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落霞泽的瘴气在微光中显得稀薄了些许,但那股阴冷湿毒的气息依旧萦绕不散。
方共秋虽未苏醒,但脸色已恢复了些许红润,呼吸平稳,显然顾清让的丹药和救治起了关键作用。
“共秋就拜托顾道友了。”时渡欢脸上的憔悴被坚毅和一丝冰冷的杀意取代。他仔细地替方共秋理好被角,又加固了周围的防护结界,这才转身看向郁行初。
郁行初早已准备就绪,长剑在手,雷光于剑刃之上隐隐流转,眼神沉静如寒潭。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同时化作两道流光,朝着昨日发现毒蛟巢穴的沼泽深处疾驰而去。
越往深处,瘴气越发浓郁粘稠,色彩也变得光怪陆离,带着强烈的腐蚀性和致幻性。寻常修士在此,恐怕寸步难行。即便是郁行初和时渡欢,也不得不运转灵力护体,速度慢了下来。
终于,在一片巨大的、冒着毒泡的黑色泥潭中央,他们看到了那头孽畜。
那毒蛟比预想中更为庞大狰狞,粗壮的蛟身布满黑绿相间的坚硬鳞甲,其上附着粘稠的毒液,蛟首狰狞,独角闪烁着幽光,一双竖瞳猩红残忍,正盘踞在泥潭中,吞吐着浓郁的毒瘴。它显然也察觉到了两人的到来,发出低沉威胁的嘶吼,搅动着泥潭,毒浪翻涌。
“就是这畜生!”时渡欢眼中怒火迸射,昨日爱侣重伤濒死的恐惧瞬间化为滔天战意,长剑一振,率先攻了上去!剑光如疾风骤雨,带着不顾一切的狠厉,直取蛟首!
郁行初紧随其后,雷霆剑光后发先至,声势更为浩大,至阳至刚的雷力正是这些阴毒之物的克星,狠狠劈向蛟身!
“吼——!”
毒蛟吃痛,发出震天怒吼,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摆,掀起漫天毒泥瘴雨,粗壮的蛟尾如同钢鞭般横扫而来,力量恐怖无比!
两人身形急闪,剑光与蛟尾悍然相撞,发出金铁交鸣般的巨响!气浪翻滚,将周围的沼泽地都掀开一层!
这毒蛟不仅毒性猛烈,肉身力量与防御也远超预估,更兼狡猾异常,时常潜入毒潭之中,借助环境偷袭,极难对付。
郁行初与时渡欢虽修为高深,配合也渐趋默契,但面对这占据了地利、皮糙肉厚又剧毒无比的凶物,一时间竟也陷入了苦战。
雷光不断炸响,剑影翻飞,毒蛟的嘶吼与两人的呼喝声交织在一起,战斗异常激烈凶险。
时渡欢因昨日受伤,久战之下气息渐显紊乱,一次闪避稍慢,险些被毒蛟喷出的毒息扫中,虽及时格挡,仍被那冲击力震得气血翻腾,踉跄后退。
郁行初眼神一凛,剑势陡然变得更加凌厉,强行将毒蛟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为时渡欢争取喘息之机。
那毒蛟似乎被彻底激怒,竟不顾时渡欢,全力扑向郁行初!血盆大口张开,腥臭的毒液如同箭矢般喷射而出,同时蛟尾蓄力,封死了他所有退路!
这一击来得太快太猛!郁行初旧力刚尽,新力未生,眼看那蕴含着恐怖腐蚀力的毒液和足以开山裂石的蛟尾就要同时临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极其细微、却熟悉到让郁行初灵魂战栗的阴冷死寂之气,如同无形的涟漪,极其诡异地凭空出现,精准地拂过那喷射而来的毒液和横扫的蛟尾!
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任何光影效果。
那原本迅疾如电、凶戾无比的毒液和蛟尾,就像是突然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质、却坚不可摧的墙壁,动作猛地一滞,仿佛陷入了极其粘稠的泥沼之中,速度瞬间慢了何止十倍!连毒蛟那双猩红的竖瞳中都闪过一丝拟人化的茫然与惊惧!
这突如其来的、难以理解的凝滞,给了郁行初宝贵的喘息之机!
他虽心中骇浪滔天,但战斗本能仍在,几乎是下意识地,体内雷霆灵力疯狂爆发,剑尖雷芒暴涨到极致,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化作一道璀璨夺目的闪电,悍然刺入了因动作凝滞而暴露出的、毒蛟下颌一处相对脆弱的鳞甲缝隙!
“噗嗤——!”
雷力疯狂涌入,瞬间在毒蛟体内炸开!
“嗷——!!!”
毒蛟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凄厉惨嚎,庞大的身躯剧烈抽搐翻滚,搅得泥潭翻天覆地!
一旁的时渡欢刚缓过气,看到这一幕,又惊又喜,虽不明白那毒蛟为何突然动作变得如此迟缓诡异,但战机稍纵即逝,他立刻强提灵力,配合着郁行初,剑光如虹,狠狠斩向毒蛟的脖颈!
两人合力,一番艰难的补刀之后,那庞大的毒蛟终于彻底失去了生机,瘫倒在泥潭之中,不再动弹。
战斗结束,沼泽地一片狼藉。
时渡欢拄着剑,大口喘息,脸上却带着畅快淋漓的笑容,他走到郁行初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充满了敬佩和后怕:“郁兄!刚才真是太险了!幸好你反应快!那一剑太及时了!我还以为你躲不开了呢!你这雷法真是越来越变态了!”
他只以为是郁行初临危爆发,才创造了那绝杀的机会。
郁行初站在原地,握着剑的手心却是一片冰凉,甚至微微颤抖。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周围依旧弥漫的五彩瘴气,试图捕捉到一丝一毫那熟悉气息的源头。
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股力量出现得诡异,消失得也毫无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他绝不会认错!
那是殷玄烬的力量!那种深入骨髓的死寂与阴冷,他死都不会忘记!
那个疯子……他竟然一直跟着自己?还是在自已身上留下了什么印记,能随时感知到自己的危险?
他出手了……在自己最危险的关头,用这种诡异莫测的方式出手了。
“郁兄?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受伤了?”时渡欢见他神色不对,关切地问道。
郁行初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无碍,只是有些脱力。”
他收起长剑,不再看向那毒蛟的尸体,也不再试图寻找那根本不存在的痕迹,转身道:“走吧,回去看看方兄。”
时渡欢不疑有他,兴高采烈地开始处理战利品——毒蛟的独角、毒囊和妖丹都是好东西。
郁行初跟在后面,每一步都感觉沉重无比。
阳光勉强穿透瘴气,落在他身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他知道,那无所不在的阴影,从就在某处看着他。
毒蛟虽除,但落霞泽的瘴毒环境实在不宜久留,尤其方共秋还需静养清除余毒。四人便离开了那片险地,在附近寻了一个依山傍水、民风淳朴的小村落借宿。
村中屋舍简陋,最好的房间自然让给了伤患方共秋和悉心照顾他的时渡欢。村长满脸歉意地指着院角一个堆放干草的棚子:“两位仙长,实在对不住,村里就这条件了,这草棚虽然简陋,但遮风避雨还是没问题的,铺上干净草席,将就一晚……”
时渡欢看着那虽然收拾过、但依旧看得出是牲口棚的地方,脸上满是过意不去:“这怎么行!郁兄,顾道友,你们为我们奔波冒险,怎能住这种地方!要不我还是……”
郁行初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平淡:“无妨,此地甚好,清静。”
顾清让也笑嘻嘻地接口,浑不在意:“是啊时兄,你就别客气了!这算什么,我跟行初小时候,连这都不如的破庙、牛棚都睡过呢!有顶棚遮着,有干草铺着,比露宿荒野强多了!你快去照顾方兄吧,他需要好好休息。”
时渡欢看着他们二人确实不像勉强的样子,又回头看了看屋内脸色依旧苍白的道侣,终究还是将推辞的话咽了回去,感激地拱了拱手:“那……委屈二位了!此恩,渡欢铭记于心!”
“行了行了,快去吧!”顾清让挥挥手,拉着郁行初就钻进了草棚。
草棚里果然收拾过,虽然简陋,但铺着厚厚的干净干草,散发着阳光和禾秆特有的清香。空间不大,两人各占了一堆草垛,倒也还算宽敞。
夜色渐深,村子里安静下来,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和虫鸣。月光透过棚顶的缝隙,洒下几缕清辉。
顾清让在草垛上翻了个身,双手枕在脑后,看着那几缕月光,忽然嘿嘿笑了两声:“嘿,行初,还记得不?咱们小时候,村东头张大爷家那个牛棚,夏天晚上咱们偷溜进去乘凉,结果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被牛舌头舔醒,吓得哇哇叫!”
郁行初原本闭目调息,闻言,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并未睁眼,低低“嗯”了一声。
那些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随着顾清让的话,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还有那次,下大雨,咱俩躲在村口那个破土地庙里,肚子饿得咕咕叫,你就把供桌上的那个硬得像石头的馒头掰了一半给我……”顾清让的声音里带着怀念的笑意,“那时候觉得,真是天底下最难吃的东西了,可现在想想,啧……”
郁行初沉默着。是啊,那时候虽然穷苦,时常饥一顿饱一顿,但似乎并没有太多烦恼。最大的担忧,不过是明天能不能找到吃的,或者会不会被张大爷发现他们又偷了他地里的甜杆。
“一晃眼,都这么多年了。”顾清让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得的感慨,“要不是那年……村子里突然来了那伙吃人的妖怪……爹娘他们都……”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草棚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郁行初睁开了眼睛,望着棚顶投下的阴影。那场突如其来的灾祸,血腥与火光,绝望的哭喊,是他和顾清让童年终结的噩梦。他们两个因为贪玩躲在村外的山洞里,侥幸逃过一劫,回去时,只剩下一片废墟。
两个半大孩子,懵懂、恐惧、无助,像野狗一样在废墟里刨食,相依为命。直到后来,恰好有路过的修士听闻此地惨案,前来探查,见他们二人根骨尚可,又孤苦无依,才将他们分别带回了碧海阁和凝辉宗。
“如果……如果没有那场灾祸,”顾清让翻过身,面向郁行初的方向,声音很轻,“咱们现在,是不是还在那个小村子里?可能我跟我爹学着打铁,你帮你娘种地?或者一起去镇上找个学徒的活儿?然后娶个隔壁村的姑娘,生几个娃,吵吵闹闹的……”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对平凡生活的遥远憧憬,却又清楚地知道,那早已是永远无法触及的幻梦。
郁行初没有回答。他也曾偶尔想过这个“如果”,但很快便会掐灭。人生没有如果,走上了修行路,背负了前世孽债,就再也回不去了。
“睡吧。”良久,郁行初才低声说了一句,重新闭上了眼睛。
顾清让也安静下来,只有清浅的呼吸声表明他还醒着。
月光静静流淌,草棚里弥漫着干草的气息和淡淡的惆怅。那些共同的、苦涩又带着些许微甜的童年记忆,像一条无形的纽带,将他们紧密相连。
无论日后修为多高,地位如何,这份始于微末、共同经历过生死与离散的情谊,始终是心底最柔软、也最坚韧的一部分。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