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顾郎君,怎么好了,姐姐倒是说说看嘛。”冯婇黎说道。听婇黎这么问,窦繁霜霎时来了兴致,纤手支着下巴,瞧着窗外大雪,眼神缥缈,神思恍地想着顾郎君,喃喃开口道:“顾郎君......最好了。”
婇黎虽顽皮却也伶俐,懂姐姐的心思,也疼姐姐,知她心悦顾执倾,日日念着,知道自己方才多言顾执倾的不好,叫姐姐不开心了,她便想着法儿哄她,说道:“姐姐的顾郎君怎么好了,姐姐讲讲嘛。”
窦繁霜想着顾郎君的好,想她青衫翩翩,手执书卷,青丝如墨,青涩当中透着风流,后来她用缁布冠高束发,衬着那一身素色深衣,姿度标致,清雅矜贵。
那时大雪纷纷,繁霜问身边之顾郎君,道:“今年一直下大雪了,比小时候下得大,顾郎君有没有觉得?”顾执倾的视线却在别处,窦繁霜便追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大雪纷纷,天地皆白,她长身玉立在一片茫茫雪幕之中,着一件绯色长袍,视线穿过百姓众生,望向天空飞雪,眼眸沉冷,若眼前霜雪。
窦繁霜追随着她寒霜般的视线,隐约探得了她眼底的悲悯,似乎,也略微认识了她这个人。
顾执倾有一颗俯瞰众生的怜悯之心。
繁霜望着窗外雪,不知痴想了多久,愣神了几时,待反应过来时,看见婇黎凝望着她的脸,说道:“姐姐的顾郎君定能够中得首辅,到时候娶姐姐,姐姐就是首辅妻了。”
繁霜听了,没忍住笑出来。婇黎年幼,又不通晓书文,便也不懂得科举制度,只因为,本朝的首辅,权倾朝野,在百姓心里,首辅很厉害,婇黎便认为,顾执倾进京,是考取首辅之位了。她却不知晓,顾执倾此次进京赴春闱,若高中了,就是进士,若在殿试当中取得第一名,便是状元了。繁霜笑她不懂书理,又笑她懵懂可爱,装成小大人的模样,说好话哄她开心,看见姐姐笑了,她也笑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此时三月时节,按照本朝科举制度,此时已春闱考试毕,待三月上旬某日,放榜。
窦繁霜相信顾执倾一定会取得进士功名,她倒不是在乎她能否考中,她只是盼得顾郎君能够实现心中理想。
她每日祈福,祝顾执倾金榜题名。
顾郎君离乡有数月了,无有一封书信来,也不知道她在外地过得好不好。繁霜望着窗外,天地之间还是白茫茫的,自去岁冬,大雪就没停过。
瞧着,瞧着,看见仆妇往她厢房来,说道:“您的信,顾执倾的来信。”
顾郎君来信了。
窦繁霜把信笺接过来,手抖个不停。
小心地把信笺拆开,捧着书信看来,只见顾郎君书道:
“去岁乞巧节一晤,执倾心中藏了窦家姑娘,今,赴春闱,忙,考试已毕,在客栈,闲时,拾毫书信一封。”
顾执倾在信中还说:
“待姓字高悬金榜时,愿执卿手,偕老,一起抚琴瑟。”
“墨浅......唔......墨浅......”
顾郎君的字,每一个都让繁霜心情激动,这个字撞入她眼眸,那个字也入了她的眼,瞧得眼花心跳。她只拣什么“偕老”、“一起抚琴瑟”这样的字眼瞧,生怕自己会错了意,忙将信从头到尾再瞧,粗略地看了遍,又迫不及待地盯着“执卿手”“抚琴瑟”这样几个字反复品味,傻笑着痴笑着,然后复又把信从头到尾再仔细看了遍。
然后,她盯着顾郎君的字发愣发痴。顾郎君书读得好,你瞧,“执卿手”“抚琴瑟”说得多好。顾郎君书读得好,却不咬文,不喜骈文修辞,重实用言直,写信与繁霜,也是字字简练实用。
窦繁霜因为这封信,心里甚是喜欢。
只是,不明白书信结尾那句欲言又止的“墨浅......”
是为何意?
墨浅,可是墨不够用了?因而没能书写完这封信......她知顾郎君繁忙,书信一封,已让她大为满足,未有丝毫责怪之意,只是好奇,顾郎君未书写尽的话是什么,书信上连说了三次“墨浅”,就好像欲言又止,意犹未尽似的,顾郎君未诉尽的心意究竟是什么呢。
繁霜瞧着信上顾郎君的字,倏然痴笑,倏然蹙眉凝思,遗憾不能知道墨浅后边的意思。
婇黎几时进屋的,繁霜竟都没有发觉,婇黎看见姐姐一会儿痴笑的,一会儿皱眉发愁的,真叫人担心,见姐姐多痴笑,凝眉时也似嗔怪,婇黎知道,姐姐又在想那个顾郎君了。
“姐姐。”婇黎低低地叫了声儿,看见姐姐手里捧着书信,信是私人的物什,婇黎不能看,便在姐姐旁边不远处立住。
繁霜见她可怜兮兮地站在那儿,不敢上前靠近,笑问:“怎么不过来姐姐身边,天儿冷,你过来些,我搂着你。”
她便欢喜地跳将着过来,扑进繁霜的怀抱,略担心地说道:“ 姐姐方才蹙眉,有心事?”繁霜低头瞧着怀抱里的婇黎,说:“顾郎君来信了。”婇黎问:“写的什么?”
顾郎君的信,引经用诗,情意蕴藉,含情意而不露之间,直言想要娶她为妻。
繁霜怎好意思与她说这些,看见她小脸冻得通红,就顺便把话题扯开了,说道:“你怎么这么冷?”她笑嘻嘻道:“方才出去玩雪了......听说姐姐的顾郎君来信了,写的什么呀。”繁霜嗔怪道:“你管好自己的事情吧,瞧瞧你,冻成什么样子了,天儿这么冷,钻被窝里,捂都捂不暖,你却好,出去玩那冰雪。”
姐姐嚷她,她反倒没脸没皮起来,眯着眼睛一个劲儿笑。繁霜真不好再说她什么了,语气柔下来,说道:“听话,别出去玩耍了,外面乱,别叫姐姐担心。”她盯着姐姐温柔的脸,欢喜得一直咯咯笑。
婇黎总是这样,不管姐姐嗔怒还是柔情,总能把她惹得欢喜,她一欢喜,竟将手伸过来,又想摸繁霜的脸。繁霜捉住她手腕,嗔道:“不许胡闹。”见她袖口磨破了,衣袖也短了一小截儿,露出细嫩手腕,繁霜眼神黯然。怪不得她总是冷得发抖,衣裳穿得薄且不说,还小了。
也是了,府里的吃穿用度在缩减了,她自己都两年没新衣裳穿了,婇黎身上的衣裳还是去年的。繁霜往里屋去,准备把自己几年前的衣服从衣柜里找出来,拿给婇黎穿。
她往里间去了,拿着顾郎君的那封信,她很看重这封信,便想着将信笺藏起来。婇黎看见她拿住信笺去藏,怪声怪气地调侃起来:“姐姐可要把你的顾郎君的信藏好了。”繁霜情知她知醋,偏作不知,装作认真地说:“放心,定然藏好。”她嘟了嘟嘴,摇了摇唇瓣,悻悻然不语。
窦繁霜往里间,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宝箱,打开来,里面有几个首饰盒,繁霜将其中一个首饰盒打开,将信放置到里面。
还有两个首饰盒,里面是她这两年攒的银钱,其中一份是给婇黎的。
把信珍藏起来,又拿了衣服与婇黎,说道:“委屈婇黎了,天儿冷,你穿姐姐的衣裳凑合着,过段时间,我给你做新衣裳。”婇黎只顾搂着姐姐的衣裳欢喜,还说“姐姐的衣裳好闻,用的什么香料”,还把鼻子凑近了猛地嗅,更是欢喜得把脸埋进衣服里,真像只撒欢的小狗。
她胡闹,繁霜便也由着她了,把衣裳给她换上,搂着她,坐在榻上,听窗外下雪。
“姐姐的顾郎君,信中写了什么呀?”婇黎好奇道。繁霜说道:“没写什么......顾郎君信没写完。”婇黎问:“怎么没写完?”繁霜说道:“她说‘墨浅 ’。”婇黎说道:“墨浅就是墨用完了。”繁霜点点头。婇黎嘟哝道:“是姐姐太喜欢那个顾执倾了,别说墨浅了,就是一池子墨,也写不尽你们之间的情深,可不墨浅了?”
婇黎又说起酸话来了,繁霜竟觉得她的酸话也有几分道理。
繁霜笑了笑,心想,待顾郎君回来,且问问她墨浅的意思。
当真是,笔墨书不尽绵绵深情,由是墨浅吗?
此时,屋里只有她们二人,静悄悄的,她们躺在被窝里,听得窗外大雪簌簌响,迷迷糊糊竟睡着。
也不知是睡得浅,还是梦里发生的事情。
繁霜听见屋外传来大喊大叫的声响,她起身出门看去,只见仆人们在院子里,四处慌忙躲藏,就好像府里糟了强盗似的。窦繁霜正纳罕家里遭遇什么事了,这时,婇黎神色惊慌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官兵......好多官兵......封了府邸,姐姐快躲。”
窦繁霜甚至都不知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官兵闯进来,踹门,放火,四处逮人,逮住就捆绑起来,府里到处都是哭喊声。大门被封了,躲起来也一定会被搜到,窦繁霜站在院子里,木然地瞧着这光景,婇黎在身旁,搂着她的腰。
她二人俱被官兵用绳子给绑了,抓走。家里的人,包括仆人,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全被抓。
流放,全家流放。
听说是宫里头有位娘娘犯了重罪,她被处以凌迟之刑,紧接着是抄家、诛九族。
窦繁霜家跟那位娘娘沾了一点关系,受到连坐,全家流放。
受连坐,全家被流放,窦繁霜只能认命,戴上枷锁,跟随着家族,一起被流放。
然而,令她心痛的是,她连累了顾郎君。
官兵从宝箱里搜出顾郎君写给她的书信,使得顾执倾受到连坐,一同流放。
是大周王朝二十三年,下着大雪,天与地白茫茫一片,雪片如鹅毛,风雪扑面,冰针般刺骨。脚下的雪几尺深,脚铐沉重如铁。
窦繁霜的视线,穿过茫茫雪幕,望向远处那个人——顾执倾。
她长身玉立于茫茫雪雾当中,抬头凝望苍穹,目光哀切,似斥责苍天无情,似喟叹凭她一己之力,担不起大周王朝的九州一十道,无力对抗命数,只能悲悯地凝视众生,一身傲骨立于风雪之中,任风雪落满身,她若覆雪之松竹,坚韧冷静。
顾执倾有谋国定倾之理想,她年少取得功名,赴春闱,待进入朝廷为官之后,便可一展抱负了,然而,却受了窦繁霜的牵连,被流放。
窦繁霜很难过,心痛无比,望着茫茫苍天,泪流满面。望着远处的顾郎君,她想放声大哭,想喊出来。
天气极冷,繁霜感觉浑身一丝温度都没有了,气息也没有了。
她昏了过去。
“姐姐......姐姐.....”
她听见有人在耳边喊,待她意识稍微凝聚些时,听出是婇黎的声音,此时繁霜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脑子里一会儿是她们全家被流放的场面,在冰天雪地里,寒风刺骨,她浑身发冷,一会儿则是在家里的光景,她坐在榻上,搂着婇黎,望门外枫叶飘落。
繁霜只觉得身上时而冷时而暖,她哭一阵儿,叫一阵儿,心猛地抽痛着。
婇黎还在耳边喊着:“姐姐......姐姐,你醒来了——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