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并未径直返回凝辉宗,而是在掠过一片烟波浩渺的水乡泽国时,缓缓降低了高度。
郁行初有些疑惑地看向前方的师尊,却见晏离已然按下剑光,落在了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寂静河岸边。不远处,几艘乌篷船静静停泊,船尾站着戴斗笠的船夫,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荷香。
“师尊?”郁行初不解地唤了一声。
晏离并未解释,只淡淡道:“跟上。”
他率先走向一艘看起来颇为干净的乌篷船。船夫见来人气度不凡,连忙恭敬地掀开帘子。晏离弯腰步入船舱,郁行初虽满心疑惑,也只能紧随其后。
船舱不大,布置得却十分雅致。中间一张小木桌,桌上竟已摆好几碟精致的江南点心,一壶清茶正冒着袅袅热气,茶香清冽,与船外的水汽交融。
晏离自然地在小桌一侧坐下,示意郁行初坐在对面。
郁行初有些僵硬地坐下,看着眼前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场景,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师尊……带他来游船喝茶吃点心?这比带他去闯龙潭虎穴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晏离执起茶壶,动作优雅流畅地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郁行初面前。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平日过于冰冷的轮廓,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
“此处藕粉糕尚可,尝尝。”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进行最寻常的闲谈。
郁行初下意识地捏起一块洁白软糯的糕点,放入口中,清甜细腻的口感化开,但他却食不知味,心思全在对座那人身上。
他偷偷抬眼,打量着晏离。只见对方也拈起一块点心,动作斯文地品尝着,目光偶尔掠过船窗外缓缓后退的小桥流水、白墙黛瓦,那双总是冰封万里的琉璃眸子里,此刻竟映着水光潋滟,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锐利,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平静。
这实在是太过于违和的一幕。清霁仙尊,凝辉宗掌门,修真界顶尖的大佬,此刻竟坐在江南水乡的乌篷船里,吃着凡俗点心,喝着清茶,看着风景?
上辈子也没见过师尊这副模样啊,郁行初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幻术。
他的惊讶和不知所措太过明显,晏离放下茶杯,目光转向他,似乎看穿了他所有的心思,忽然极淡地开口:“怎么?觉得为师便该永远待在冰雪覆盖的凝辉殿中,不食人间烟火?”
郁行初被说中心事,脸颊微微一热,连忙垂下眼睫:“弟子不敢。”
晏离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看着一艘小船摇橹而过,船娘哼着柔软的江南小调,声音平静无波:“修行之人,并非断情绝欲,亦非顽石草木。纵是仙神,亦有来处。”
他顿了顿,声音似乎更低沉了些,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缥缈:“为师……亦非石头里蹦出来的。久在樊笼,偶尔落入凡尘,偷得半日闲暇,有何不可?”
郁行初怔怔地听着,心中震撼莫名。
这是他第一次听师尊说出这般……近乎“人性化”的话语。承认自己有来处,承认自己也需要闲暇,需要从“樊笼”中暂时脱身。
这完全颠覆了他对师尊一贯的认知。
那个高高在上、冰冷完美、仿佛没有一丝弱点和欲求的清霁仙尊,此刻仿佛悄然褪去了一层无形的外壳,露出了内里或许也存在的、属于“人”的那一面。
虽然依旧模糊,依旧遥远,却不再那么令人望而生畏,高不可攀。
他看着晏离线条优美的侧脸在江南水乡柔和的光线下显得不再那么冷硬,看着那双映着水光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或许是怀念,或许是疲惫的情绪……
郁行初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关于师尊的种种猜测和恐惧,似乎都有些……可笑和狭隘了。
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清澈的茶汤和袅袅升起的热气,心中那片冰封的角落,仿佛也被这船舱内的茶香和水汽,悄然浸润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和……歉意。
“弟子……明白了。”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少了几分拘谨和恐惧,多了几分真实的情绪。
晏离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流淌的景色。
乌篷船轻轻摇晃,摇橹声轻轻,水声潺潺。船舱内茶香点心甜香弥漫,两人对坐无言,却不再像以往那般冰冷窒息,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静的平和。
郁行初慢慢放松下来,也开始真正品尝起眼前的点心和清茶,偶尔也会顺着师尊的目光,看向船外那如诗如画的水乡风光。
这一刻,没有宗门的桎梏,没有孽债的纠缠,没有身份的差距,只有一条船,一壶茶,两个人,偷得浮生半日闲。
直到夕阳西下,给河面铺上一层碎金,晏离才放下茶杯,淡淡道:“走吧。”
两人起身,离开乌篷船,再次御剑而起。
回头望了一眼那渐渐远去、笼罩在暮色炊烟中的温柔水乡,郁行初的心情,与来时已截然不同。
剑光悄无声息地落在凝辉宗冰冷的广场上,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温暖的暮色与水汽,熟悉的凛冽寒气重新包裹上来。
郁行初跟在晏离身后,踏上通往凝辉殿的石阶。方才乌篷船里那片刻的宁静与平和,如同一个短暂而美好的梦境,随着脚步的落下而逐渐消散,但并未完全消失,而是在心底留下了一抹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余温。
他看着前方那抹雪白的背影,依旧挺拔,依旧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责任与孤寂的巍峨大殿。
郁行初原本应该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在殿外恭敬行礼,然后转身返回自己的偏殿,将那片空间彻底留给师尊。
但这一次,他的脚步却迟疑了。
脑海中闪过师尊在船上那句“亦非石头里蹦出来的”,闪过那双映着水光的、似乎也染上了一丝凡尘疲惫的琉璃眸子。
天色已晚,师尊回来后又立刻要处理积压的事务……
鬼使神差地,郁行初没有在殿外停下,而是跟着晏离,一同走入了凝辉殿。
晏离脚步微顿,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跟随,侧头看了他一眼,琉璃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疑问,但并未出言阻止,只是径直走向主位案几,那里果然已经堆起了一些新的玉简卷宗。
殿内灯火通明,却依旧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清冷。
郁行初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师尊忙碌一日,……弟子去备些安神的热茶来?”
他的声音比平时少了几分刻板的恭敬,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真切的关怀。
晏离正拿起一枚玉简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他。那目光依旧平静,却似乎比平时多停留了一瞬。
郁行初被他看得有些紧张,下意识地补充道:“……或者,弟子前日得了一些宁神的灵植,熬制成汤……”
“茶便可。”晏离打断了他,声音听不出情绪,说完便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玉简上,仿佛只是随口应允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郁行初心中却微微一松,立刻躬身:“弟子这就去。”
他快步退出正殿,转向了宗门负责掌门起居饮食的小厨房。以往他绝不会踏足这里,但此刻却异常熟门熟路地找出最好的灵茶叶,仔细烹煮。
他甚至还记得在乌篷船上瞥见的、师尊似乎多动了一筷子的那款点心,便又小心地将几块模样精致的、蕴含着温和灵气的糕点放在小碟中。
当他端着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茶香四溢的灵茶和那碟点心,重新走进凝辉殿时,心跳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加快。
晏离依旧埋首于卷宗之中,侧脸在灯下垂落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而冰冷。
郁行初放轻脚步,将托盘轻轻放在案几一角,不会打扰到他的地方,低声道:“师尊,茶好了。”
晏离没有抬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郁行初不再多言,默默退到殿下,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离开。他寻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安静地垂手而立,如同最普通的侍奉弟子,等待着或许并不需要的吩咐。
殿内只剩下玉简翻阅的细微声响和茶香静静弥漫。
时间一点点流逝。晏离处理事务的速度很快,但架不住积压繁多。他偶尔会端起手边的茶杯,浅啜一口,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卷宗。
郁行初就那样安静地站着,看着那盏茶的热气渐渐变淡,又看着师尊无意间拈起一块他带来的点心,自然送入口中。
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感笼罩着他。没有恐惧,没有焦虑,也没有那些纷乱复杂的思绪,只是这样安静地待着,仿佛本该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晏离终于处理完最后一份卷宗,放下了笔。
他抬起眼,目光掠过那空了的茶杯和点心碟子,最后落在了殿下角落那个安静的身影上。
郁行初察觉到他的目光,立刻站直了些:“师尊可还有吩咐?”
晏离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无事。下去休息吧。”
“是。”郁行初躬身行礼,端起空了的托盘,脚步轻快地退出了大殿。
殿门在他身后合拢。
晏离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目光落在方才郁行初站立过的角落,又移到那空了的碟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茶杯边缘。
琉璃色的眸底,一片深沉的寂静,无人能窥探其中思绪。
殿外,夜风寒凉,郁行初却觉得心口似乎揣着一个小小的暖炉。
自水乡之行和殿内奉茶后,郁行初与晏离之间的相处,悄然发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那层横亘在师徒之间、由敬畏、恐惧和疏离凝结而成的坚冰,似乎被那日船舱的茶香和水汽,以及殿内无声的陪伴,融化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郁行初依旧恭敬,却不再像过去那般时刻紧绷,如履薄冰。他去凝辉殿回禀事务时,姿态虽仍规范,但眼神中少了些闪躲,多了些坦然。偶尔晏离询问他的看法,他也能更自然地陈述己见,不再一味地揣测师尊心意,只说“弟子以为”。
晏离的态度似乎并无明显改变,依旧是那般冰冷淡漠,言简意赅。但他落在郁行初身上的目光,停留的时间似乎比以往稍长了那么一瞬。吩咐他办事时,也偶尔会多提点一两句关乎宗门运行、人情练达的细微之处,不再纯粹是冰冷的命令。
这种变化细微至极,外人根本无从察觉,但身处其中的郁行初,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压力在减轻。他不再觉得凝辉殿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地方,虽然依旧清冷,却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他甚至开始习惯在汇报完正事后,如同那日一样,自然地为师尊斟上一杯热茶,有时也会带来一些自己觉得不错的清心凝神的药膳或点心,默默放在案角。晏离从未表示过拒绝或赞许,但那些东西,总会在他伏案忙碌的间隙,被无声地用完。
这种平和甚至称得上“温馨”的相处模式,让郁行初冰封的心湖,仿佛注入了一股细微却持续的暖流。连带着,他面对云澈时,那份因愧疚而产生的刻意疏离,也似乎软化了些许。
云澈依旧像个小尾巴,只要郁行初在宗门内,总能找到机会黏上来。嘘寒问暖,送吃送喝,分享修炼心得,虽然大多是他在说,郁行初在听,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依赖和眷恋丝毫未减。
郁行初不再像之前那样感到沉重的压力和恐慌,虽然依旧会为他的安危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纵容。他会收下那些点心,会听着他絮叨,偶尔还会极轻地揉一下他的头发,换来少年更加灿烂的笑容。
然而,这份“特权”也仅限在郁行初的偏殿附近或宗门其他地方。
一旦郁行初的脚步迈向那座巍峨冰冷的凝辉殿,云澈就会像被无形的线拉住一样,猛地停下脚步。
少年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变得小心翼翼,甚至带上一丝畏惧。他只会眼巴巴地、羡慕地看着师兄独自走向那扇沉重的大门,却绝不敢再往前跟进一步。
无他,只因凝辉殿里坐着那位让他光是想到就头皮发麻、恨不得缩起来的清霁仙尊。
晏离倒从未责罚过他,但每一次偶遇,或是师尊难得开口考较他功课时,那冰冷的眼神、毫无波澜的语气、以及那种仿佛能看透他所有小心思的压迫感,都让云澈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回答得结结巴巴,事后总要懊恼好久。
比起可能得到的、来自师兄的短暂关注,他更怕在师尊面前出丑,更怕师尊那句淡淡的、却足以让他做三天噩梦的:“功课如此懈怠,回去抄写静心咒百遍。”
因此,凝辉殿对云澈而言,不啻于龙潭虎穴,是绝对不敢轻易踏足的禁地。他宁愿在殿外远远等着,或者算准时间再来找师兄,也绝不敢冒着被师尊“关注”的风险跟进去。
于是,凝辉殿内,是日渐平和的师徒相处;殿外,是少年踌躇不前、眼巴巴张望的身影。
这微妙而清晰的界限,无声地存在于凝辉宗的冰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