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舟穿云破雾,先将一路叽叽喳喳的回味着南疆见闻的顾清让安全送回了碧海阁。
顾清让临下船前,还抓着郁行初的袖子千叮万嘱:“行初!下次再有这种好玩……啊不是,这种历练机会!一定还得叫我啊!我保证不喝多了!保证不抢东西了!”
郁行初面无表情地抽回袖子:“但愿你能记住。”
送别了发小,飞舟再次起航,载着郁行初和三名沉默寡言的内门弟子,返回凝辉宗。
落在凝辉宗那熟悉的、弥漫着冰雪气息的广场上,一道身影便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过来!
“师兄!师兄你们回来啦!”
云澈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开心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如同等待主人归家的小狗,围着郁行初转来转去,上下打量,“师兄你没事吧?南疆好不好玩?有没有遇到危险?伤都好利索了吗?”
那三名弟子见状,识趣地行礼告退。
郁行初看着云澈那纯粹灿烂的笑容,一路紧绷的心神稍稍放松了些许。他注意到云澈眼底那丝不易察觉的、因为被独自留下而产生的委屈似乎淡去了不少,心中微叹。
“嗯,回来了。一切顺利。”他语气放缓了些,从储物袋中取出几样东西递过去——一套南疆特色的、绣着繁复图腾的银质额饰,几包当地特产的、味道清奇的灵植花茶,还有一枚成色不错的、他顺手猎取的瘴兽兽核。
“给你带的。”郁行初言简意赅。
云澈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些明显是精心挑选的礼物,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璀璨,那点残留的小委屈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惊喜和感动!
“谢谢师兄!”他宝贝似的接过那些礼物,爱不释手,脸颊兴奋得泛红,“师兄你最好啦!我还以为……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郁行初看着他这副容易满足的样子,心中微软,抬手,极轻地揉了一下他的头发:“不会。回去好生修炼。”
“嗯!”云澈用力点头,抱着礼物,笑得见牙不见眼,“那师兄你快去忙吧!我去给你泡新茶!”
打发走了欢天喜地的云澈,郁行初脸上的些许温和迅速敛去,恢复了以往的冷寂。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径直朝着凝辉殿走去。
该去向师尊复命了。
殿内依旧清冷空旷,寒气逼人。
晏离端坐于蒲团之上,周身灵气如冰雾缭绕,仿佛从未移动过分毫。
郁行初步入殿内,恭敬行礼:“师尊,弟子此行归来,特来复命。”
晏离缓缓睁开眼,琉璃色的眸子淡漠地落在他身上,上下扫视一番,似乎确认他完好无损,才淡淡开口:“嗯。此行如何。”
“回师尊,一切顺利,狩神祭亦如期举行。凝辉宗与各方相处和睦,未有冲突。弟子……幸不辱命。”郁行初垂首禀报,语气平稳,省略了所有惊心动魄的细节,包括那场诡异的共舞和温言的插曲。
晏离静静听着,未置一词。直到郁行初说完,殿内陷入一片沉寂。
那沉默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压在郁行初肩上,让他不由自主地更加挺直了脊背,心中那根弦再次绷紧。师尊……是否察觉到了什么?
就在他几乎以为师尊会追问些什么的时候,晏离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重新合上了眼睛。
“下去吧。”
“……是。”郁行初心中微松,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他恭敬行礼,退出了凝辉殿。
直到走出大殿,被外面的冷风一吹,他才缓缓吁出一口气。
复命结束了。师尊没有多问,似乎一切都只是寻常。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枚玄铁令牌,其中那道冰冷的禁制依旧存在,无声地提醒着他某些事实。
而南疆发生的一切,尤其是与殷玄烬的那次交易,如同埋下的种子,不知何时便会破土而出,带来新的风暴。
他收敛心神,将所有的情绪再次压入心底最深处,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
时光荏苒,自南疆归来后,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平静得近乎单调。
郁行初依旧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将所有精力投入到修炼之中。他与云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与师尊更是尽量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接触。偶尔顾清让会通过传讯玉符咋咋呼呼地分享些碧海阁的趣事和新炼的丹药,成为他冰冷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一点杂音。
殷玄烬仿佛真的消失了,再无任何动静。
山间的风渐渐染上了凉意,吹落了枝头最后几片顽强的叶子,空气中的灵气似乎也带上了几分萧瑟的秋意。
中秋佳节将至。
即便是清冷如凝辉宗,也难得地染上了几分节日的暖意。
弟子们开始忙碌地打扫庭院,悬挂起素雅的玉兔捣药、明月桂树图案的琉璃灯盏。膳堂也飘出了制作灵谷月饼和桂花蜜酒的甜香。连那终日不化的冰雪,仿佛都被这即将到来的团圆节日柔和了几分。
云澈显得格外兴奋,早早地就来寻郁行初,眼睛亮晶晶地邀请:“师兄!中秋晚宴就在凝辉台上,听说今年准备了‘月华露’呢!还有好看的术法表演!我们一起去吧?”
郁行初本欲像往常一样拒绝。人多喧闹,于他修行无益,更何况……他下意识地不愿置身于那种可能会与师尊离得更近的场合。
但看着云澈那满是期待、生怕被拒绝的眼神,再到他腰间挂着的那枚南疆带回的、被擦拭得锃亮的银质额饰,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
云澈立刻笑逐颜开,仿佛得了天大的好处:“太好了!那说定了师兄!到时候我来找你!”
中秋之夜,天宇澄澈,一轮冰盘似的圆月高悬,清辉洒落,将凝辉宗照得如同披上一层银纱。
凝辉台上,早已布置妥当。长长的玉案上摆满了灵果、月饼和佳酿,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据说能滋养神的“月华露”。弟子们三五成群,笑语晏晏,气氛比平日轻松热闹了许多。
郁行初和云澈到得不算早,寻了一处靠边缘的位置坐下。云澈好奇地东张西望,时不时给郁行初介绍这是哪峰的师兄,那是哪位的师姐,叽叽喳喳,活力十足。
郁行初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偶尔掠过主位那边依旧空着的、属于掌门的位置,随即又很快垂下,默默品尝着杯中的清茶。
直到一股浩瀚冰冷的威压悄然降临,全场瞬间安静了不少。
晏离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主位之上。他依旧是一身雪白道袍,神情淡漠,仿佛这人间佳节的热闹与他无关。他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出现,接受众弟子的礼拜,说了一句“佳节同乐”,便不再多言。
然而,或许是月色的缘故,他周身那惯常的冰冷气息,似乎稍稍柔和了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晚宴开始,灵膳美味,月华露醇香,还有各峰弟子准备的助兴节目——或是精妙的剑舞,或是绚烂的术法烟火,引得台下阵阵喝彩。
云澈看得目不转睛,时不时激动地拉扯郁行初的衣袖:“师兄快看!那个烟花好像兔子!”“哇!那位师姐的剑法好厉害!”
郁行初被他感染,紧绷的心神也稍稍放松了些许,唇角甚至不自觉地扬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月光,灯火,笑语,佳酿。
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温暖而祥和的画卷,暂时驱散了他心底积压的阴霾和不安。
他甚至允许自己,在这一刻,微微沉醉于这片难得的、冰冷的温馨之中。
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高台主位之上,那双琉璃色的眸子,曾数次极其短暂地、不着痕迹地掠过他所在的方向,在他那极少出现的、放松的侧脸上停留了瞬息。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不易察觉的暖意,似乎也悄然浸润着某些冰封的角落。
中秋晚宴的氛围在漫天绽开的术法烟花中达到了**。
流光溢彩的火焰如同星辰雨落,映亮了一张张欢快的脸庞。那特意为节日准备的“月华露”果然名不虚传,入口清甜,后劲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悄然滋养着经脉神魂,也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郁行初本只是浅尝辄止,奈何云澈兴奋地频频与他碰杯,周围气氛又实在热烈,不知不觉间,竟也饮下了数杯。
待到宴席渐散,他起身时,才惊觉一股微醺的暖意正自丹田缓缓升起,流遍四肢百骸,并不难受,反而有种轻飘飘的舒适感,连平日里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不少。
月色极好,清辉漫洒,将返回住处的石阶照得一片银白。
云澈还在兴奋地比划着方才看到的精彩术法,郁行初则安静地跟在他身侧,听着少年叽叽喳喳的声音,感受着夜风拂过微热的脸颊,心中一片罕见的宁静。
或许……偶尔这般,也不错。
将依旧兴奋的云澈送回弟子居所,郁行初独自朝着自己那位于前殿区域的偏室走去。
越是靠近前殿,周遭便越是安静,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以及自己略显清晰的脚步声。微醺的暖意还在体内流转,让他的脚步比平日略显轻缓。
就在他即将走到偏室门口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只见前方不远处,那株平日里总是萦绕着冰冷寒气的古松下,一道雪白的身影正负手而立,仰望着天际那轮圆满的明月。清冷的月辉洒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减弱了几分平日那拒人千里的锐利,竟显出一种孤高清寂的落寞来。
是师尊。
郁行初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微醺的醉意似乎都清醒了几分。他下意识地就想放缓脚步,悄无声息地绕开。
然而,晏离却在他脚步微顿的瞬间,便已缓缓转过身来。
琉璃色的眸子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深邃清冷,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他试图躲避的身影。
四目相对。
郁行初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几步,躬身行礼:“师尊。”
离得近了,他似乎能闻到师尊身上那缕极淡的、如同雪后寒梅般的冷香,与空气中弥漫的桂花甜香和自己身上淡淡的酒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心悸的味道。
晏离的目光落在郁行初微染薄红的眼尾和那比平日少了些冰冷、多了些朦胧水光的眸子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饮酒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郁行初心头一紧,垂下眼睫:“弟子……浅酌了几杯月华露。”
“嗯。”晏离应了一声,并未斥责,反而向他走近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
郁行初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灵气气息。这气息让他微醺的头脑更加清醒,却也带来另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脚下却像是生了根。
晏离抬起手。
郁行初身体猛地一僵,然而,那只骨节分明、冰冷如玉的手,却并未落下。只是指尖微抬,极其自然地、拂开了悄然落在郁行初肩头的一片微黄的竹叶。
动作轻缓,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柔。
那冰冷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郁行初的颈侧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夜露寒重,既已微醺,便早些歇息,勿要贪凉。”晏离的声音低沉清冷,如同这洒落的月华,近在咫尺,清晰地传入郁行初耳中。
郁行初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仿佛被那冰冷的触碰和突如其来的、近乎关怀的话语冻住,一时无法运转。他甚至能感觉到师尊说话时,那极轻微的、带着冰雪气息的呼吸拂过他的额发。
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比那月华露带来的微醺更加滚烫。
他猛地抬起头,撞入那双近在咫尺的琉璃眸中。那里面依旧是一片冰封的湖面,但在此刻柔和的月色下,在那极致的冰冷深处,他仿佛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往常的波澜。
是错觉吗?
是因为他喝醉了吗?
“师……师尊……”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却不知该说什么。
晏离却已收回了手,重新负于身后,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靠近和那细微的动作都从未发生过。他移开目光,再次望向那轮明月,侧脸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冷硬完美。
“去吧。”他淡淡道,下了逐客令。
郁行初如蒙大赦,又像是失落万分,慌忙躬身行礼:“弟子……告退。”
他几乎是有些踉跄地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偏室,推开房门,闪身进去,然后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起来。
门外,月光如水,竹影摇曳。
晏离依旧静立在古松下,良久,才微微侧首,目光极淡地扫过那扇已然紧闭的房门。
指尖无意识地相互摩挲了一下,仿佛在回味方才那短暂触碰到的、不同于冰雪的、温热细腻的触感。
他微微蹙眉,似乎对自己这莫名的举动也感到一丝不解,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消散在清冷的月光里。
门内,郁行初的心脏依旧狂跳不止,颈侧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凉的指尖温度,烧得他心烦意乱。
清心诀疯狂运转,却怎么也压不下那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他抬手,死死按住自己失控的心口。
完了。
他好像……真的快要守不住这道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