡女,如此显赫的母族,小菊好似从未提过。
她压下心头的疑问,佯装不在意的问,“那——我的外祖父家呢?”
“姑娘是问侯爷吗?”小菊嘟起嘴,略带几分怨气,“您从小就怕见侯爷,每次夫人回侯府,您都吵着不肯,夫人心疼您,也从不强求。”
侯爷?秦夫人的娘家长阳侯,也是当今太后的母族?
她凝视着小菊,“我想问的,是我娘亲昭华的外租家”
“昭家?”小菊茫然的眨了眨眼,努力回想,最终肯定地摇了摇头,“奴婢从来没见过昭家的人,姑娘您也从不提起”
苏桥雪心底微惊,按照常理,谢瑶是礼部尚书,昭家又是世家之首,虽不在官场,门生却是满天下,就算是另娶,也不至于断绝联系,自己的女儿死了,昭家也是不闻不问的,合理吗?
她稳住心中的疑问,换了个方向,“那你呢?你是怎么来到我身边的?”
提起这个,小菊脸上立刻焕发出神采,语气也轻快起来,“姑娘,我是您五岁的时候在街上捡的,那天,我又冷又饿,是您求了夫人把我带回来的!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跟着您!”
“你说的夫人是秦夫人吗?”
“是昭华夫人”
昭华夫人?看小菊对那位秦夫人的样子,她还以为是秦夫人把她捡回来的。
一番旁敲侧击,谢家的人物关系与明暗规则已在苏桥雪心中初现脉络。明日回门,总算有了几分底气。在找到归途之前,她仍需借用“谢枕月”这个身份,思绪既定她便不再纠结。
她不能忘记,身为医生,还有一位重要的病人需要查看。
她特意叫来了青莲,苏桥雪心知肚明,这是陈妄安插在她身边的耳目,她并不介意,反而乐见其成,他让她住进清风院,用意她岂能不懂?
既然如此,她不介意自己作为他的一步活棋,说不定明日回门有意外之喜。
跟着青莲的脚步出了清风院,踩着青石小径往前走,路上三三两两的仆人忙碌着,积雪已被拢在角落,唯有池塘里的枯荷的白雪依旧,枯枝托着雪团,倒有几分疏朗的意趣。
这靖宁王府比她逛过的任何一个园林都要大,没有北方宅院的粗犷挺阔,反倒是苏州园林的雅致,亭台依水而建,曲桥连着回廊,脚下的石子路绕着假山蜿蜒,约莫走了一刻钟才到了天权修养的院子。
推门而入,屋内静悄悄,天权靠坐在床头,脸色虽还有些苍白,眼神却已清明,正垂眸听季伤说些什么。
见苏桥雪进来,季伤急忙起身,拱手行礼,“见过侧妃娘娘”,端的是一派恭敬。
天权见状,也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却被苏桥雪抬手按住肩头,“别乱动,伤口还没长好。”
她说着上前掀开天权腹部的纱布,见缝合处的皮肉没有红肿渗液的迹象,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抬头便看见天权闪躲的眼神,她微微一笑,眼前的少年不过二十出头,面对美丽的女子,也还是免不了几分羞涩局促。
苏桥雪收回手,“恢复得不错,明日可以下床走动,只是别太用力,免得扯裂伤口。”
天权拱手谢道:“多谢侧妃救命之恩,天权铭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