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小院的相聚,在时渡欢珍藏的百花酿和顾清让拿出的各种碧海阁特色灵食中,气氛热烈而融洽。
酒过三巡,顾清让已是面红耳赤,话比平时更多,勾着时渡欢的肩膀称兄道弟,又拍着胸脯保证以后他们的丹药他顾清让包了,毫不吝啬地又塞了好几个瓶瓶罐罐给方共秋,叮嘱他按时服用,固本培元。
郁行初也饮了不少,那百花酿入口甘醇,后劲却足,加之山风暖阳,好友在侧,他冰封的心防也不自觉地松懈了几分,眉宇间难得地带上了些许真实的醉意和舒缓。
然而,心底那根紧绷的弦从未真正放松。欢愉越是真切,散场后的孤寂与现实的冰冷便越是迫近。尤其当他目光偶尔掠过自己端着酒杯的手腕,或是脖颈被衣领摩擦过时,那些被灵力强行压制、却依旧存在于感知深处的暧昧痕迹便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昨夜的真实与不堪。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眼见日头西斜,顾清让已经醉得开始说胡话,郁行初放下酒杯,起身道:“时辰不早,我等该告辞了。”
时渡欢正和顾清让划拳划得兴起,闻言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不舍:“这就走了?再多住一晚嘛!”
方共秋也放下茶杯,温和道:“郁兄,顾道友醉成这样,不如明日再走?”
郁行初摇了摇头,态度坚决:“宗门尚有事务,不便久留。”他看了一眼几乎要滑到桌子底下的顾清让,“我送他回碧海阁。”
见他去意已决,时渡欢和方共秋也不好再强留。两人将郁行初和东倒西歪的顾清让送到院外,又是一番诚挚的道谢和约定日后再见。
郁行初扶着醉醺醺、嘴里还嘟囔着“喝!再喝!”的顾清让,御剑而起,化作流光消失在天际。
先将顾清让安全送回碧海阁,交给其同门,郁行初甚至没多做停留,便立刻转身,朝着凝辉宗的方向疾驰而去。
越是靠近宗门,他心中的急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就越是强烈。仿佛只有回到那熟悉的、冰冷的偏殿,用彻骨的寒水和清洁术法,才能洗去这一路风尘,以及……那些更深层的沾染。
终于,剑光落在凝辉宗山门。他甚至来不及缓口气,便径直冲回自己的偏殿。
“砰”地一声关上房门,设下简单的禁制,郁行初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屏风后的浴桶边,也顾不得加热水,直接引动冰冷的山泉水注入桶中,然后急切地扯开自己的衣袍!
衣物散落一地,露出精壮却布满旧伤新痕的身体。那些被刻意掩盖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印记,在冰冷空气的刺激下,仿佛更加清晰灼目。
他猛地将自己浸入刺骨的冰水之中!
彻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却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清醒和……洁净感。
他用力搓洗着皮肤,一遍又一遍,直到皮肤泛红,他才猛地从水中抬起头,大口喘息,水珠顺着湿漉漉的发丝不断滴落。
就在他心神稍定,准备运转灵力蒸干身体,换上干净衣袍时——
偏殿的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了。
一股熟悉的、冰冷的冰雪气息,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浴桶中散发的寒意。
郁行初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水珠从他湿漉的发梢滴落,在寂静的偏殿里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格外刺耳。
晏离一袭雪白道袍,静立在门口,琉璃色的眸子淡漠地扫过室内,掠过地上凌乱的、还带着酒气和风尘味的衣物,最终,落在了屏风后仅着亵裤僵立在那的的郁行初身上。
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如同冰冷的刀锋般,划过郁行初泛着不正常红晕、甚至有些破皮的皮肤,划过那紧绷的、还带着水珠的肌肉线条,最终,定格在他那双尚未回过神来的眼眸上。
殿内的空气凝滞到了极点,冰冷得令人窒息。
晏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周身的气息也依旧是那深不见底的冰寒,仿佛只是偶然路过,或者有事吩咐。
但他没有立刻开口,也没有移开视线。
那沉默的注视,比任何质问都更让郁行初心惊肉跳。
师尊……难道察觉到了什么?
郁行初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体而出。他下意识地想要抓起旁边的衣物遮挡,却又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欲盖弥彰。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就在郁行初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恐怖的沉默时,晏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回来了。”
这平淡问话,落在郁行初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他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抓起旁边架子上干净的宗门服饰,也顾不得身上还在滴水,以最快的速度、近乎狼狈地套在身上,手指因为冰冷和惊慌甚至有些不听使唤,系了好几次才将衣带勉强系好。
整个过程,他都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让他如芒在背,每一寸皮肤都仿佛被冻结。
穿戴整齐后,他立刻垂首躬身行礼,声音因紧张和方才的冰冷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弟子……不知师尊驾临,衣衫不整,失礼之处,请师尊责罚。”
他不敢抬头,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脑子里飞速旋转,思索着该如何解释自己方才那近乎异常的举动,以及这一身未来得及完全驱散的水汽和酒气。
晏离的目光在他滴着水的发梢和那恭敬无比的姿态上停留了一瞬,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刚才……缓和了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缝隙?
“不必如此拘谨。”
郁行初猛地一怔,下意识地抬起头,撞入了晏离那双琉璃色的眸子里。那里面依旧是一片冰封的湖面,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似乎……并没有预想中的斥责或探究?
晏离移开目光,视线扫过略显凌乱的偏殿,最终落在那桶尚未处理的冰水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外出归来,风尘仆仆,清理自身,乃常情。”
他这话,像是在为郁行初方才的狼狈做注解,又像只是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
郁行初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低声道:“是,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晏离并没有在意他的回答,也没有追问关于他此行任何细节的意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着冰冷的寒气,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像。
偏殿内的气氛依旧凝滞而古怪。
郁行初垂着头,心中忐忑万分,完全猜不透师尊突然前来,又说出这样一句话,究竟是何用意。
良久,晏离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既已归来,好生休整。宗门事务,明日再理。”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看郁行初一眼,转身,雪白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径直离开了偏殿,轻轻带上了房门。
直到那冰冷的威压彻底消失在感知中,郁行初才猛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般向后踉跄了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指尖依旧冰凉。郁行初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位冰冷的师尊了。
而这种无法掌控、无法揣测的感觉,比直面殷玄烬的疯狂,更让他感到心悸和……无力。
他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入掌心,只觉得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接下来几日没有什么异常,看似平静却也难得。
这日,郁行初正在偏殿处理积压的卷宗,一枚来自千机阁的紧急传讯符再次破空而至,直接落在了晏离的凝辉殿中。
无需打听,郁行初几乎能猜到那传讯的内容——无非是江系舟又找到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声称千机阁某处核心又出了唯有清霁仙尊方能解决的“天大难题”,言辞恳切,焦急万分。
郁行初笔下未停,甚至没有抬眼去看凝辉殿的方向。他心中冷笑,只盼着师尊此次能干脆利落地回绝,或者至少,别再让他牵扯进去。
然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一名执事弟子便前来通传:“郁师兄,掌门召见。”
郁行初心中微微一沉。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衣袍,他快步走向凝辉殿。
殿内,晏离已然起身,周身气息比平日更冷几分,显然对这番打扰颇为不悦。他见郁行初进来,并未多言,只淡淡道:“准备一下,随我去千机阁。”
郁行初猛地抬头,眼中难掩错愕:“师尊?此次……弟子也需要同往?”
他实在不想再去那个地方,再见那个江系舟。更何况,上次独自前往的经历还历历在目,那种尴尬和闷气他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晏离琉璃色的眸子扫过他,那目光似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语气却依旧平淡:“嗯。或许需你从旁协助。”
协助?他能协助什么?千机阁的机关阵法,他根本一窍不通。
郁行初心中疑虑重重,但师尊的命令已下,他无法反驳,只能垂首应道:“……是,弟子遵命。”
两人即刻动身,剑光划破长空,朝着千机阁方向疾驰而去。
一路无话。郁行初跟在晏离身后,心中满是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他完全想不通师尊此次为何非要带上他。监视?历练?还是……别的什么?
再次踏入千机阁那充满机关运转嗡鸣声的大殿,江系舟早已等候在此。他今日穿了一身颇为正式的阁主服饰,却依旧摇着那把碍眼的机关扇,见到晏离,脸上立刻堆起热情洋溢却又不会过分谄媚的笑容:
“晏离兄!你可算来了!这次真是……唉,又得劳你大驾了!”他语气焦急,眼神却不着痕迹地飞快扫过晏离身后的郁行初,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讶和玩味,随即又恢复正常,对着郁行初也笑了笑,“郁师侄也来了?真是越来越得器重了。”
郁行初面无表情,只是照例行礼,并不接话。
晏离更是直接无视了他的寒暄,声音冷冽:“何处出问题?带路。”
“哎,好,好,这边请,这边请!”江系舟连忙在前引路,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解释着,“是蕴养‘天工核心’的‘千机阵眼’突然运转滞涩,能量波动异常,我等尝试了数种方法都无法修复,反而有加剧的趋势,恐伤及核心根本,这才不得不再次求助晏离兄……”
他说的似乎像模像样,引着二人穿过重重机关守卫,来到一处比上次更加核心、阵法光芒流转不息的密殿之中。
巨大的、由无数精密齿轮和光缆构成的复杂阵盘正在缓缓运转,但其中心区域的光芒确实显得有些明灭不定,能量流转也似乎有些阻塞。
晏离凝神观察了片刻,并未立刻出手,而是忽然侧过头,对郁行初道:“行初,你来看此阵能量流转轨迹,可能感知到异常节点所在?”
郁行初猛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让他看?他根本不懂千机阁的阵法!师尊这是什么意思?
他下意识地看向晏离,却见对方面色如常,琉璃色的眸子平静地看着他,仿佛真的只是在考较他,或者需要他的“协助”。
一旁的江系舟也愣了一下,摇扇子的动作都顿了顿,眼神在晏离和郁行初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探究和兴味。
郁行初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几步,凝神看向那复杂无比的阵盘。他尽力释放出神识,去感知那庞杂的能量流动,但只觉得无数细微的光流交错纵横,复杂无比,根本难以分辨其中细微的异常。
他看了半晌,额头甚至沁出细汗,最终只能惭愧地低下头:“弟子……愚钝,未能看出关窍。”
晏离闻言,并未露出失望或斥责的神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本就在意料之中。他转而看向江系舟,语气依旧冰冷:“江阁主,阵法基础运转原理,或许该让你门下弟子多加研习。”
江系舟:“……”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在骂他千机阁弟子不行,连带骂他这个阁主教导无方?
不等江系舟回应,晏离已上前一步,指尖凝聚起冰蓝灵力,开始探查阵眼。
郁行初站在原地,心中那点困惑却越来越大。师尊方才的举动,太过反常。明知他不懂,为何还要特意问他?像是……故意做给谁看一样。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江系舟,只见对方正眯着眼睛看着晏离的背影,摇扇子的速度慢了许多,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这一次,晏离处理得似乎比上次更快。不过半个时辰,那明灭不定的阵眼便稳定下来,光芒流转恢复顺畅。
“好了。”晏离收手,语气淡漠,甚至没有多看那恢复正常的阵眼一眼,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江系舟立刻上前,脸上堆满赞叹和感激:“不愧是晏离兄!出手便是不同凡响!真是让我等汗颜!此次又多亏……”
“既已无事,告辞。”晏离直接打断了他的奉承,转身便走,毫不拖泥带水。
郁行初立刻跟上。
“哎?晏离兄!何必如此匆忙?我已备下薄宴……”江系舟连忙挽留。
晏离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回头。
郁行初跟在师尊身后,能感觉到江系舟那带着遗憾和些许不甘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直到走出千机阁大殿,御剑而起。
回程的路上,郁行初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更深了。
师尊此次带他前来,似乎只是为了让他站在那里,然后问一个他根本回答不上的问题?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