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繁霜睁开眼,在自己的厢房,书案前坐着,窗外飘着雪。
婇黎在身边,她穿着一身新绿袄衫儿,这是繁霜给她的衫儿,在大周二十二年,也就是顾郎君参加府试的那年,秋。
窦繁霜回到了一年前......
然而,也就是说,一年之后,她全家将获得流放之罪。
顾执倾也将受到牵连。
幸好窦繁霜回到了一年前,也就是说,只要在明年之前,她跟顾执倾断绝往来,顾执倾便不会受到牵连了。
顾执倾乃救时之英才,当金榜题名,入阁为相,匡扶社稷,而不是,站在风雪里,望着苍穹无力喟叹。
想到这些,窦繁霜狠下决心,准备跟她断了联系。
“姐姐想什么?”婇黎见她心事重重的,关心道。繁霜慢慢转醒过来,望着婇黎发愣,婇黎发觉姐姐跟平时不大一样了,望着她的眼神分外深沉,深沉当中透着一点恍如隔世之感。
婇黎正在吃糕点,都愣住了,繁霜笑着说道:“吃饱了吗?”她用力地点点头,“嗯”了一声,又满足地笑了笑,昂着小脑袋,嘴里啃着糕点,对繁霜说道:“姐姐对我最好了。”见她满足开心的样子,繁霜欣慰地笑了笑,觉得真好,又回到了从前。
“姐姐,你也吃。”婇黎小手捏着糕点,递过来与她吃,繁霜望着这糕点,很多回忆涌了上来。这糕点是她到织锦局做工换来的,繁霜家是经商的,自去岁,宅邸里的吃穿用度,开始渐少。早上,也只有半碗稀粥喝,其实,有稀粥能够喝,已该满足。可她担心,继续这样下去,怕是粥都没得喝了,因而,她瞒着家人,自己出门做工,每日可得两块糕点。
“姐姐想什么......?”婇黎疑惑的小眼神充满了担心,她扯住姐姐的手,往床前一起去,说道:“天儿冷,咱们到被窝里睡会儿吧。”
窦繁霜却睡不着,一整夜想的都是顾郎君的事情,上辈子,她连累了她,这次,她再不要连累她了,明早就去顾执倾府邸,与之断绝往来。
然而,她放心不下的,何止顾执倾,还有妹妹冯婇黎。她瞧着婇黎的睡颜,直盯着瞧,婇黎眯着眼,打起了盹,细嫩的手臂,把她的腰圈得紧,繁霜也把她搂紧了,她便哝哝道:“唔......搂着姐姐,暖和。”繁霜见她模样可怜,轻抚她睡颜,她却醒来,惺忪水眸睁得圆溜溜的,盯着繁霜,看了晌,然后欢喜地把脸往繁霜怀抱钻,咯咯地笑。繁霜问:“你笑什么?”她羞得把脸往她怀抱里又拱了拱,仍是咯咯直笑。
屋里冷飕飕的,门窗都关严实了,还是冷,焚香早就不用了,去岁冬,屋里就不点焚香了,天儿真是极冷了,被褥里的汤婆子不暖和了,婇黎冻得直搓手,繁霜握着她的手,用自己的手搓她的。“还冷吗?还冷的话,我去灶房烧水,装汤婆子里,你搂着,就暖和了。”窦繁霜心疼地说道。婇黎摇摇头,认真地说道:“姐姐冷不冷,我给姐姐暖暖。”说着,她抬起粉嫩的小手,向繁霜脸上摸去,轻轻揉搓着,动作小心又认真,表情专注,天真的鹿眼儿里,满是怜惜之色。
“姐姐,发生甚么事情了,跟婇黎说说罢......”
一年后,全家将遭遇流放之罪,婇黎小小年纪,恐怕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流放,繁霜也不想让她知道这些。
这些事情,她自己一个人默默承担就好了。
繁霜望着她,上辈子的事情,就发生在一刻钟之前,就在方才,她全家被流放,婇黎小小年纪,在风雪里,拖着沉重脚铐,艰难地挪步,冻得几无知觉。想到这些,繁霜心痛,眼神怜悯地凝望着她,抬手,一边轻抚她脸颊,一边思索如何安置她。
窦繁霜便想着给她些钱财,叫她离开这里吧。她便往里间去,拿来一宝箱,交给她,嘱咐道:“婇黎,这宝箱存的是银钱,给你,仔细着用了。”窦繁霜思索的多,悄悄地省吃俭用,攒银钱,甚至瞒着家人,到外面织布赚钱,这便是她平时攒的钱。
冯婇黎性子伶俐,见姐姐此番行为,便知道是不要她了,遂上前,把姐姐的手腕捉住。繁霜惊讶地瞧她,吓得她赶紧把姐姐的手松开,后退两步。婇黎是性子顽皮,在繁霜跟前尤任性,可她识得分寸,知晓主仆之礼,所以,她虽忍不住扼了姐姐的手腕,却是赶紧松开,继而后退。
她知礼懂事,繁霜心疼,无声一笑,欲待开口,软欲相慰她时,听得她低低地开口道:“姐姐是不是,不要我了。”在常时,婇黎与她说话时,总是昂首撒娇,端的是任性,此时,她却低着头,语气幽幽当中,透着凄凉破碎之感。却不像是她的性子了。记得有一回,繁霜出门玩去,把她一个人留在家,待繁霜回来之后,她便撒娇说“姐姐下次带我一起出去玩”。她常撒娇的,也会哭闹,还有次,繁霜跟她玩捉迷藏的游戏,繁霜藏到草从头里,因为穿着浅碧色的衫子,与青草掩映,婇黎一时找不着她,待找寻到她时,婇黎竟哇哇大哭起来,往地上一坐,叫也不起来,问也不说为何哭。
此时,婇黎知道姐姐不要她了,却不哭也不闹,低着头,语气幽幽的说:“姐姐不要我了”认命般的懂事。她缓缓地抬着脸,眼里泛着泪花,她伤心难过,却不哭,一双灵动的鹿眼,水汪汪的,可怜兮兮的,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不要我了?”声音强撑着不抖,尾音带了哭腔。
跟那时一个样子。几年前,那时,婇黎不过五岁,繁霜初次见她,是在市集,她混在十几个女孩当中,这十几个女孩,年龄在十三四岁左右,也有不到十岁,大约七岁九岁的样子。她们头上插柴草,意思是,爹娘不要她们了,谁给钱,她们就归谁,为奴为婢且随意,即便是打死了,她们的爹娘也不能追究。给银钱,签字画押,官府盖章,她们就沦为了奴婢。可怜的是,这年头,卖儿卖女的多,买奴婢的少。
这十几个女孩子当中,有个年纪最小的,就是婇黎了。她不哭不闹,不求她的爹娘,坐到地上,认命般的眼神。繁霜见她可怜,便买下了,她爹娘也不要钱,只要粮食,繁霜到米铺买了袋粮给她爹娘,这个叫婇黎的小女孩儿,就归繁霜所有了。这件事,于今有五年了。想起市集那幕,繁霜心酸,又见婇黎此时又露出认命般的表情,繁霜心疼地,一把将她搂进怀抱,说道:“我几时说不要你了,不准你瞎说。”繁霜把她搂得紧,她初时不做反应,过了有一时,猛地把繁霜的腰搂住,小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闷声哭了阵儿,悄悄抹了眼泪,又若常时那般,昂首对繁霜笑,梨花带雨。
繁霜搂着她,轻抚她肩背,且哄慰她,且解释说:“姐姐不会不要你......最近家里吃穿都在减少,我为咱们往后的日子着想,攒了些银钱,也有你一份,今儿,正好去宝箱里拿东西,就顺便与你说了攒银钱这事,不过,却是我说话欠思量了。前段时间,府里几个丫头,让大嫂给卖了,如今,我又说给你银钱,无怪你多想,可是,姐姐不会不要你的,你再不要多想。”
这般说,其实只是哄她,情知一年之后,家里将遭遇流放,怎么可能让她在这里。然而,将她赶走确实不妥,卖给别人家更是不放心。
婇黎得有个去处。
次日早晨,繁霜起床之后,便打算去顾执倾府邸了。
跟顾执倾断了往来。
不仅如此,还得给婇黎找个去处。婇黎见她心事重重,抓住她衣角就问:“姐姐怎么了?”繁霜微微叹息,说道:“你随我出门。”
二人一起出门,行至不远处,繁霜想起一件事情来,既决定跟顾郎君断绝关系,顾郎君赠她的玉佩,也当归还了才好。繁霜对婇黎说道:“你回屋给我拿个东西,在里间的衣柜里,有个宝箱,里面有首饰盒,玉佩在首饰盒里,你把玉佩拿来。”婇黎问:“什么样的玉佩?”繁霜道:“顾郎君送我的那个。”婇黎撇撇嘴,悻悻地转身去了。
婇黎来屋里,替姐姐拿玉佩,她跑到里间,打开衣柜,拿出宝箱打开,取来首饰盒打开,便看见那枚顾执倾送给姐姐的玉佩了。婇黎拿了玉佩,就要把首饰盒扣上时,看见盒子里有信笺一封,看时,信笺上面赫赫书写着顾执倾三个大字。
婇黎虽未曾识得几个大字,却认得顾执倾这几个字。这是顾执倾写给姐姐的信!信封已拆了,也就是说,她可以偷偷看看信上的内容。婇黎壮着胆子,把信笺从信封里抽出,展开来看,她识字少,只认得“乞巧节”“墨浅”这几个字。去岁的乞巧节,姐姐与那个顾执倾相识,婇黎便凭着“乞巧节”这几个字,猜测顾执倾信中对姐姐想说的是:去岁乞巧节,执倾对繁霜一见钟情云云,心已属卿云云。婇黎嫌弃地撇了撇嘴,这时门口传来姐姐的声音,她赶紧将信笺放回原处。
“婇黎,找到了吗?”繁霜备好车马,等了一时,不见婇黎拿玉佩来,遂回屋。“怎么这么慢,没找到?”繁霜进屋问道。看见婇黎手里拿着玉佩,上前接过来,看了眼,正是顾郎君送她的那枚。
“正是这个了。”繁霜说道,看见婇黎站在原地不动,一副扭捏态,就好像有话对她说,繁霜问:“你怎么了?”婇黎偷看了姐姐的信,愧疚,想跟姐姐认错,欲待与姐姐说时,恐姐姐怪罪,欲待不说时,则心里愧疚。
“姐姐。”婇黎缓缓地开口,繁霜见她低着头,声音有些颤抖。她做错事情时,便是这模样。繁霜认她是来拿玉佩的时间久了,以为她怪罪她做事慢,因而愧疚。
繁霜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说道:“是姐姐着急了,婇黎没有错,婇黎找到玉佩了,婇黎最好了。”她羞得把头低得更低,小手抓着姐姐的衣角,来回扭动身子,左躲右闪的,就好像想要找个地缝躲起来似的,搂抱着姐姐的腿一个劲儿撒欢。
“好了好了,婇黎休得胡闹了,同我出门一趟去。”
二人齐往顾执倾宅邸去了。
她已想好了说辞,便说“顾小姐当专心读书,待考取状元之时,再说儿女情长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