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晚会的喧嚣渐渐散去,空气中也多了几分深夜的凉意。
郁行初扶着喝得烂醉如泥、嘴里还哼哼唧唧唱着不成调歌谣的顾清让,艰难地回到了吊脚楼。将他扔到竹榻上,盖好薄被,看着这家伙几乎是秒睡过去还打着小呼噜的模样,郁行初无奈地摇了摇头。
肩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方才与殷玄烬那场诡异共舞带来的心惊肉跳和冰冷触感,似乎依旧残留不去。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零星未熄的篝火余烬,心情复杂难言。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郁行初眉头微蹙,这么晚了,会是谁?他警惕地走到门边,低声问道:“哪位?”
门外静默了一瞬,传来一个刻意放低、却依旧能听出清冷傲娇味道的女声:“……是我,温言。郁道友,可否……出来一叙?”
温言?她又来做什么?
郁行初心中疑惑,但还是打开了房门。
只见温言独自一人站在门外月光下,似乎精心打扮过,换上了一身更加繁复精致的南疆盛装,银饰在月光下流转着清冷的光泽。她手中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眼神有些闪烁,不像平日那般理直气壮,反而带着一丝罕见的……紧张和犹豫。
“温仙子,深夜来访,有何要事?”郁行初站在门口,并未让她进来的意思,语气平淡疏离。
温言看着他这副冷淡的模样,咬了咬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一直攥在手心里的东西举到了他面前。
那是一个用五彩丝线精心编织、缀着细小银铃和宝石的精致手环,在南疆,这是女子向心仪男子表达爱意、意欲“娶”其为夫的最直接信物。
“郁行初。”温言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虽然脸颊微红,语气却带着南疆女子特有的坦率和骄傲,“狩神祭的篝火看见了最勇敢的雄鹰。我……我觉得你很好。这个,给你。你若愿意,我便回禀宫主,按我们南疆的规矩……”
她后面的话没说全,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郁行初看着那枚在月光下流光溢彩、意义非凡的手环,瞳孔微微一缩,心中顿时了然。
他没想到温言竟会如此直接大胆。若是前世,面对这样一位明艳动人、身份尊贵的圣女青睐,他或许还会暗自窃喜,甚至半推半就。
可现在……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云澈绝望的脸,师尊冰冷的血雨,还有殷玄烬那如同噩梦般的纠缠……以及腰间令牌里,那道师尊种下的、冰冷而沉重的守护禁制。
他不能再沾染任何情缘了。尤其是,温言这样纯粹而热烈的女子,他更不忍心将其拖入自己这泥沼般的命运里。
他深吸一口气,后退半步,避开那枚手环,垂下眼睫,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清晰的歉意和决绝:“温仙子厚爱,行初心领。只是……行初醉心大道,并无此意。仙子心意珍贵,莫要错付。此物……还请收回。”
他的话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温言眼中灼热的光彩。
她举着手环的手臂僵硬在半空,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变得有些苍白。那双总是带着傲气的眼眸里,清晰地闪过错愕、难堪,以及一丝受伤。
她似乎没料到会被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以南疆的习俗和她的身份,这几乎是极大的羞辱。
“你……”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时哽住,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却强忍着不肯落下泪来,只是倔强地瞪着郁行初。
就在这时——
“嗝……什么好东西啊?亮闪闪的……给我瞧瞧……”
一个醉醺醺、含糊不清的声音突然从郁行初身后传来。
只见本应烂醉熟睡的顾清让,不知何时竟然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眯着惺忪的醉眼,脚步虚浮地凑到了门口,好奇地盯着温言手里那枚漂亮的手环。
不等郁行初和温言反应过来,他竟一把将那手环从温言手中抢了过去!
“诶!你干什么!”温言又惊又怒。
顾清让却拿着手环,对着月光眯眼看了看,嘿嘿傻笑起来:“嘿……真好看……归……归我了……”说着,竟晕乎乎地就要往自己手腕上套!
“顾清让!别胡闹!快还给她!”郁行初脸色一变,急忙伸手去拦。
温言更是气得脸色发白,又羞又恼,也伸手去夺:“你这醉鬼!快还给我!那不是给你的!”
“就不给……嗝……是我的了……”顾清让醉得厉害,根本分不清状况,只觉得这亮晶晶的东西好看,抱着手环就往屋里躲,脚下踉踉跄跄。
一时间,门口乱作一团。一个醉醺醺地非要抢,一个气急败坏地追着要,郁行初夹在中间,既要阻止顾清让胡闹,又要注意不伤到温言,还得顾忌着自己肩上的伤,简直是焦头烂额。
最终,顾清让脚下一软,抱着手环“噗通”一声摔倒在地,竟是眼睛一闭,又呼呼大睡过去,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枚南疆信物。
温言:“……”
郁行初:“……”
看着倒在地上一无所觉、还打着酒嗝的顾清让,以及他手里那枚被攥得变了形的丝线手环,温言所有的羞愤、委屈和难过,仿佛都找到了一个荒谬的宣泄口。
她指着顾清让,气得浑身发抖,你了半天,最终狠狠一跺脚,眼圈红红地瞪了郁行初一眼,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恼怒:
“你们……你们简直……不可理喻!”
说完,再也忍不住,转身飞快地跑走了,月白的裙摆消失在夜色中。
郁行初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睡得香甜的罪魁祸首,以及他手里那枚惹祸的信物,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席卷全身。
这都叫什么事儿!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竹窗洒入屋内。
顾清让揉着仿佛要炸开的脑袋,哼哼唧唧地从竹榻上坐起来,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酸痛,关于昨晚篝火晚会后半段的记忆一片模糊。
“嘶……头好痛……我昨天喝了多少啊……”他嘟囔着,下意识地抬手想揉揉太阳穴,却感觉手里似乎攥着个什么东西。
硬硬的,还有点硌手。
他迷迷糊糊地摊开手掌一看——一个编织精巧、缀着银铃和彩色宝石、但明显被攥得有些变形了的丝线手环。
“嗯?”顾清让眨了眨惺忪的睡眼,拿起手环对着阳光看了看,一脸茫然,“这啥玩意儿?哪来的?还挺好看……”
他努力回想,却只记得自己在篝火边和苗疆姑娘们喝酒跳舞,后面的事情就像断了片一样,完全没印象。难道是哪个热情的小姐姐送他的纪念品?
正当他拿着手环傻乐,琢磨着这能值多少灵石的时候,郁行初端着一碗醒酒汤从外面走了进来,脸色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但细看之下,眼底似乎还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
“醒了?把这个喝了。”郁行初将碗递给他。
“哦哦,谢了兄弟!”顾清让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感觉舒服了不少。他晃了晃手里的手环,献宝似的递给郁行初看,“行初,你看!不知道谁送我的!好看吧?估计是昨晚哪个小姐姐被我英俊潇洒的身姿迷住了……”
郁行初看着他这副完全不知死活的模样,额角青筋忍不住跳了跳。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陈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这是妄月宫圣女温言的信物。南疆女子求娶夫婿所用。她本是拿来给我的,被我拒绝后,你,从她手里抢了过去,还说要归你了。”
郁行初的话语清晰,字字如锤,砸在顾清让刚刚清醒不久的脑袋上。
顾清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睛猛地瞪大,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又抬头看看郁行初那不像开玩笑的冰冷表情,再低头看看手里那枚突然变得无比烫手的手环……
“我……我我我……抢了……温言圣女……的……求娶信物?!”他结结巴巴地重复着,声音都变了调,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昨晚那些模糊的、断片的记忆似乎一点点拼凑回来——好像……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好像确实从一个很漂亮的、很生气的小姑娘手里抢了个亮晶晶的东西……
“完了完了完了!!!”顾清让猛地从榻上弹起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转,“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郁行初!你怎么不拦着我啊!那可是温言!妄月宫圣女!听说南疆女子最记仇了!尤其是我还抢了她的……她的那个啥!她会不会给我下蛊啊?就是那种让人肚子疼一辈子或者变成哑巴的蛊?!我不要啊!!!”
他越想越怕,简直快要哭出来,抓着郁行初的袖子语无伦次地哀嚎。
郁行初被他吵得头疼,甩开他的手,冷声道:“现在知道怕了?昨晚抢东西的时候不是挺英勇?”
“我那不是喝断片了嘛!”顾清让哭丧着脸,“现在怎么办啊兄弟?你得救我!你跟她熟,你帮我去说说情?就说我昨天喝多了,猪油蒙了心,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把东西还给她!磕头道歉都行!”
郁行初揉了揉眉心。他虽然对温言并无男女之情,但也不愿见顾清让因此惹上麻烦,更不想因为这种乌龙事件与妄月宫交恶。
“手环给我。”他伸出手。
顾清让如同捧着烫手山芋般,赶紧把手环塞进他手里。
“在此等着,哪也别去。”郁行初交代一句,拿着那枚被攥得有些变形的手环,转身出了门。
他径直前往温言所居的宫殿。一路上,遇到的妄月宫弟子看他的眼神都颇为古怪,有好奇,有同情,甚至还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显然昨晚那场闹剧,已经在一定范围内传开了。
通传之后,郁行初在偏殿见到了温言。
她今日换回了月白宫装,脸色冰冷,眼圈似乎还有些微红,见到郁行初,只是冷哼一声,别过头去,看也不看他手里那枚手环。
“温仙子。”郁行初上前,将手环放在她身旁的茶几上,拱手一礼,语气带着歉意,“昨日之事,实乃误会。顾清让酒后失德,冒犯了仙子,绝非有意。此物奉还,还望仙子海涵,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温言猛地转过头,美眸怒瞪着他,语气又冲又委屈:“误会?酒后失德?他抢我信物的时候可是说得清清楚楚!归他了!现在一句喝醉了就想轻飘飘揭过?你们中原人都是这般无赖吗?!”
郁行初被她呛得一时语塞,也知道这事确实是顾清让理亏至极,只能继续道:“他深知过错,惶恐不已,本欲亲自前来向仙子负荆请罪,又怕再次唐突仙子。仙子若有任何责罚,行初愿一力承担。”
“你承担?你凭什么承担?”温言更气了,站起身,指着那手环,“这是我的心意! 被某人弃如敝履!现在又被个醉鬼抢去糟蹋!你们……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她说得激动,眼圈又红了几分,狠狠瞪了郁行初一眼,猛地一挥衣袖,将茶几上那枚手环扫落在地!
“拿走!既已离手,便是我不要的东西了!谁爱要谁拿去!”
说完,她转过身,背对着郁行初,肩膀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也伤得不轻。
郁行初看着地上那枚孤零零的手环,又看看温言倔强的背影,心中无声叹息。
他知道,这事恐怕不是简单道歉就能了结的了,只能默默弯腰捡起手环,再次拱手:“打扰仙子了。此事……我会给仙子一个交代。”
温言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郁行初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偏殿。
看来,顾清让这南疆之行,注定要留下点“深刻”的回忆了。
郁行初带着那枚再次被嫌弃的手环回到住处,将温言的反应原原本本告诉了顾清让。
顾清让一听,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抱着脑袋哀嚎:“完了完了!她果然生气了!还说什么不要了!这分明就是记恨上了!她肯定在心里给我记了一笔!说不定我的名字已经被刻在小草人上了!”
他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南疆蛊术的种种可怕传说瞬间塞满了他的脑袋。
“不行!不行!我得亲自去道歉!负荆请罪!不然我这辈子都睡不安稳了!”顾清让猛地站起来,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死就死吧!总比哪天莫名其妙浑身长蘑菇强!”
郁行初但看他这副样子,知道不让他去,他恐怕会更胡思乱想,便也只能由他去了。只是再三叮嘱他,务必谨慎言辞,莫要再火上浇油。
顾清让深吸好几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拿着那枚烫手的手环,战战兢兢地往温言的宫殿走去。
一路上,他感觉每个妄月宫弟子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即将倒霉的傻瓜。
通传之后,他哆哆嗦嗦地走进偏殿。
温言正冷着一张俏脸坐在那里喝茶,看到他进来,只是掀了掀眼皮,冷哼一声,没搭理他。
顾清让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虽然南疆不兴这个),双手高举那枚手环,声音都在发颤:“温……温仙子!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昨天喝多了!猪油蒙了心!鬼上身了!我不是故意抢您东西的!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这手环……这手环我给您擦干净了!您……您收回去吧!或者您想怎么出气都行! 只要别给我下蛊!”
他语无伦次,磕磕巴巴,吓得都快语无伦次了。
温言被他这夸张的请罪方式弄得一愣,看着他吓得发白的脸和那副怂包样子,心里的火气莫名消了一半,反而有点想笑。但她还是强行绷着脸,放下茶杯,凉凉地道:“哦?现在知道怕了?抢东西的时候不是挺威风吗?还说归你了?”
“我那都是醉话!胡话!当不得真!”顾清让连忙摆手,“仙子您貌美如花,心地善良,修为高深,身份尊贵!这手环……这手环这么珍贵,当然得配仙子您这样的人物!我拿着那是玷污了它!”
他为了保命,什么好听话都往外蹦。
温言终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立刻又板起脸,但眼里的寒意已经消散了不少。她其实也知道顾清让不是故意的,只是昨晚实在太过丢脸,才气得不行。现在看这家伙吓成这样,又是下跪又是说好话,那点委屈和恼怒也就慢慢散了。
“行了行了,起来吧!跪着像什么样子!”她故作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们南疆女子才没你们中原人那么多弯弯绕绕!手环拿过来!”
顾清让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手环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
温言拿起手环,看了看上面被攥出的褶皱,撇撇嘴:“都被你捏坏了。”
“我赔!我赔您十个!一百个都行!”顾清让赶紧道。
“谁稀罕!”温言白了他一眼,小心地将手环收了起来,算是接受了道歉。她顿了顿,又瞪向顾清让,警告道:“这次就算了!下次再敢喝多了发酒疯,小心我真给你下个痒痒蛊,让你痒上三天三夜!”
“不敢了不敢了!绝对不敢了!”顾清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心里却长长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只是痒痒蛊,不是那种要命的……
这场由醉酒引发的闹剧,总算在顾清让舍下面子的诚恳道歉和温言并非真正小肚鸡肠的性子下,算是揭过去了。
虽然两人之后见面难免还是有点尴尬,温言时不时还会拿这件事刺顾清让几句,顾清让也只敢赔着笑脸,但总归没有结下真正的仇怨。
庆典结束,各派观礼队伍也到了该离去的时候。
凝辉宗辞别妄月宫,再次登上了飞舟。
飞舟缓缓升空,下方翠绿的山峦、蜿蜒的溪流和那些依山而建的吊脚楼逐渐缩小。
顾清让趴在船舷边,看着逐渐远去的南疆,脸上竟露出一丝不舍,小声嘀咕:“其实…这地方还挺好玩的…东西也好吃…人也…有趣…”
郁行初站在他身旁,目光同样望着下方,眼神却更加深沉复杂。
飞舟穿透云层,向着凝辉宗的方向驶去,身后的南疆,渐渐隐没在云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