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人化作狰狞鬼怪,又有无数狰狞鬼怪被这铺天盖地的黑影所吞噬。
活着的人发出哭喊,死去的人野兽般咆哮。
人间炼狱莫过于此。
而站在炼狱中心的荀南雁,依然自顾自地伸展手臂。
甲板上已经不再有鬼怪,她的影子却还张牙舞爪地漫延着,虎头只是轻轻一个动作,那些影子就像是嗅到鲜血味道的秃鹫一样,争先恐后地扑来。
如同吞掉鬼怪一般,要将他也一口吞下。
季朝登上甲板,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荀南雁!”
距离太远,他来不及跑到虎头身边,只好用尽全力喊着。
听到这个声音,影子在半空中突兀地定格。
季朝抓住了这一瞬间的空当,飞快地扑向影子边缘呆愣的小孩,抱住他后退到围栏处再放下。
至于那个哭哭啼啼跑到他身后的女人,季朝没有时间搭理。
他再次看向甲板中间。
荀南雁还同之前一样,微微仰头,目光毫无焦点。
而她脚下的影子,汇聚成一团,围绕着她,动作缓慢地蠕动,蛰伏在甲板上,像是伺机而动的狼犬。
耳中是混乱交错的声音。
每当鬼怪暴露核心,或是荀南雁影子中的鬼怪露头时,季朝都会听见这些声音。
像是狂风呼啸,海浪席卷,野兽嘶鸣,再仔细辨别,其实是许多人发出的声音揉成一体。
季朝问过贺老先生,后来也请教过徐夫子,但是没有人听过这样的声音。
鬼从人而来,这些声音,是不是死去的人在说话?
他们想说什么?
季朝尝试着听清。
第一次,头痛得像是要被凿穿,第二次,完全忘记自己身在何方,差点被鬼怪吞噬。
而这一次,他终于拨开重重迷雾,听清了荀南雁脚下影子深处的声音。
声音十分微弱,和杂乱嘶鸣混在一起。
但季朝依然辨别出,这声音属于一个小孩子。
‘雁小姐开口的第一句,是说有人在说话。’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了鹤山宫中徐夫子的言语。
‘有人站在她的影子里,一直一直对她说话。’
年幼的小女孩,被荀南雁称作妹妹的人,跟在她的身后,喋喋不休重复着同样的话。
从荀南雁来到鹤山宫的第一天,便是如此。
徐夫子说,这是小孩子的幻觉。
人只要长大,幻觉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
后来荀南雁也是这样告诉徐夫子的:那些声音都消失了,小妹妹再也不会吵得她日夜无法安宁。
但这是骗人的。
季朝踩在影子的边缘,微弱的话语混在在混沌嘶鸣中,一阵一阵地响起。
就像海潮。
‘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
还未长成的小女孩的声音,既不悲伤,也不痛苦,什么情绪都没有的空洞回声。
也像是一个人反复地喃喃自语,自我提醒。
徐夫子弄错了,荀南雁在说谎。
说话的声音既不是幻觉,也并没有消失。
在季朝之前,这个声音从来没有被除她自己以外的人听到过,年纪更幼小的时候,她告诉过想要帮助她的大人,后来她却不再提起。
因为说了也没办法,谁也听不见,谁也不能让它消失。
自从八岁开始,荀南雁的世界一刻也未曾安宁过。
季朝不由地握紧掌心。
他看向甲板正中,站在黑影之上的人身形单薄,微微垂着双眸,如玉般的脸上毫无表情,苍白得像是冰铸的一样。
很锋利,也很容易被打碎。
“荀南雁。”
季朝又唤了一声,然后往前迈步。
鬼怪的影子正环绕在荀南雁的周围,一旦有人靠近,无论生魂还是死魂,想必都会被蚕食殆尽。
但季朝的步伐没有丝毫迟疑,径直往甲板上漆黑如夜的影子中走去。
他的脚还没落地地面上时,那些影子就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伸出无数只小触手,意图将这个生魂撕成碎片。
但当他的脚落下时,那些影子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阻止了一样,诡异地向四周散开,刚好给季朝留下了足以落脚的空当。
一步,下一步。
影子被驱散,又合拢,直到季朝走到荀南雁的身边。
站在黑影之上的人依然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好像身处在另一个世界。
季朝想起荀南雁被梦魇所困的那个夜晚,像是孩子似的要求他止住吵闹的声音。
现在也是一样吧?
无论是外界的嘈杂声响,还是影子里如影随形的诅咒,都是那样的吵闹,把她的脑子搅得一团乱。
她只是想安静下来。
季朝伸出手,轻轻地将两只手掌拢在她的耳朵上。
“你太累了,休息一下吧。”
*
原本晴朗适宜无风无雨的港口,突然间阴云密布,狂风不知从何而起,海浪翻涌,让沿岸的船只不住摇晃。
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呻吟,混合着风浪声阵阵涌来。
像是要把人的意识搅碎。
荀南雁讨厌这些声音。
因为每个被吵得嗡嗡作响的夜晚,过去的记忆都会造访。
被称作阿爹的男人,被称作阿娘的女人,总是追在身后小豆芽似的妹妹。
低矮狭窄的房屋,漫山遍野的白雪,成群结队的牛羊,还有,看不清面目的女孩。
女孩在笑,总是笑。
在阿爹的肩头,在阿娘的怀里,牵着妹妹的手,奔跑在白茫茫的山野中,扎入暖烘烘的羊群里,笑声像是铃铛阵阵响动。
他们都叫她阿雁。
她知道那就是她自己。
鹤山宫的孩子都不记得从前,无论家乡、父母、亲族,在他们的脑海里通通一片空白。
对于无能为力的人来说,遗忘是唯一可做到的事。
而她不被允许遗忘。
藏在影子里的小妹妹,总是在夜晚来临时,将她带回过去,让她看看自己是怎么摧毁一切的。
‘还会听见那些声音吗?’
离开北荒前,徐夫子问她。
就像是八岁时第一次见面那样,已经显出些微老态的男人充满耐心,温柔地向她伸出手。
徐夫子是个好人,虽然徒有空话,什么也做不到,但毕竟是个好人。
满心愧疚,想要通过拯救眼前的人,来填补过去无法挽回的伤痛。
‘再也没有过了。’
荀南雁这样回答。
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即使此时此刻,影子里的声音还在不断重复相同的话语。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早就放弃了,反正抓住谁的手都不可能离开。
这世间本就是地狱,做鬼好过做人。
琼珠岛梦境之中,荀南雁微微仰头,凝视着云层背后太阳的轮廓。
太阳已经完全被遮蔽,光线晦暗,隐而未发的雷电正在厚重的云层中闪烁,风中全是咸湿的海水味道。
脚下影子随着她的动作愈加扩大,黏糊糊蠕动的黑色触手,无止尽蜿蜒的边缘,简直要将整个天地覆盖。
“荀南雁!”
有人叫她的名字。
那声音是从很高很远的地方传来,重重地落在黑暗潮湿的地底。
“荀南雁......”
又一次。
第一声急促又吵闹,第二声却很温柔。
她听过这个声音,也认识这个人。
奇怪的人。
笨拙、固执,总是爱做些多余的事。
在吴家村中,被吵闹声响搅得头痛欲裂的晚上,这个人用手覆在自己的耳朵上,周围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对了,就像现在这样,灼热的掌心拢住耳朵,吵闹变得微弱。
“你太累了,休息一下吧。”他说。
世界安静下来。
除了隔着血肉听到他的脉搏鼓动声,就只剩下影子里小女孩的喃喃自语: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日夜不休,循环往复,诅咒一样的声音。
不会忘的。
荀南雁在心里回答。
可是现在,只有现在,让她休息一下吧。
荀南雁闭上眼睛,放任混沌的意识陷入黑暗沉寂中,向后倒下。
她知道有人会接住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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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南岛之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