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香三人引起的祸端比预料中更大。
季朝之所以会来得这样快,就是因为发现港口接连不断产生骚乱,除了他们本身所在的这艘船,还有许多临近船只上的人,目睹鬼怪后也产生了异变。
一个接一个,几成燎原之势。
不过幸好,随后赶来的葛老头找到了帮手。
“怎么样了?”
赫舍莲大喇喇地推开船舱小门问道。
季朝赶忙起身,不满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推着赫舍莲轻手轻脚地走出船舱,又带上门。
“她在睡觉,你不要吵。”
“啧啧啧。”赫舍莲咋舌,看着季朝连连摇头,虽然没说什么,但表情含义十分丰富。
季朝在她复杂目光中理直气壮,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走,出去出去。”
赫舍莲被他推搡着往前,一边走一边回头放低声音:“如果荀南雁没什么事的话,天亮就要走,不能在这里多耽搁。”
季朝没急着回答。
此刻夜色深沉,港口白日的喧嚣终于归复平静,月光照耀下可以清楚看见甲板的景象,让人心生寒意的黑色怪物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几个眼熟的面孔。
首先是捣乱三人组,其中那位络腮胡的大兄弟已经死了,没外伤,也没被鬼怪碰着,纯是惊骇过度而死;剩下的两人虽然活着但也够呛,魂不守舍,连人也不敢看,随便说点什么都能让他们抖如筛糠。
坏处是基本派不上用场了,好处是也不用担心他们再惹祸。
乔三公子裹着毛毯,惊魂未定地坐在角落,小口啜饮热水,毛毯里边还缩着一个炸毛的小白鸟。贺老先生正守在他身边。
他们两人先遇上了赫舍莲,后来又搭上了033——还是乔三公子把它认出来的。他眼瞅着那鸟很眼熟,像是以前在雁小姐身边看到过,奇奇怪怪的那只。
这鸟平日里娇生惯养,头回得靠自己求活,很受了一番磋磨。
乔三公子等人看见时,它正被一只展翼如人臂的苍鹰追逐,差点就要丧生鹰口了。
带上一只鸟也不费事,宽容大度的乔三公子决定摒弃前嫌,救下了这只灰头土脸的小鸟。
然后两人一鸟便跟着赫舍莲到达港口。
来得赶巧,正好接手了港口人群化鬼的骚乱。
赫舍莲甩着她的长鞭,贺老先生辅佐以真言道,再加上安顿好荀南雁反身回来的季朝,几个人忙活了半天,终于止住了污染扩大的趋势。
随后一群人又回到船上休息。
赫舍莲说,失散的船长和船员则至今下落不明,估摸着凶多吉少。
他们那些人常年行在海上,对一个岛屿应有的风土人情都了若指掌,一眼便能看出琼珠岛的古怪;但又缺乏梦境的认知和应对鬼怪的手段,前面的‘了若指掌’,就很容易反过来成为后来自伤的原因。
就像禾香三人一样。
无可奈何。
季朝走上甲板,确认距离够远,才回答起赫舍莲之前的提议:“所有人都带着?安全吗?往哪里去,你有计划?”
“带上虽然麻烦,但单独落下,只怕麻烦更大。至于地方嘛,”赫舍莲扬起下巴,示意岛屿正中方向,“琼珠岛消失前,那里有许多外来人安居。”
赫舍莲是南岛赫舍氏的人,季朝自然相信她的判断。
“行。”
下一步决定达成,季朝冲赫舍莲点点头,转头向甲板边沿走去。
葛老头正盘膝坐着,身形萧索,看上去比之前更加苍老几分。
“我往船上来的时候,你去哪儿了?”季朝问他。
葛老头垂着头,只是盯着自己手中的黑铁小剑,“去找我爹,我想你们很快就会把鬼域消除掉,有些话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什么?”
“我告诉他,我就是他的孩子。”
“然后呢?”季朝有些好奇。
听起来葛老头说的话很危险,一个不慎就会引人化鬼,但现在他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然后,”葛老头闭了闭眼睛,合拢手掌将黑铁小剑紧握手心,“然后他笑了一下,他说,‘难怪啊,我早就该认出来的’,他说,‘你都长得这么大了’......”
他还说,对不起,我不是个好父亲。
港口发生骚乱,停靠在岸边的船上升腾起巨大的黑影,季朝来不及说什么就跑走了,葛老头追着父亲的方向和他分别。
他遇到了赫舍氏的小姐,遇到了从朔方来的公子,他亲眼见着许多人突然变了模样,本以为自己的父亲也是一样的后续。
鬼怪六亲不认,只知食人。葛老头却不怕。
反正他已经活得够长了,就算死在这里也没关系。
但是没有。
扭曲的怪物一个一个地冒出来,又一个一个地被打散,唯独他的父亲,带着笑容消失了。
轻飘飘地灰飞烟灭,什么也没留下。
他想说的话有一箩筐这么多,三十几年缺席的人生,怎么会是一天便能讲完的呢?
但比起这些,他更想说,‘并不是这样的,你一直是最好的父亲。’
没来得及。
葛老头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沉默。
“把护身符带回去给你的孙子,”季朝拍了拍他的背,这个动作老气横秋,“然后待在家里,陪他们长大,再不来海上了。”
对,再不用来海上了,一切尘埃落定,漂泊无定的人终于可以回家。
葛老头牵动嘴角,想要微笑,却没成功。
季朝看出他依然心有不甘。
——就像以前的自己一样。
‘为什么抛下我?为什么不留在我身边?’
季朝是一个行动多过于思考的人,在他孤身离开草原后的日子里,他从没有把这个问题诉之于口,只有一次。
就是那一次,他得到了答案。
——‘因为你是活着的人。’
真奇怪,这句话明明如此虚浮,却稳稳当当地落进了他的心里。
没有被抛弃,一直被选择,年幼的小狼已经长大,能够独当一面,所以作父亲的可以放心地目送孩子离开。
季朝的手放在葛老头的背上,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衣服后凸起的一截截脊骨。
“因为死去的人总是希望活着的人,能够好好活下去,对不对?”
葛老头闭上眼睛。
温陵城中那三间连在一起的小平房,儿子唠叨的样子和儿媳担忧的目光,孙子孙女胖嘟嘟的脸,都浮现在脑海中。
半晌,他一声叹息,轻声开口:“回家。”
海浪悠然地拍打着沿岸,与白天拨云撼日的声响完全不同,宁静安详,像是母亲哄睡孩子的哼唱。
众人都已歇息,荀南雁的房间里边亮着一盏小灯,夜里季朝续了两次油,火光虽然微弱到底是照了整晚。
季朝没睡,先是倚在桅杆上吹了半宿的海风,后来又绕着甲板有一搭没一搭地散步。
直到海平面上映出一点金灿灿的日光,他才终于决定好自己的去处:
天亮后就要出发,得去叫荀南雁起床了。
*
没有头疼,也没有噩梦。
沉眠的世界是让人心安的漆黑宁静,她在黑暗中下坠,下坠,一直落到有光的地方。
‘吱嘎——’
荀南雁听见推门的轻微响动,睁开眼睛,发现季朝正在身边。
“天还没亮,再睡会儿吗?”季朝问她。
荀南雁偏过头,眨也不眨地望着他,隔了很久才缓慢地摇头。
“哦,”季朝搔搔脑袋,“昨晚上汇合了贺老先生、乔三公子还有赫舍莲,他们说今天就离开港口,往琼珠岛中部走。你觉得呢?”
荀南雁点点头,又摇摇头。
季朝没看明白。
其实连荀南雁都不晓得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房间里明明只有熹微烛火,却依然让人觉得暖意融融,荀南雁睡了一个下午连同一个晚上,在这样的温暖中又开始发困。
困意阻碍了思考,季朝的话在脑子里转了转去,每个字都听清了,合起来却变成模糊的一团。
床边的人满脸疑惑,仔细看着她的模样,突然咧嘴一笑:“你还没睡醒啊。”
笑声起到了一点的清醒作用。
荀南雁眨眨眼睛,发现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季朝笑。
毫无顾忌地咧开一口白牙,眼尾弯弯的,左侧的脸颊上凹出一个小窝,看上去有点孩子气。
真好看。
和烛火一起闪闪发光,像是星辰般的眼睛。
原来这双眼睛高兴的时候,比生气时还要漂亮。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
船舱里有一种懒洋洋的气味在浮动,让时间都慢了下来,到处都很安静,季朝没有说话,好像是在等待,也好像是在思索什么。
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时,船舱外才有了动静,荀南雁听到赫舍莲和乔三公子的声音,还有也许是033的鸟叫,透过木质的舱壁变得闷闷的
她侧耳倾听,神思渐渐回归。
天亮就要走。
应该起来了,离开港口,去寻找核心的所在,打破这个梦境,然后......
“谢杳杳说错了。”
沉寂半晌的船舱里突然响起季朝的声音。
这话没头没脑,不知道是在讲什么,荀南雁抬眼望向他。
室内狭窄,只放置了一把很矮的木凳,季朝坐在上面,腿都没地方搁,小腿交叠,几乎贴近地板,显得十分憋屈。
但他看上去完全不在乎,眼睛只是看着荀南雁。
“我才想明白这件事,”他的目光清澈得像水,坦荡而赤诚,“她说你喜欢我,其实不是这样的。”
荀南雁呆呆地和他对视。
“是我喜欢你。”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牵动,露出一个细微笑容。
含义简单明了的笑容。
“荀南雁,原来我喜欢你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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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南岛之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