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暖意尚未完全消散,凝辉宗内便接到了一封来自千机阁的紧急传讯。
传讯内容语焉不详,只道阁中某处重要机关重地突发异状,似有不明能量泄露,危及核心阵法,情况棘手,千机阁自身难以处理,特恳请修为高深的凝辉宗掌门清霁仙尊晏离前往相助。
消息传到郁行初耳中时,他正在藏经阁翻阅古籍,闻言,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千机阁?机关重地出事?
这借口……未免太过拙劣和眼熟。与当初碧海阁那“汐潮蕊”枯萎的求援,何其相似。
摆明了,就是那位江阁主不死心,又想出的由头,要将师尊诓去。
他几乎能想象出江系舟那带着算计和期待的笑容。
郁行初垂下眼睫,心中滋味复杂。他自然不愿师尊前去,不愿看到那江系舟再次纠缠师尊。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刻察觉的抵触情绪悄然滋生。
然而,当他被传唤至凝辉殿,面对师尊那双淡漠如冰的琉璃色眸子,听到那清冷的声音询问:“此事,你如何看”时,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了下去。
他如何看?
他有什么资格看?
师尊是凝辉宗掌门,是修真界顶尖的大能,距成仙仅一步之遥,与各派交往、处理此类事务乃是份内之事。他区区一个弟子,难道还能以私心阻拦,将师尊困于宗门之内吗?
更何况……郁行初心底泛起一丝苦涩。最近师尊虽看似与往常无异,但他总能隐约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比以往更加难以捉摸的视线。这让他心绪不宁,道心屡生波澜。
或许……师尊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对他而言,反而是件好事?能让他有机会重新冷静下来,加固那摇摇欲坠的心防。
至于江系舟……那人虽烦,但以师尊的性子,也绝不会让他占到什么便宜。
种种念头在脑中飞快闪过,郁行初最终只是更深地低下头,用尽可能平稳无波的声音回答道:“千机阁与我宗素来交好,既发来求援,于情于理,师尊都应前往相助。宗门内事务,弟子等自当恪尽职守,请师尊放心。”
他选择了最冠冕堂皇的理由,甚至……顺了江系舟的心意。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一片寂静。
郁行初能感觉到师尊的目光落在他头顶,那目光似乎比平时更加冰冷,带着一种无形的审视,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内心深处那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推拒。
良久,就在郁行初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沉默的压力时,晏离才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既如此,本座便去一趟。你与几位长老,暂代处理宗门事务。”
“是,弟子遵命。”郁行初恭敬应下,心中却莫名空了一块。
晏离不再多言,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身影便如同融入冰雪般,悄然消失在殿内。
竟是这般……干脆利落地就走了。
郁行初独自站在空旷冰冷的凝辉殿中,许久未曾动弹。
师尊……似乎没有丝毫不悦,也没有丝毫留恋。
也是,本就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又能期待什么反应呢?
郁行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试图将心中那点莫名的滞涩感驱散,这样也好,各自清净。
他转身,走出凝辉殿,将心思投入到师尊交代的宗门事务中去,试图用忙碌来填补那骤然降临的、过于安静的失落感。
却不知,在他离开后,凝辉殿内,方才晏离端坐之处,那蒲团周围的空气,似乎比以往更加冰寒刺骨,久久未曾散去。
晏离去了有十来日,凝辉宗的一切似乎并无不同,又似乎处处透着不同。
郁行初谨遵师命,与几位长老一同处理宗门日常事务。他行事公允,条理清晰,将各项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赢得了长老们的一致赞许。
他刻意让自己沉浸在忙碌之中,不去想千机阁那边如何,不去想师尊何时归来。那枚能够直接联系师尊的传讯玉符,被他放在储物袋的最深处,一次也未曾取出。
忍住不去询问,也是一种修炼。他如是告诉自己。
这日,有外出的弟子传回讯息,言及在宗门辖地边缘的一处山谷中采集灵草时,遭遇了一小股流窜的低阶魔物袭击,虽未伤亡,却有几人受了伤,被困谷中,请求支援。
郁行初得报,并未假手他人,亲自带了一队执法弟子前往。
山谷中的魔物并不难对付,郁行初甚至未曾全力出手,便将其尽数剿灭。他将受伤受惊的师弟师妹们妥善安置,检查伤势,又亲自护送他们出谷。
看着师弟师妹们充满感激和依赖的眼神,郁行初冰封的心湖似乎也微微松动了一丝。守护宗门,护佑同门,这本就是他该做之事。
处理完一切,夕阳已西下。他让其他弟子先行护送伤员回宗,自己则留在最后,再次仔细检查了一遍山谷,确保再无隐患。
就在他确认无误,准备御剑离去之时——
一股熟悉到令他毛骨悚然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弥漫开来!
郁行初浑身猛地一僵,握剑的手瞬间收紧,指节泛白!
他缓缓转过身。
只见殷玄烬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下。依旧是那身玄衣,俊美妖异的脸上带着慵懒玩味的笑意,猩红的眸子在渐暗的暮色中,如同两点跳动的鬼火,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许久不见,小行初。”殷玄烬低笑着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令人不适的亲昵,“这般看着本座作甚?莫非是想念了?”
郁行初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积压已久的、近乎沸腾的愤怒和决绝!
几个月来的平静,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破!
这个阴魂不散的魔头!一次又一次地闯入他的生活,用各种方式逼迫他,威胁他,将他拖入那无法摆脱的噩梦!
他受够了!
既然避无可避,躲无可躲,那不如就在今日,把一切都说清楚!
郁行初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几乎要冲垮理智的怒意,眼神冰冷如淬寒的刀锋,直视着殷玄烬,声音因极度压抑而显得异常平静:
“殷玄烬。”
他直接唤出了魔头的名字,不再用任何敬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你究竟想要如何?”
殷玄烬眉梢微挑,似乎对他这直呼其名和冰冷的态度颇感兴趣,唇角笑意更深:“本座想要如何?你难道不知?”
他向前踱了一步,周身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气息随之逼近:“本座想要的,自始至终,不过一个你罢了。”
“不可能。”郁行初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殷玄烬,你看清楚,也听清楚。”
他抬起手,指向自己的心口,眼神决绝而冰冷:“我郁行初,对你,无半分情意,只有厌憎与恐惧。是我混账失了心,招惹于你,欠下的债,我认。你若觉得不够,这条命,你若想要,随时可以拿去!”
郁行初的声音提高,带着一种近乎惨烈的坦荡:“但若你想以此要挟,迫我顺从,与你再续那令人作呕的前缘,绝无可能!我宁愿形神俱灭,也绝不会再与你沾染半分!”
暮色四合,山谷中风声呜咽,吹动着两人的衣袍。
郁行初挺直脊梁,站在渐浓的夜色里,如同孤绝的寒松,将所有软弱、恐惧和犹豫都狠狠压碎,只剩下冰冷的、宁为玉碎的决绝。
他死死盯着殷玄烬,等待着对方的反应。是暴怒?是嘲讽?还是直接动手?
然而,殷玄烬听完他这番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决绝之言,脸上的玩味笑意却丝毫未减,反而那双猩红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更加兴奋和……扭曲的愉悦光芒。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显得格外瘆人。
“说完了?”殷玄烬一步步逼近,直到两人之间仅剩一步之遥,那浓烈的死寂气息几乎要将郁行初吞噬。
他伸出手,冰冷的手指极其轻佻地拂过郁行初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唇瓣,声音低沉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恨本座?厌本座?怕本座?”
“很好。”
“但这由不得你选,郁行初。”
“你的人,你的魂,你的一切……生生世世,都只能是本座的。”
冰冷的手指如同毒蛇的信子,拂过唇瓣,带来令人战栗的恶心触感。
殷玄烬那低沉而充满绝对占有欲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砸在郁行初刚刚燃起决绝火焰的心头,瞬间将其浇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更深的绝望。
这个疯子!他根本听不懂人话!
郁行初猛地后退一步,挥开他的手,胸口因极致的愤怒和无力感而剧烈起伏。他看着殷玄烬那双猩红的、闪烁着兴奋与扭曲愉悦光芒的眸子,一股巨大的悔恨和自我厌恶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后悔了!他是真的后悔了!
后悔前世为何那般轻浮放浪!后悔为何要去招惹这个偏执成狂、根本无法用常理揣度的魔头!就为了那一点肤浅的皮相诱惑和片刻欢愉,竟为自己,也为身边人,招致了这永世无法摆脱的噩梦!
“殷玄烬!”郁行初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几乎是口不择言,试图用最不堪的言语来自污,也试图让对方清醒,“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到底有什么好?!我就是个见一个爱一个、贪图美色、毫无真心、道心不坚的废物!烂人!我招惹的人不止你一个!我对谁都不过是玩玩而已!你何必……”
“你再看看现在的我!冷硬,无趣,刻板,心里除了修炼什么都没有!你喜欢的那个会笑会闹、会讨好人的郁行初早就死了!现在的我根本不值得你如此纠缠!你明白吗?!”
他几乎是吼出了这些话,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只希望对方能因此失去兴趣,能看清他“已经变得很无趣”的本质。
然而,殷玄烬的反应却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料。
听到他这番近乎自残的剖白,殷玄烬非但没有丝毫失望或厌恶,那双猩红眸子里的光芒反而越发炽盛,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珍宝。
殷玄烬低笑着,再次逼近,语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宠溺和偏执:“哦?是吗?会玩闹讨喜的是你,如今这般冰冷倔强的也是你。无论你变成何种模样,不都是你吗?郁行初。”
他的指尖再次抬起,似乎想触碰郁行初苍白的脸颊,被对方厌恶地躲开后,也不恼,反而笑意更深。
“你说你道心不坚?无妨。”
“你说你冷硬无趣?呵,本座可以撕开这层冰冷的伪装,看看内里是否依旧滚烫……这过程本身,就足以令本座愉悦。”
“你说你不值得?”殷玄烬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占有欲,“值不值得,由本座说了算。本座觉得你值得,你便是这九天十地、六道轮回间,最值得的本座费尽心思的存在!”
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郁行初的手腕,那冰冷的、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死寂气息如同实质,瞬间将郁行初牢牢禁锢!
“恨也好,厌也罢,怕也无所谓。”殷玄烬将他拉近,两人鼻尖几乎相抵,那双猩红的眸子里翻涌着深不见底的疯狂,“你的所有情绪,都只能因本座而起!你的所有挣扎,都只会让本座更加想要……彻底地、完全地占有你!”
“想死?想形神俱灭?”他嗤笑一声,语气残忍而温柔,“没有本座的允许,你休想!”
郁行初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和占有欲彻底震慑住了,浑身冰冷,连挣扎都忘了。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一个可以讲道理、可以用常理度量的存在。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偏执狂!
自己所有的拒绝,所有的自贬,所有的道理,在他眼中,恐怕都只是增添了趣味的调剂品!
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郁行初。
而殷玄烬似乎很满意他这副震惊失语、如同落入陷阱无力挣扎的小兽般的模样。
他低下头,冰冷的唇几乎要贴上郁行初的耳廓,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宣告着最终的审判:
“乖乖等着,小行初。本座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下一次……我就不会再说这么多废话了。”
话音落下,他松开手,如同来时一般,身影悄然融入浓重的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郁行初独自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仿佛连灵魂都被那最后的话语冻结。
下一次……
下一次,这个疯子,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