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澈那几乎无孔不入的依赖,像一张温暖却令人窒息的网,将郁行初层层包裹。他每一次试图疏离的举动,换来的都是少年更加小心翼翼却又锲而不舍的靠近,那双清澈眼眸里全然的信任与眷恋,让郁行初心中的负罪感与日俱增。
他快要喘不过气了。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甜蜜的负担压垮,考虑是否要用更伤人的方式彻底推开云澈时,怀中的通讯符突然微微发烫,传来了时渡欢那带着点跳脱活力的声音:
“郁兄!郁兄!这回真遇到硬茬子了!我们在西边落霞泽这边,本来想捞点炼器的水精,结果撞上个大家伙!像是变异了的毒蛟,皮糙肉厚还带剧毒瘴气,我和共秋的解毒丹快顶不住了!阵法也困不住它!郁兄你剑利雷猛,专克这些邪祟玩意儿,快来帮把手啊!再晚可能就得给我们收尸了——当然最好是快来不用收尸!”
声音背景里还能听到激烈的打斗声、蛟龙的嘶吼以及方共秋急促的提醒:“渡欢!小心左侧毒雾!”
郁行初握着通讯符,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落霞泽,毒蛟,棘手,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意味着真正的危险,但也意味着一个绝对正当、且能立刻脱身的理由。
“撑住,等我。”他言简意赅地回了两个字,立刻切断了通讯。
心中那积压的烦闷和无处可逃的窒息感,瞬间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甚至感到一丝久违的、奔赴战场般的锐利和急切。
帮朋友是真,想暂时逃离这令人无所适从的温柔困境,也是真。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尤其是云澈。快速收拾了几样必备的丹药和符箓,甚至没去执事堂报备——反正有之前的任务打底,离开几日也无妨。他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
夜色深沉,他如同一道阴影,悄无声息地掠出偏殿,朝着宗门侧翼一处相对僻静的结界节点而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结界,准备悄无声息地穿行而出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从他身后不远处的山石后响了起来:
“哟哟哟,这是谁啊?凝辉宗鼎鼎大名的郁大师兄,大半夜的不睡觉,这是要学那夜莺私奔去?”
郁行初身体猛地一僵,倏然回头。
只见顾清让正歪靠在一块覆雪的山石上,双手环胸,嘴里叼着根草茎,脸上挂着“我可逮到你了”的得意笑容,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顾清让!”郁行初眉头紧锁,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无奈,“你怎么在这里?”他下意识地扫视四周,生怕惊动了其他人。
“我?”顾清让吐掉草茎,笑嘻嘻地走过来,“我这不是想念凝辉宗的……嗯,雪景?睡不着出来逛逛,没想到就撞见某只锯嘴葫芦要偷偷溜号。怎么?又被小云澈缠得受不了了?这次准备躲哪儿去?”
郁行初没心思跟他斗嘴,直接道:“朋友遇险,急需援手。你当作没看见。”
“朋友?”顾清让眼睛一亮,兴趣更浓了,“哪个朋友?男的女的?漂亮吗?能让你这冰块脸大半夜急吼吼跑去救命的,关系不一般啊!”
“顾清让!”郁行初额角青筋跳了跳,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家伙这么喜欢八卦,“你如此闲散,三天两头往我凝辉宗跑,不如干脆禀明师尊,投入我宗门下算了。”
他也学会拿话堵人了。
谁知顾清让一听,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别别别!可千万别!你们凝辉宗好是好,就是太冷清了!规矩多,又无聊,个个都跟冰块似的,哪有我们碧海阁自在?我们那儿可是炼丹喝酒侃大山,怎么痛快怎么来!我才不来受这份罪呢!”
他夸张地搓了搓手臂,仿佛真被这里的寒气冻到了一样。
郁行初:“……”他竟无言以对。
“行了行了,不说这个。”顾清让凑近些,压低声音,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好奇,“你到底干嘛去?带我一个呗!反正我在你们这儿也待腻了,正好跟你出去透透气!放心,我嘴巴严实,保证不告诉小云澈你去哪儿了!怎么样?”
郁行初本想一口回绝。但看着顾清让那亮晶晶的、写满了“带我玩带我玩”的眼睛,再想到此行落霞泽情况不明,多一个帮手,尤其是碧海阁出身、丹药充足的顾清让,或许确实更有把握。
更重要的是,若不带他走,以这家伙的性子,说不定真会嚷嚷得人尽皆知,尤其是告诉云澈……
权衡利弊,郁行初只能妥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无奈,冷声道:“跟上。若拖后腿,立刻把你扔回来。”
“得令!”顾清让立刻眉开眼笑,屁颠屁颠地跟上,“放心吧兄弟!打架我可能不如你,但救人疗伤、解毒递药,我顾清让可是一把好手!保证不给你添乱!”
两人不再多言,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穿过结界,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郁行初在前方御剑疾行,心中五味杂陈。本想一个人清静地出去躲几天,结果还是带上了个最聒噪的。
但奇怪的是,听着身后顾清让那压抑不住的、对未知冒险的兴奋嘀咕声,那萦绕心头的、因云澈而起的烦闷和压力,似乎真的被冲淡了不少。
这趟下山,或许……也不会太糟。
落霞泽终年弥漫着淡淡的五彩瘴气,在夜色下更显光怪陆离,静谧中潜藏着致命的杀机。循着通讯符最后传来的微弱波动和打斗痕迹,郁行初与顾清让急速深入泽地中心。
越是靠近,空气中的腥臭毒味越发浓重,还夹杂着凌厉剑气残留的焦灼感和淡淡的血腥气。
终于,在一处被巨大枯木半掩着的、布下了简易隐匿阵法的泥沼边缘,郁行初敏锐地感知到了时渡欢那变得微弱紊乱的气息。
“在这里!”他低喝一声,挥手破开那摇摇欲坠的隐匿阵。
阵法一开,里面的情形让两人心头一紧。
时渡欢半跪在地上,靛蓝劲装上沾满了泥污和暗沉的血迹,左臂一道伤口深可见骨,泛着不祥的青黑色,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显然也中了毒,只是仗着修为深厚强行压制着。
而他怀里,紧紧抱着的方共秋情况更为糟糕。月白长衫已被毒血浸透,胸口一道可怕的撕裂伤,气息微弱,双目紧闭,已然陷入昏迷。
时渡欢正不停地往他体内输送灵力,吊着他最后一口气,那双总是带笑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全然的恐慌、绝望和血丝。
听到动静,时渡欢猛地抬头,看到是郁行初,那双绝望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希冀之光,声音都嘶哑变调:“郁兄!快!救救共秋!他为了替我挡那毒蛟的致命一击……”
他话都说不下去了,只是死死抱着怀里的人,身体因为恐惧和后怕而微微颤抖,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潇洒不羁。
郁行初心中一凛,立刻上前。顾清让也收起了平日嬉笑的模样,神色凝重地快步跟上:“让我看看!解毒疗伤我们碧海阁是专业的!”
时渡欢这才注意到郁行初身后还跟了个生面孔,但此刻也顾不上了,连忙小心翼翼地将方共秋平放在地上。
顾清让蹲下身,指尖搭上方共秋的手腕,灵力探入,眉头越皱越紧:“好烈的蛟毒!还混合了此地特有的瘴疠之气,已经侵入心脉了!幸好你们用极品灵丹吊着,不然……”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他立刻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掏出好几个瓶瓶罐罐,倒出几枚异香扑鼻的丹药,小心喂入方共秋口中,又拿出银针,快速刺入几个大穴,引导药力,逼出毒血。动作娴熟无比,神情专注,与平时判若两人。
郁行初则守在旁边,警惕地注视着周围弥漫的瘴气,手中长剑雷光隐现,以防那毒蛟再次偷袭。
时渡欢紧张地守在另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清让的动作和方共秋的脸色,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方共秋脸上的黑气终于开始慢慢褪去,虽然依旧苍白,但呼吸渐渐平稳有力起来。顾清让长吁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好了,毒性暂时压制住了,心脉也护住了。幸好来得及时,再晚上半个时辰,大罗金仙来了也难救。接下来好好调养一阵,清除余毒便无大碍了。”
时渡欢闻言,一直紧绷的身体猛地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红着眼圈,对着顾清让就要行大礼:“多谢道友!多谢救命之恩!”
顾清让连忙扶住他:“哎哎,别别别!举手之劳,应该的!你是我兄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郁行初也松了口气,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时渡欢:“你先调息疗伤,此处不安全,我们先布下结界,天亮再说。”
四人寻了一处相对干燥的高地,布下隐匿和防御结界。顾清让又拿出丹药给时渡欢疗伤,给方共秋喂了些固本培元的药液。
篝火升了起来,驱散了落霞泽夜间的寒气和部分湿瘴。火光跳跃,映照着四人神色各异的脸。
时渡欢简单处理了伤口,换下脏污的外袍,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依旧昏睡但气息已平稳的方共秋,时不时替他掖好毯子,动作轻柔无比,与平日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截然不同。
经过这番生死变故,又见顾清让医术高超、性情爽快,时渡欢自然也将他视为了自己人。
气氛缓和下来后,顾清让那话痨的本性又藏不住了,一边拨弄着火堆,一边好奇地问:“时兄,方兄,看你们感情这么好,真是令人羡慕。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郁行初也抬眼看去,他虽与二人投缘,却从未打听过这些私事。
时渡欢闻言,看了看身边沉睡的道侣,眼中掠过一丝追忆和温柔,那潇洒不羁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却多了几分沉淀后的深情。
“说起这个啊,”他笑了笑,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朗,只是压低了些,怕吵到方共秋,“那可真是……不打不相识。”
“我年轻时性子比现在还野,仗着有几分天赋,到处惹是生非。有一次在一处秘境里,我看中了一株灵草,刚好共秋也看中了。那时候谁也不认识谁,几句话不对付,就打起来了。”
“嘿,你们别看他现在安安静静的,那时候下手可狠了,剑法刁钻得很,我差点就阴沟里翻船。”时渡欢说着,忍不住笑出声,眼神里满是怀念,“后来打着打着,惊动了守护妖兽,差点一起交代在那儿。没办法,只能暂时联手,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
“打完妖兽,我俩都累瘫了,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突然就觉得挺好笑的。那株灵草最后谁也没要,一起坐在山崖上分着喝了壶酒,就这么……认识了。”
“后来一起结伴游历了几次,发现特别合得来。我嫌他太闷,他嫌我太吵,不过我闯祸他收拾烂摊子,他遇险我拼命去救……经历得多了,就觉得,这辈子就是这个人了。”
时渡欢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笃定和幸福。他轻轻握住了方共秋露在毯子外的手。
“后来嘛,我就找了个风景绝佳的地方,搞了个挺俗套的仪式,对着天地山河发誓,结为了道侣。就这么简单。”
火光噼啪作响,映照着时渡欢带笑的侧脸和方共秋安静的睡颜,一种无声的温情在两人之间流淌。
顾清让听得一脸羡慕:“哇!这才是神仙眷侣啊!”
郁行初沉默地听着,看着火光下那双交握的手,心中百感交集。这样简单、纯粹、历经考验后更加坚定的感情,是他从未拥有,也自觉不配拥有的。
他垂下眼眸,将心中那丝微妙的情绪压下。
至少,此刻听着朋友的故事,看着他们安然无恙,这落霞泽的夜晚,似乎也不再那么阴冷难熬了。
天快亮了,等共秋醒来,便是去找那毒蛟算总账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