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冷沉的男声如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激起阵阵涟漪。
她“腾”的坐起身,锦被从肩头滑落,睡眼惺忪地茫然四顾,好一会才循声望去。
陈妄端坐在软榻,墨色眼眸静静凝视着她,不似昨日的冷厉,反倒藏着她看不懂的温和。
“你——”
刚醒的嗓音裹着未散的沙哑,无端染上几分慵懒,“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本王的卧房”,陈妄的声音落下来,尾音似乎轻轻扬了扬。
苏桥雪眨了眨眼,几乎以为是错觉——那惯常冷冽的语调里,竟藏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抱歉”,她下意识的道歉,撑着身子便想起身,窗外的风卷进来,掠过她的肩头,她这才惊觉自己只穿着单薄的寝衣,慌乱的扯过锦被裹住身子,脑子也瞬间清醒,“溪儿呢?”
陈妄眸色微沉,指尖摩挲着袖边,“有人照料”
苏桥雪瞥见不远处挂着的衣裙,正要取来,却对着那层层叠叠的襦裙蹙起眉头——这般繁复的穿着,她实在束手无策。
"小菊。"她试探着唤道。
空寂的室内无人应答。她耳根微热,攥着被角往床里缩了缩,连脚尖都悄悄藏进锦被中,流露出几分无措。
她全然没察觉,陈妄唇角始终勾着那抹浅弧,目光掠过她泛红的耳尖。
他眼底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如雪后初阳照在梅枝间,温暖却又小心翼翼。
轮椅轻轻滑动,向前半尺又倏然后退,他垂眸掩去翻涌的心绪,生怕再近些许,就要藏不住胸中悸动。
待退回原处,他才稳住心中的涌动,扬声唤道,“来人。”
门帘应声掀起,一个身着粉色衣裙的丫鬟端着铜盆走了进来,姿态端正地向陈妄屈膝行礼,声音脆生生的,“见过王爷”
“伺候侧妃更衣——”,陈妄望向床榻,语气自然得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是”,丫鬟利落地安置好铜盆,从屏风后取出一整套衣裙。苏桥雪望着那些繁复的襦裙、外衫,只觉头疼——这古人的着装规矩,怕是还要费些时日才能适应。
苏桥雪指尖轻触铜镜,冰凉顺着纹理漫开,镜中映出一张陌生的容颜,饱满的鹅蛋脸莹白似玉,双眉如新月弯弯,浅褐色的眼眸宛若浸在清泉中的琥珀,澄澈见底。不点而朱的唇天然含笑,梨涡浅现,整个人恰似瓷瓶中精心供养的海棠,娇柔明媚,一颦一笑皆透着被万千宠爱浸润出的矜贵。
陌生的脸让她有些出神,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保留着她熟悉的特质——几分疏离,几分清醒,即便被困在这具娇软身躯里,也从未湮灭。
指腹轻按镜中倒影的眼眸,她低声自语:"我是苏桥雪,只是苏桥雪。"
"侧妃,梳妆已毕。"
丫鬟后退半步,垂首敛目,微微屈膝低声说道。
苏桥雪蓦然回神,惊见镜中自己乌发已被盘成高耸云髻,珠翠累累,几乎要将纤细的脖颈压弯。她忍不住腹诽:这脖子当真承受得住?
“额——姑娘”,她斟酌着开口,“能不能——简单一点?”
丫鬟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余光瞥向静坐一旁的陈妄。早闻谢家姑娘不学无术,果真如此。这朝云髻已是择了最素雅的珍珠钗环,还要如何简省?
“青莲,侧妃的话,没听见吗?”
陈妄声音骤冷,惊得丫鬟慌忙屈膝:"奴婢知错,王爷恕罪。"
“往后,清风院的事,皆由侧妃定夺”,声调不高,却字字清晰,分明是说给全院仆从听的。
"侧妃"二字如芒在背。苏桥雪暗叹:她这个生在红旗下的军医,尚未尝过恋爱的滋味,倒要先体验为人妾室的滋味了。
她抬手,将发间钗环一一取下——鎏金蝶钗、翡翠步摇...整整八支珠翠被轻轻搁在妆台上,不看丫鬟惶恐的神色,也不理会陈妄的目光。
既入此间,她不愿为难他人,却也绝非任人拿捏之辈。
陈妄凝视着她不卑不亢的举止,眼底寒意渐消,挥手屏退侍女。
顷刻间,十余位青衣仆妇捧着朱漆食盒鱼贯而入。水晶盏盛着精巧点心,琉璃盘装着珍馐美馔,连佐餐小碟都雕成莲瓣形状,满桌琳琅让人目不暇接。
苏桥雪悄悄咽了咽口水。这便是王府的早膳?她在现代不是外卖就是食堂,虽会下厨却总抽不出时间。相较之下,从前那些只能算果腹,眼前这才叫用膳。
她执起玉箸,目光在满桌佳肴间逡巡,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些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菜肴,她竟一样都认不出来。
醒来至今,她还未曾好好吃过一顿饭,腹中早已是空空如也,可面对眼前这桌过分精致的早餐,却提不起半点食欲,刚睡醒的早晨,她最想的不过是一碗温热的粥,配上两个皮薄馅足的肉包子,简单又熨帖。
“自己不动手,就不要挑三拣四”,她心中默念着奶奶的至理名言,接过丫鬟盛来的汤碗,她轻抿了两口,厚重的油脂味在舌尖散开,让她不自觉蹙眉,悄悄放下汤碗,转而捻起一块梅花状的点心,咬上小口,甜腻的糖霜裹着馅料,齁得嗓子发粘,她却仍秉持着不浪费的原则,将整块点心勉强咽下。
“不合胃口?”陈妄没有错过她一闪而逝的蹙眉,低声询问。
苏桥雪抬头,扯出一抹浅笑,“没有,只是——不太饿”
陈妄未再深究,只当她和寻常贵女一般,为了保持身材吃的不多,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从容的拭了拭嘴角,那是久居上位才有的仪态,“明日回门,你早做准备”
“回门?”
苏桥雪微怔,随即想起古人婚俗中三日回门的规矩,可转念一想,脱口而出,“侧妃而已,也要回门吗?
“侧妃——而已?”
陈妄的声音骤然冷了几分,他侧头凝视着她,她是在嫌弃靖宁王府的侧妃之位?还是嫌弃与他的这桩婚事?不是她不顾一切要嫁入王府的吗?
陈妄眉头紧锁,“青莲以后就留在侧妃身边伺候”,说着他刻意加重了侧妃二字。
眼见苏桥雪并无任何反应,便扬起声音,蕴含怒意的喊了一声,“天枢”
天枢闪身而入,推着轮椅离开了房间。
苏桥雪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无奈的耸了耸肩,心下暗忖,“还真是喜怒无常——”
浑然未觉自己正是那牵动他情绪的根源。
陈妄端坐在书案后,如同一座凝固的雕像,唯有那叩击桌案的指尖,泄露了他强行压制的焦躁。
“咚——咚——咚——”
规律的轻响,冷硬单调,几乎盖过了季伤苦口婆心的劝解。
“王爷,您若再这般不顾惜自己,这腿——就算是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了。”
季伤按压他膝头的穴位,或轻或重地揉捻,试图划开那僵死的经脉,然后手下触感如铁,一如他规劝的话语,尽数被无声的弹回。
陈妄恍若未闻,脑海中反复回响的,是另一道清冷又执拗的声音——
“我想试试”
那双清亮眸子里的不容置疑,灼目刺眼,他知道不该抱着希望,可他——抑住不住的想要相信。
他猛然收拢五指,叩击声戛然而止,书房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季伤,本王的腿——究竟还能不能治?”
季伤迎着他的视线,嘴唇翕动,最终,仍是化作一道无声的摇头,与一声沉痛的叹息。
“王爷——”,天枢低沉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打破了一室沉寂。
“进”
天枢应声而入,目光掠过一旁的季伤,垂首沉声禀告,“王妃清点了所有嫁妆,询问青莲,能换多少银钱。”
陈妄指尖微微一顿,她缺钱?
天枢喉结滚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地低下头。
“说”
“王爷,清风院……谢姑娘她毕竟曾对您不利,您让她住进来,是否……”天枢的话虽断续,担忧之意却表露无遗。
陈妄抬眸,眼底掠过一丝冷冽的锋芒,“你说,要是背后之人知道谢枕月住进了清风院,会怎么想?”
季伤望着陈妄已经明显消肿的腿,“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孩子,那身医术——”
天枢面上掠过一丝迟疑,“谢姑娘不通医术,我们的情报——应当无误。”
陈妄的目光掠过旁边那个碧青色的荷包,狼毒花的纹样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叩击声再次响起。
天枢垂首立在下方,声音低沉,“崔嬷嬷见过香儿后便自尽了,但香儿已经死在房中,是中毒身亡。”
“香儿父母皆是王府的家生子,早已亡故,她原在内院负责衣物浣洗,后调到崔嬷嬷处做洒扫,因做事勤勉,颇得崔嬷嬷喜爱,每月都会遣她出府采买一次,她每次出去都会去悦溪楼,时间不定,有长有短,至于见的什么人——尚未查到”
天枢接着道,“属下在她房内搜出此物”,他将一根银簪呈上,“簪头中空,残留着药粉,经季先生确认过,正是崔嬷嬷所中之毒。”
天枢微顿,“也与那日——您杯中的毒,如出一辙。”
陈妄的目光却始终凝在那朵狼毒花上,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什么人才会将一朵有毒的花绣在荷包上?”
“有毒的花?”天枢微怔
“狼毒花,生于北燕”,陈妄指尖轻抚过那妖异的纹样,“崔嬷嬷怎么会有北燕之物?”
“属下立刻去查”,天权抱拳领命,转身欲走。
“还有事?”陈妄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的犹豫。
天枢压低了声音,“昭清寒进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