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粥小菜下肚,驱散了些许宿醉的滞涩感。客栈大堂里人渐渐多了起来,喧闹声起,充满了尘世的烟火气。
时渡欢风卷残云般解决了自己的早饭,擦擦嘴,兴致勃勃地看向郁行初和方共秋:“郁兄,共秋,咱们接下来去哪?我接到消息,往东三百里的响水崖最近也不太平,好像有水妖作祟,捞走了好几个渔夫,要不要去看看?”
方共秋放下筷子,用餐巾优雅地按了按嘴角,才缓声道:“响水崖水势复杂,水妖又擅隐匿,需得准备些避水符和探查法器,贸然前去恐有疏漏。”他永远是这般思虑周全。
郁行初握着粥碗的手微微一顿。响水崖……他听着时渡欢描绘那可能的冒险,心中竟也生出一丝短暂的向往。与这二人同行,轻松、快意,不必时刻紧绷心弦,掩饰那些不堪重负的秘密。
但他终究不能。
碗底最后一口微温的粥咽下,他抬起头,眼神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少了些冰寒,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暖意和遗憾。
“时兄,方兄。”他开口,声音平稳,“多谢二位盛情。只是我离宗已久,寒鸦岭任务已了,需得尽快回宗门复命,无法再与二位同行了。”
“啊?这就要走了?”时渡欢脸上立刻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回宗门多无趣啊!哪有咱们一起斩妖除魔来得痛快!”
方共秋眼中也掠过一丝惋惜,但他更通透些,轻轻拍了拍时渡欢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强求,随即对郁行初温和笑道:“宗门事务要紧。郁兄能与我们同行这半月,已是缘分。他日若得空,随时可来寻我们。”
郁行初看着他们,心中也涌起淡淡的不舍。这短暂的同行,是他重生以来最为轻松愉快的时光。他点了点头:“一定。”
时渡欢虽然失望,但也明白道理,他叹了口气,随即又振作起来,从储物袋里掏出一枚制作精巧的玉符,塞到郁行初手里:“喏,郁兄,这是我和共秋的通讯符!你收好了!以后要是闷了,或者遇到什么麻烦,随时传讯给我们!天涯海角,只要收到消息,我们一定尽快赶到!”
他的承诺掷地有声,带着江湖人的豪爽与真诚。
郁行初接过那枚尚带着对方体温的玉符,触手温润。他仔细地将它们收入怀中,贴身处放好。这并非客套,他是真的珍视这份意外的友情。
“好。”他应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比平时温和许多,“你们也要多加小心。若有棘手之事,亦可传讯于我,或可求助于凝辉宗,在所不辞。”
“哈哈!那必须的!以后咱们就是过命的交情了!”时渡欢朗声大笑,再次用力拍了拍郁行初的肩膀。
阳光透过客栈的窗棂,洒在三人身上。短暂的相聚到了分别的时刻,却没有太多伤感,反而充满了对下次再聚的期待。
客栈门外,三人拱手作别。
时渡欢和方共秋并肩而立,一个潇洒不羁,一个清雅内敛,阳光为他们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郁行初最后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御剑而起,化作一道流光,朝着凝辉宗的方向而去。
身后,似乎还能听到时渡欢远远传来的、带着笑意的喊声:“郁兄!下次见面,不醉不归啊——!”
风声掠过耳畔,脚下的山川河流不断后退。
郁行初摸了摸怀中那枚通讯符,冰凉的脸上,唇角极轻微地、却真实地向上弯了一下。
这世间,除了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孽债,原来还有这般简单干净的相逢与约定。或许,前路依旧荆棘密布,冰寒刺骨,但怀揣着这一点点暖意,归途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面对了。
剑光落在凝辉宗山门前的广场上,熟悉的冰雪气息夹杂着凛冽寒风扑面而来,瞬间将郁行初身上残留的那点人间暖意与酒气驱散得一干二净。
他脸上的些许柔和迅速敛去,重新覆上了一层冰封的沉静。整理了一下衣袍,确认周身再无半点酒气与风尘之色,他这才迈步,先前往执事堂,交割了寒鸦岭的任务。
执事长老查验无误,记录在册,对他的效率颇为赞许。郁行初应对得滴水不漏,语气平淡,只说是分内之事。
办完这些,他深吸一口气,朝着那座巍峨冰冷的凝辉殿走去。
殿内依旧空旷寂寥,寒气似乎比往日更重几分。晏离端坐于蒲团之上,周身灵气如冰雾缭绕,仿佛亘古未动的冰雕。
“师尊,弟子郁行初复命。”郁行初于殿下恭敬行礼,垂首敛目,声音平稳无波,将寒鸦岭之行简要禀报,省略了所有与任务无关的细节,包括那场酣醉。
晏离缓缓睁开眼,琉璃色的眸子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无形的审视,缓缓扫过他似乎清减了些许的脸颊,最终定格在他低垂的眼睫上。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郁行初能感觉到那目光久久停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这让他刚刚平复的心绪又微微紧绷起来,但他强行压制着,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一定是错觉,师尊向来如此。
良久,晏离才淡淡开口,声音清冷如常:“嗯。此行可还顺利?”
“回师尊,一切顺利,魔物已清剿完毕。”郁行初答得恭敬而疏离,绝口不提其他。
“哦?”晏离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仅是清剿魔物?”
郁行初心中猛地一跳,师尊为何有此一问?他定了定神,语气更加肯定:“是。弟子谨遵师命,未敢懈怠,亦未节外生枝。”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郁行初甚至能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似乎更冷了些。他不敢抬头,只能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后背却微微沁出冷汗。
他隐约觉得,师尊今日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但具体是哪里,他又说不上来。那晚醉酒后荒诞梦境残留的模糊印象早已被他彻底压下,此刻更不敢与眼前威严冰冷的师尊产生任何联系。
终于,他听到晏离极其轻微地、似乎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冷得像是冰碴相互摩擦。
“既如此,下去吧。”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冰冷和平静,甚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漠然。
“是,弟子告退。”郁行初如蒙大赦,立刻躬身行礼,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身退出了凝辉殿。
直到走出大殿,被外面的冷风一吹,他才缓缓吁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只觉得方才殿内的压力竟比面对寒鸦岭的魔物群时更甚。
师尊最后那句话语里,似乎藏着一丝极其隐晦的……不悦。
但郁行初很快摇了摇头,甩开这个荒谬的念头。定是自己多想了。师尊只是性子冷而已,自己完成任务归来复命,一切如常,有何可不悦的?
定是那场梦和宿醉的影响还未完全散去,让他变得疑神疑鬼。
他定了定神,决定不再多想,朝着自己偏殿的方向走去,只想尽快回去打坐静心。
然而,刚走到偏殿附近的回廊,一个身影就如同小炮仗般从旁边冲了过来,带着抑制不住的欣喜和激动,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
“师兄!师兄你可回来了!”
云澈仰着头,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盛满了星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思念和雀跃,“你走了大半月,我想死你了!听说你去寒鸦岭了?那里危不危险?你有没有受伤?任务顺利吗?”
少年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竹筒倒豆子般砸过来,抱着他胳膊的手收紧,仿佛生怕他再跑掉一般。
郁行初被他撞得微微一晃,看着云澈那纯粹担忧又满是依赖的眼神,方才在凝辉殿感受到的那点莫名压力和冰冷,瞬间被这炽热的关切驱散了不少。
他脸上冷硬的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许,抬手,极轻地揉了揉云澈的头发:“嗯,回来了。一切顺利,未曾受伤。”
他的声音虽然依旧平淡,却比在凝辉殿时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
“那就好!那就好!”云澈松了口气,随即又嘟起嘴,带着点小委屈,“师兄你下次出去这么久,一定要记得多给我传讯报平安嘛!我每天都会去看传讯玉符,就怕错过你的消息……”
看着少年眼底那抹真实的青黑,郁行初心中微软,又有些愧疚。自己下山散心,却让这孩子在家担惊受怕。
“嗯,下次会的。”他低声承诺道。
“师兄你累不累?饿不饿?我新做了些点心,还泡了宁神的花茶,就放在你房里呢!”云澈拉着他,叽叽喳喳地说着,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准备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
被云澈的热情包裹着,郁行初暂时忘却了方才那点莫名的疑虑和压力,任由少年将他拉向偏殿。
回到凝辉宗的日子,仿佛真的重归了以往的平静。
冰雪依旧,殿宇寂寥。郁行初每日不是处理宗门事务,便是独自修炼,将自己重新埋入这种规律到近乎刻板的生活中,用绝对的秩序来抚平心中所有不该有的波澜。
凝辉殿的正殿他去得越发少了,若非必要,绝不久留。而晏离,还是那个高高在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清霁仙尊模样。
那日复命时感受到的若有似无的异样压力和探究,再未出现过。晏离看他眼神与看其他弟子并无不同,交代事务时语气平淡无波,甚至比以往更加简洁,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
郁行初最初那点细微的疑虑,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绝对正常中,彻底消散了。
果然,那只是自己的错觉,是宿醉和那个荒唐梦境带来的后遗症。师尊依旧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师尊,那晚的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是他心神激荡下产生的可笑的妄想。
他彻底放下心来,同时也将心底那丝连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的、隐秘的失落,更深地埋藏起来。这样最好,回归正轨,相安无事。
然而,宗门内的平静,并不意味着他身边就彻底清净了。
最大的“麻烦”,来自云澈。
许是分别大半月让这孩子积攒了太多的不安和思念,郁行初回来后,云澈几乎变本加厉地黏着他。
每日雷打不动地送来新做的点心、羹汤或丹药,美其名曰“给师兄补身子”;郁行初去演武场练剑,他就蹲在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时不时递上汗巾和水;甚至郁行初在偏殿处理事务,他也能找个角落安静地打坐,美其名曰“陪着师兄”。
那眼神里的依赖和眷恋,几乎凝成了实质,让郁行初有些无所适从,甚至隐隐头疼。
他并非不喜云澈,相反,他珍惜这份纯粹的关怀。但正因珍惜,才更觉沉重。他深知自己身负孽债,前途未卜,随时可能再次将危险带给身边人。云澈越是依赖他,他越是感到恐慌和愧疚,越是想要推开。
可每次看到少年那亮晶晶、充满期盼的眼神,那些冷硬的拒绝话语到了嘴边,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只能一次次勉强接受那些好意,然后更加刻意地保持距离,语气越发平淡疏离。
但这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云澈仿佛自带滤镜,总能从他冰冷的语气里解读出“师兄默认了”的意思,然后更加欢快地围着他转。
这日,顾清让又从碧海阁溜达着来“串门”了。一进偏殿,就看到云澈正小心翼翼地给郁行初剥灵果,那双眼睛几乎黏在郁行初身上,而郁行初则一脸冰封地处理着卷宗,看似无视,但微微蹙起的眉头却泄露了他的无奈。
顾清让何等眼力,立刻啧啧两声,凑到郁行初身边,用手肘撞了撞他,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喂,行初,不是我说你,你这可真是……暴殄天物啊!”
郁行初头也没抬,扬声道:“碧海阁是没事干了?”
“我这不是抽空来看看我兄弟过得咋样啊!”顾清让大大咧咧地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眼神在郁行初和云澈之间来回扫视,笑得极其暧昧,“你看小云澈这眼神,都快拉丝了!多好一孩子,又乖巧又贴心,长得也水灵,对你死心塌地的。你就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
郁行初笔尖一顿,墨点在卷宗上晕开一小团。他抬起头,冷冷地瞥了顾清让一眼:“休要胡言。”
“我怎么胡言了?”顾清让不服,声音更低了,却足够让旁边的云澈也隐约听到,“咱们修行之人,虽说大道为重,但也没规定非得断情绝欲当和尚吧?你瞧瞧你这清心寡欲的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修的是无情道呢!要我说,你就顺水推舟收了算了,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不比你现在这冷冰冰的强?”
云澈听到这话,脸颊瞬间爆红,连耳朵尖都红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手里的灵果差点掉地上,眼神慌乱地瞟向郁行初,又飞快地低下头,心跳如鼓,既羞窘难当,心底深处却又隐秘地生出一丝微弱的、不敢言说的期待。
“顾、清、让!”郁行初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你再口无遮拦,就给我出去!”
他心中一阵烦躁。顾清让这张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拼命想要斩断所有可能的情缘牵连,这家伙却在一旁拼命煽风点火!
顾清让见他真动了气,撇撇嘴,做了个封口的手势:“行行行,我不说了,不说总行了吧?真是……木头疙瘩,不开窍!以前的机灵劲哪去了?”他咕哝着,转而拿起一块云澈做的点心塞进嘴里,含糊道,“嗯!小云澈手艺真不错!某些人没口福哟!”
郁行初懒得再理他,重新低下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卷宗上,但心思却已有些乱了。
眼角余光能看到云澈通红着脸、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那副样子,让他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现状,真是比面对殷玄烬那个疯子,更让他感到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