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郎君是她的青梅,小名执倾,她是窦家的姑娘,也有个名字,叫繁霜。
大周二十三年,二月,顾郎君进京应春闱,将玉佩送给繁霜,繁霜便知顾郎君的心意了,待春闱后,登科及第时,顾郎君将迎娶窦家的姑娘为妻。
窦繁霜握着玉佩,想着顾郎君,想着“取得功名,娶我为妻”。窦繁霜这般想着,嘴角微开,只是想着顾郎君的样子,她便能够笑得很开心了。
其实,比起“娶我为妻”来说,她更盼得顾郎君能够一遂少年凌云志。
去岁秋闱,顾郎君中得解元,便看见她一袭青衫立于众童生当中,真乃偏偏玉质也。
那时,她对顾执倾说:“贺——顾郎君,擢秀乡闱。”
她看见顾郎君鬓边簪了花,衬得有几分风流妩媚,实在好看,羞得繁霜垂首,把眉眼低了,紧捏着手指,思量送她信物。
过了有一时,繁霜心一横,将手朝她跟前伸过去。
顾执倾微微垂眸,看见小姑娘纤手紧握金钗,大约知晓她的意思,顾执倾也把眉眼低了。
繁霜又心一横,开口道:“贺......贺礼。”语讫,听见风动树枝,此时秋季节,桂花茂盛,凉风阵阵,直吹得树枝颤颤抖抖,发出吱吱呀呀声响。
花枝映在粉墙上面,被窦繁霜用余光瞥见了,那花枝影便在她眼眸里颤抖起伏,摇晃得她杏眼儿乱,心也乱晃晃的。
迟了有一时,顾郎君缓启唇,道:“赠......赠与我的?”繁霜:“嗯!”仍是垂着眉眼,却见顾郎君伸手接了发钗。
顾郎君动作慢慢地,便如其温润的性子,只长指一挑,便将钗儿从她手心里勾了去。这时,恰好猛地吹起一阵风,直吹得花枝狠晃,在那粉墙上面晃撞,直像是花枝在她心上狠狠勾了下。
许是秋季风急,吹得花枝乱颤,那粉墙上的花枝影,晃得繁霜眼花,竟觉得顾郎君的动作也乱了,像是从她手里把金钗夺过一般。
“多谢。”顾郎君缓缓地开口。
风缓,树影轻摇,繁霜的心却仍然乱跳得厉害,抬眸,看见顾郎君一身青衫,立桂花树下,手里握着她的金钗,微微垂着眉目,盯着金钗瞧。
顾郎君未有拒绝,可也未有允诺她什么。
窦繁霜说道:“姑娘家的,无甚厚礼,只这一枚金钗,赠与顾......”原是想说“赠与顾郎君或是顾家千金的。”
她与顾郎君从小认识,青梅竹马,她唤她顾郎君,顾郎君唤她窦家姑娘。
可是繁霜想啊,自己既送了金钗与她,便可以叫得亲昵一些了,便想叫她一声儿......
“赠与顾相公!”繁霜几是喊出来的。
说罢,昂首,盯着顾郎君,打量她的表情。顾郎君也望着她,用那双狭长的眸子,温润的眼神瞧着她,脸上清冷无情绪。
繁霜猜不出顾郎君的心思,只觉得自己狂悖无礼,又恼又羞又愧,恨不得转身就跑。
只见眼前之顾郎君,把头低着,手里握着金钗,垂眸观看,那表情像是观赏宝物般的模样,虽然认真专注,却终究只是欣赏之情,未有冲动或是深刻绵绵那样的情。
顾郎君说:“你叫我......顾相.....顾相公......何意?”语时,垂着眉眼,长睫掩映着眼眸。
顾郎君府试中得解元之后,乡亲们皆称她“顾孝廉”、“顾相公”,繁霜便也想唤她一声“顾相公”。不过,繁霜必须承认,她唤她“顾相公”是存了私心的,在话本当中,“相公”有夫君之意,顾执倾饱读诗书之人,可知“相公”之意?
繁霜也不知顾郎君是推不知她意,还是,话本之流入不得她眼,也因而根本不知晓“相公”有夫君之意。
顾郎君问她“顾相公”为何意,繁霜不知怎么回答,低低道:“贺......贺顾郎君秋闱中举。”说罢,停了有一时,向她施了一礼,道:“奴家先回了,顾孝廉保重。”
繁霜转过身,行不几步,听得顾郎君在背后说道:“往后不必称我为顾相公。”繁霜停下脚步,只觉得秋风煞凉。
顾郎君这是拒绝她嘛......?羞愧得繁霜急抬脚,欲待逃跑时,听得顾郎君在背后说道:“按《大周律例》,年十五,可嫁娶,民间笑称十五岁的少年少女为待婚郎......卿......卿可唤我‘待婚郎’......”
待婚郎??顾郎君是说,她是等待成亲之人......
繁霜回首,看见顾郎君穿着深衣青衫,立墙边,微垂首,一朵银色桂花斜簪鬓角,脸颊碎发摇曳,她唇线紧抿着,辞色清冷,繁霜盯着她看时,她倒把脸扭一边了。
枝头金桂盛开,衬得顾郎君玉质金相,风吹得她衣衫翩翩,把垂发吹起时,繁霜看见她脸颊泛了赤色。又一阵风起,垂发恰好把她的表情掩映着了,繁霜也不知方才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花枝影一直摇曳摇曳,把顾郎君笼罩着,郎君又是一派清冷深沉之色了。
“顾郎君......方才说什么。”繁霜问道。只见顾郎君把薄唇抿紧了些,脸色也愈冷峻,仿佛在克制着一种繁霜不懂的情绪。
窦繁霜便思索顾郎君究竟在克制什么情感,她想啊想,却见顾郎君徐缓挪着步,竟往她跟前来,行行止止之间,直踱步踏至她跟前。
顾郎君做甚么?只见顾郎君往腰间摸去,把腰间的玉佩取下来,双手递与繁霜。繁霜接了玉佩,握在手心,玉佩质地温润清冷,繁霜的手心灼热,她掌心的温度跟顾郎君残留在玉佩上的气息融合在了一起。
繁霜瞧着手里的玉佩,她感觉顾郎君的视线在头顶,盯着她瞧,风是凉的,风里的气息却是热的,花枝影摇晃着,晃到繁霜的身上时,好像又被树枝戳了心,那花枝影,摇摇曳曳,晃撞到顾郎君身上了,繁霜便想,有没有勾了她的心。
一片桂花落在繁霜的鼻尖,无风,那花瓣却颤抖,她用指尖捻起,那花瓣被她的气息扑洒得灼热,她看见顾郎君身上也落了几片花瓣,花色流金泛红,她便想,郎君的脸有没有染了绯色。
待她仔细打量时,顾郎君却转过身,背对着她,说道:“我回去念书了。”窦繁霜也匆忙说道:“我......我也。”
微风动,花枝哝哝似卿说“顾相公”。
冬,顾郎君进京赶考。
离开家乡那日,下着大雪,别离时,窦繁霜对顾郎君说:“繁霜等顾郎君回来......”繁霜握着她赠的玉佩,都说君子玉佩不离身,顾郎君把玉佩送给她,她也将金钗赠与了她......
繁霜紧紧握着玉佩,低着头,“我想嫁给顾郎君”这句话几乎说出口,因实在羞人,到底没说出来。
她似乎有话想说,顾执倾便等着她开口,繁霜别扭了会儿,终是没有说出口,感觉头顶有一道视线,抬头,对上顾郎君漆黑的眸子,清冷克制的眼眸,盯着她瞧,泛着点点戏谑的笑意,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
顾郎君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她想说什么,只是把她的金钗,拿在手里,那金钗,在白茫茫的雪景里,衬得金闪闪的
那时,下着很大的雪,有周以来,最大的雪。
碎琼片片,落在窦繁霜的发顶,落在顾郎君的发顶,就好像她们会白头偕老。
天儿极冷,有周以来,冬天从没这样冷,地上积雪及膝深,风雪扑面,若刀割,繁霜昂首望着顾执倾,若仰望大周王朝的天那般仰望着。
“我在江陵等着顾郎君.......愿顾执倾高中状元,入阁拜相,一遂少年之志。”
大周二十三年,冬,顾执倾赴京应春闱。
窦繁霜等着她回来。
“若顾那个顾郎君中了状元,姐姐就是状元夫人了。”妹妹坐在窦繁霜脚边,昂着粉颊,软萌的声音,透着一丝酸溜溜。
冯婇黎是窦繁霜买来的奴婢,来府邸那年,婇黎只有岁,是繁霜最亲近的人了,婇黎叫她姐姐,她便也当她是妹妹。
婇黎很喜欢繁霜,听说姐姐跟顾郎君暗许了终身,她便总是酸溜溜地攻击起顾执倾来。
繁霜宠溺地瞧着妹妹,点了点她的鼻间,嗔道:“你若再说顾郎君的不好,我便生气了。”
她仰着小脸儿瞧着姐姐,小脸儿冻得红扑扑的,嘴角残留着糕点碎渣。繁霜抬手把她嘴角的碎渣用指腹揾了去,她忽然很激动似的,把姐姐的手腕抓住,小小孩童家的,劲儿不小,满满的都是霸道蛮横。
婇黎很聪慧,知晓姐姐真心喜欢顾郎君,不准她再说顾郎君的不好,她若再说,姐姐便恼了,婇黎便顺着姐姐,软声软气地说:“姐姐不生气,我不说你的顾郎君就是了。”
她端的是嘴甜,性儿又娇,小手扯着繁霜的裙袖慢慢地摇,水灵灵的鹿眼儿盯着姐姐的脸瞧,微微把粉唇嘟起,这样子,像是可怜兮兮地恳求姐姐别恼,却更像是吃定了姐姐不会真正与她计较而放肆地撒娇。见姐姐辞色渐温,她便真个放肆起来,狡黠一笑,然后猛地扑进姐姐的怀抱。
这个婇黎真是被骄纵惯了,主仆之礼都僭越了。不过,繁霜不怪她,从来没有怪过她,反而觉得是自己最近嘴里总是念叨着顾执倾,倒把婇黎给忽略了。
繁霜搂着她,轻抚她肩背,望着窗外大雪纷纷。
已是春二月了,自入冬之后,大雪就没有断过。
连绵下了三个月。
而顾郎君也离开家乡三个月了,待她春闱归来时,当是五六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