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疲惫挂彩的身躯,郁行初和顾清让总算有惊无险地冲出了那片致命的毒瘴谷。
回到妄月宫安排的吊脚楼时,两人皆是一身狼狈。
郁行初修身的劲装被撕裂数处,最显眼的是左肩上那一道深可见骨、周围皮肉已然发黑溃烂的毒爪伤。顾清让也好不到哪去,身上多了好几道被毒藤刮出的血痕,脸色苍白,灵力消耗过度,走路都有些发飘。
不过,收获也是有的。顾清让的储物袋里鼓鼓囊囊,装了不少颜色各异的瘴兽兽核,足够他回去炼制好几炉上品解毒丹了。
一进房门,顾清让就瘫倒在竹榻上,龇牙咧嘴地哼哼:“哎哟喂……疼死小爷了……这南疆的瘴兽也太凶残了……行初,快,金疮药再给我来点……”
郁行初没理他的哼哼唧唧,先是谨慎地检查了一遍房间内外,确认并无异常,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走到桌边,沉默地拿出伤药和干净的布条,开始处理自己肩上那狰狞的伤口。
药粉洒在发黑溃烂的皮肉上,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和麻痒,郁行初只是蹙了蹙眉,动作依旧沉稳,仿佛那伤口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一般。
顾清让自己胡乱抹了点药,凑过来看到郁行初肩上的伤,倒吸一口凉气,愧疚感又涌了上来:“嘶……你这伤……都是为了救我……对不住啊行初,我又拖你后腿了……”
郁行初头也没抬,声音有些沙哑:“无事。下次谨慎些便是。”
就在两人一个默默上药,一个絮絮叨叨抱怨伤口疼的时候,房门忽然被敲响了。
两人动作皆是一顿,对视一眼,眼中都带着警惕。
“谁?”郁行初沉声问道。
门外传来一个清冷又带着些许傲娇的女声:“是我,温言。”
郁行初眉头微蹙,看了眼自己衣衫不整、正在上药的模样,又看了眼同样狼狈的顾清让,刚想开口请她稍候——
房门却“吱呀”一声,被直接推开了。
南疆民风开放,女子地位颇高,并无中原那般严格的男女大防。温言作为妄月阁的圣女,更是随心所欲惯了,压根没觉得有什么不便。
她一袭月白宫装,俏生生地立在门口,目光扫过屋内景象。
只见郁行初赤着上身,露出线条流畅却布满旧伤新痕的胸膛,肩头那处狰狞的黑色伤口正在处理,额角因疼痛而沁出细密冷汗。一旁的顾清让也是龇牙咧嘴,衣衫不整。
这画面,让两个大男人顿时有些尴尬不自在。顾清让下意识地想拉好衣服,郁行初则动作顿了顿,默默将一旁的外袍扯过来些许,遮了遮。
温言的目光在郁行初的伤口和紧抿的唇上停留了一瞬,美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心疼,随即又被惯有的傲娇掩盖。她抬步走进来,视线落在哼哼唧唧的顾清让身上,柳眉一挑,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哼,我就知道。进去的时候活蹦乱跳,出来就这副德行。顾清让,你是不是又拖郁道友后腿了?修为不济就好好待在安全地方炼丹,非要进去添乱,看把郁道友伤的!”
她这话说得毫不客气,直接把顾清让点炸了。
顾清让本来心里就愧疚,被这么当面指责,顿时脸涨得通红,跳起来反驳:“喂!温仙子你这话就不对了吧!我怎么就添乱了?我可是帮了大忙的!那些兽核大部分都是我捡的!再说了,行初受伤那是为了救我被那头大瘴兽挠的!那是兄弟情深!你懂什么!”
“兄弟情深?”温言嗤笑一声,双手环胸,下巴微抬,“我看是某人莽撞无知,累得他人不得不以身犯险罢了。若非郁道友修为高深,今日恐怕你都没命出来哼哼了。”
“你!”顾清让气得一时找不到话反驳,毕竟他自己也后怕得很,只能梗着脖子道,“反正……反正我们兄弟的事,不用你管!”
“谁爱管你?”温言白了他一眼,目光却又飘向郁行初那处理到一半的伤口,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却依旧别别扭扭,“……我们妄月宫的‘月华凝露’祛毒生肌效果更好,需不需要……”
“不必了。”郁行初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打断了她的好意,“凝辉宗的伤药足够。多谢圣女关心。”
他快速将最后一点药膏涂抹好,用干净布条利落地将伤口包扎起来,然后拉上衣袍,遮住了所有痕迹,动作间透着明显的疏离。
温言被他这冷冰冰的拒绝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轻哼一声:“不要拉倒!”
她瞪了顾清让一眼,又忍不住瞟了郁行初一眼,最终没好气地丢下一句:“晚上谷外有篝火盛会,爱来不来!”
说完,便转身带着一阵香风走了,还“砰”地一声带上了房门。
顾清让对着门口做了个鬼脸:“哼!谁稀罕!”
郁行初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系好衣带,眼神晦暗不明。
方才温言的出现,以及那看似争吵实则关怀的举动,再次让他感受到了那份不该承受的热情。
而比起这份热情,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那隐匿在毒瘴深处、不知何时会来向他索要“代价”的……殷玄烬。
夜幕彻底笼罩南疆,山谷中央的巨大篝火被点燃,冲天而起的火焰驱散了夜的寒意,也点燃了苗疆儿女的热情。
鼓乐之声比白日更加热烈奔放,带着原始的节奏感,敲击在人的心弦上。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米酒的清甜,还有青年男女们身上佩戴的香草气息。盛装的人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笑声、歌声、欢呼声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顾清让那点皮外伤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进来就如同游鱼入海,很快就被几个热情的苗疆少女拉进了舞蹈的人群中,学着他那蹩脚的舞步,嘻嘻哈哈,玩得不亦乐乎。
郁行初肩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坐在稍远些的阴影里,面前摆着一杯当地特色的、口感清甜却后劲不小的米酒。
他没什么胃口,只浅浅尝了一口酒液,目光有些放空地看着那欢腾跳跃的篝火,以及火光映照下的一张张笑脸。
热闹是他们的,与他无关。
期间不乏有大胆的苗疆姑娘或少年笑着过来邀他共舞,都被他面无表情地摇头婉拒。他那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气场,倒也成功劝退了不少人。
就在他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安静地待到晚会结束,独自消化那份沉重的心事时——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停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些许篝火的光亮。
郁行初下意识地抬头。
来人穿着一身南疆常见的男子服饰,色彩斑斓,却并不显俗气,反而衬得身姿挺拔。脸上戴着一个制作精巧的银质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双……在跳跃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幽深难测的眸子。
那人并未说话,只是微微弯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那是一个邀请共舞的手势。
郁行初蹙眉,想也不想便要再次拒绝:“抱歉,我……”
话未说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猛地对上了面具后那双眼睛。
尽管有面具遮挡,尽管火光摇曳不定,但那眼神深处独有的、混合着慵懒、戏谑、偏执和冰冷占有欲的气息……他死都不会认错!
是殷玄烬!
他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这里?!还扮成这副模样!
郁行初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后背沁出冷汗,下意识地就想后退起身!
然而,殷玄烬的动作更快。他伸出的手并未收回,反而极其自然地向前一探,指尖看似轻描淡写地搭上了郁行初放在膝上的手腕。
没有用力禁锢,甚至称得上轻柔。
但郁行初却仿佛被毒蛇的信子舔过,浑身猛地一僵,所有动作都停滞了。
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极细微、却冰冷刺骨的魔气,顺着那接触点钻入他的经脉,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
若他敢反抗,敢声张,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象。
尤其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顾清让、甚至可能还有其他各派弟子都在场的情况下!
殷玄烬面具下的唇角似乎勾了勾,对他这识趣的沉默很是满意。他手上微微用力,以一种不容抗拒却又带着诡异绅士风度的力道,将郁行初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郁行初脸色苍白,身体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被半强迫地带入了那围绕着篝火旋转舞动的人群之中。
周围的欢歌笑语、热烈的鼓点,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郁行初的全部感官,都被身边这个戴着面具的魔头所占据。
殷玄烬的手搭在他的腰侧,另一只手与他相握,引导着他在人群中旋转、移动。他的舞步竟然异常娴熟优雅,贴合着苗疆舞蹈的节奏,丝毫不见违和。
郁行初则完全跟不上节奏,身体僵硬,脚步凌乱,全靠殷玄烬的引导才不至于踩到别人或者摔倒。他死死咬着牙,努力想要挣脱那看似轻柔、实则如同铁箍般的掌控,却徒劳无功。
“放松点,小行初。”殷玄烬低下头,面具几乎要贴上他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混合着低哑带笑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与周围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不过是跳支舞而已。这便是……本座今日要收取的‘代价’。”
代价?
只是……跳支舞?
郁行初猛地一怔,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面具。
火光跳跃,在那银质面具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让人完全看不清殷玄烬此刻真实的神情。只有那双透过面具孔洞注视着他的猩红眸子,里面翻涌着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而深沉的情绪。
没有预想中的粗暴侵犯,没有刻意的折辱,甚至没有更多逾越的动作。
就只是……跳舞。
在这热闹喧嚣的异族篝火晚会上,在无数欢快的人群中,像一个最普通的参与者一样,戴着面具,跳着一支……或许注定无人知晓的舞。
这反而让郁行初更加不知所措,心中警铃大作。
这个疯子……他到底想干什么?
“怎么?”殷玄烬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僵硬和疑惑,低笑一声,握着他腰侧的手极轻地摩挲了一下,引得郁行初一阵战栗,“很意外?觉得本座会借此机会,对你做些什么更……过分的事情?”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愉悦的玩味。
“本座若要你,何需借这等场合?”他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绝对的自信和傲慢,“只是今日……忽然觉得这般看着你在本座掌中,无可奈何又强作镇定的模样,倒也……有趣得紧。”
郁行初闻言,脸色更加苍白,却不敢有丝毫反抗,只能被动地随着他的引导旋转。
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善意的笑意,或许还有人觉得他们这对“舞伴”看起来有些古怪。但无人知晓,这看似寻常的舞蹈之下,隐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暗流。
殷玄烬似乎很享受这种将猎物置于掌心、于众目睽睽之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他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引导着舞蹈,那双猩红的眸子,透过面具,始终牢牢锁着郁行初,仿佛在欣赏一件独属于他的、紧张又脆弱的珍宝。
直到一曲终了。
鼓乐声暂歇,人群发出欢呼,纷纷停下舞步。
殷玄烬也恰到好处地松开了手。
他后退一步,对着依旧僵硬原地的郁行初,微微颔首,像一个最彬彬有礼的舞伴。然后,转身便融入了重新开始流动的人群,那戴着面具的身影晃了几晃,便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郁行初独自站在原地,周围是喧嚣的热浪,他却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刚从一场光怪陆离、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梦境中惊醒。
代价……这就……付完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刚才被殷玄烬碰过的手腕和腰侧,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触感和……那魔头身上特有的、带着死寂意味的暗香。
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更深的不安,攫住了他。
殷玄烬……他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