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物疯狂收缩翻滚,试图凝聚更多怨力抵挡,甚至幻化出死者生前痛苦的面容哀嚎求饶。
那些面容中,隐约有一张脸同徐挽晴十分相似,只是更加稚嫩。
“挽星……”徐挽晴一眼便注意到了,她很想扑过去,但她明白,那只是邪物的求饶把戏。
她此刻,异常清醒。
上邪专克天下阴邪,那些怨念幻象在触及剑光的瞬间便如泡影般纷纷破灭。
仅一瞬,剑光便精准贯入阴影核心,炽烈光芒自邪物内部爆发,将其照得通透明澈。
扭曲的形态在光芒中凝固、僵直,旋即从剑尖没入之处开始崩解消散,化为飘飞的灰烟。
那张酷似徐挽晴的脸,也随之消散。
幻境,破了。
***
林响睁开眼,自己仍趴在莫问厢房的屋顶。
远处忽然亮起一盏孤灯,一人哭着冲出房间,跌跌撞撞奔向某个方向——是徐挽晴。
仿佛被她的哭声惊醒,她跑过之处陆续亮起灯火,徐老爷、徐夫人也慌忙追着她奔去。
“吱呀——”
莫问推门而出,望着复苏的徐府,轻轻叹了口气,也跟上那路灯火。
当他们赶到徐挽星的院落时,只见徐挽晴正跪在地上,发髻散乱,满脸狼藉的泪痕。
徐老爷和徐夫人无措地站在一旁,一遍遍试图搀扶劝慰,可徐挽晴像是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充耳不闻。
莫问开口向众人解释,这邪物名为“心蛀”,是由未能说出口的强烈情感,混合横死者怨气与地脉阴气异变而生。
它被那些情感汹涌却无法直白表达的人吸引,优先折磨其中情感外放的一方,因其情绪更为鲜美;而另一方无尽的悔恨,亦是它力量的源泉。
它蚕食人心,诱人心力交瘁而亡——外表无痕,魂魄却早已撕裂。这正是尸体看似无恙、散修亦无力抵挡的原因:它造成的,是情感层面的扭曲伤害。
林响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问的死会不会和心蛀有关?随即又否定,心蛀杀人无痕,莫问明显是自刎。
至于丫鬟与杂役,不过是它制造恐慌、汲取负面情绪的工具。
莫问亦感叹,如此罕见的诡物,竟被他遇上了。
它惧怕纯粹直白的情感,这也正是它最终藏匿不住被迫现形的缘由。
莫问与徐挽晴被拉入了心蛀的怨境,其中会映出人内心最恐惧之物。
躲在暗处的林响心想,可能是莫问修为太高,这点把戏对他根本无用。
所以,那些徐挽星的尸体……是徐挽晴最怕的东西。
妹妹的尸体,是姐姐最深的恐惧。
徐挽晴听完怔在原地,众人不敢打扰,只默默相伴。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声音破碎不堪:“是我……都是我害了挽星…是我害了大家……”
话音未落,她猛地站起身,目光空洞地扫视一圈,最终盯住院中那方池塘。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已经决绝地冲向池水。
就在她纵身跃下的刹那,一柄折扇稳稳勾住了她的衣袖。莫问稍一用力,便将她带回了岸边。
“大小姐,且慢。”他的声音平静,折扇指向方才她欲投奔的池水,“你看。”
众人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刹那间都屏住了呼吸。
池塘中,原本空无一物的水面,竟不知何时悄然盛放了一片荷花。
而最中央,一枝并蒂莲依水而立,双生花头紧紧相偎。
“挽晴姑娘,这不是你的错。”莫问的声音放缓了些,清晰地说道,“有人生性内敛,不善直言,这并非过错。只是那阴邪之物,恰好利用了这份未能说出口的心意。”
“挽星她,一直都知道你是爱她的。”
徐挽晴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那株并蒂莲,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唯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仿佛要将所有未能言说的爱与悔恨,彻底冲刷干净。
最终,她抱着一叠妹妹的遗物,独自回房,关上了门。
***
流灯节之夜,香山镇灯火如河。
徐挽晴放了一盏最素净的河灯,未着一字。
她沉默立于河边,轻声道:“我从没嫌你吵。”
莫问摇扇立于一旁,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向身旁小贩也要了一盏河灯。
林响所化的白猫蹲在对岸,看着莫问缓缓蹲身,将河灯放入水中,静望它渐漂渐远。
那盏灯上,同样没有名字。
——是给谁的呢?许是故人吧。林响想。
徐挽晴也看着莫问的河灯缓缓飘远,随后便听见莫问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徐挽晴怔愣开口:“林仙长……”
林响好奇两人在说什么,便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恰巧这时,莫问抬眼望来。林响心里一咯噔,赶忙低头假装舔爪子。可等他再抬头时,对岸人流依旧,莫问却不见了。
糟了,跟丢了可就麻烦了。
林响迈开猫步钻入人群,没走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两声清脆的击掌。
他扭过毛茸茸的脑袋,就见莫问不知何时已蹲在他身后,眉眼含笑,轻轻拍了两下手,嗓音温沉地唤道:
“咪咪。”
林响:“…………”
他整只猫垮起个小脸,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作势要继续往前走。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磁性的嗓音里裹着显而易见的愉悦。紧接着,他就被精准地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
莫问此时早已撤去易容,一身白衣胜雪,怀中还带着清冽的桃花冷香。
“这是谁家走丢的小猫?”莫问将他稳稳抱在怀里,一边笑着低声逗弄,一边转身朝人少的小巷走去。
直至踏入昏暗僻静的巷中,莫问才又将林响拎到眼前,指尖在他后颈轻轻一捏。
下一刻,化形咒便破了。
林响立刻恢复人形,被莫问揽入怀中。他睁着一双眼睛,整个人还是懵的。
莫问见状,又沉声笑了起来,伸手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尖。
“原来是我家小猫。”
林响的耳根唰地红透,“师尊是何时发现的?”
莫问故作高深地沉吟片刻,继而莞尔:“在你跃上徐家围墙的那一刻。”
林响:“!!!”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难怪在幻境中他驱散黑雾却迟迟不前,原来是怕自己出意外。
“那师尊又是如何看破的?”林响忍不住追问。
“我教的法咒,难道我自己还认不出么?”莫屈指弹了下他的额头。
后来林响才知晓,莫问教他的化形咒是自研版本,运转安稳,普天之下只此一份。
“既然来了,我便带你逛逛灯会。”莫问垂眸,眼底含着温柔的浅笑。
流灯佳节,长街入海,万千灯火,斑斓光影流转不息,人声、笑语、烛火气氤氲在一处,温暖喧嚣。
林响仍有些恍惚,先前的惊险尚未完全褪去,但人潮中,清冷的桃花香若有似无地笼罩着他,与糕点香气交织,竟渐渐抚平了他的不安。
又或许只是因为身边的人。
莫问似真的只是来闲逛的,眉目舒展,唇角噙笑。他一袭白衣立于流光溢彩之中,清逸出尘,路人频频回首,他却恍若未觉。
“师尊……”林响终于忍不住开口。他总觉得经历徐家那般诡谲之事后,师尊应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们真的只是……来逛灯会的吗?”
莫问顺手从旁侧小摊上买了一包糖炒栗子,用温热的油纸包着塞进他手里。“不然呢?”
二人随人潮缓缓前行。林响起初还有些拘谨,但终究少年心性,很快便被热闹的景象吸引,渐渐放松下来。
莫问也不催促,只不紧不慢跟在他身侧。林响刚对一面面具多看一眼,那面具就已到了他手中;他尚未回神,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糖画又被递到眼前。
“今日之事,有何感想?”莫问忽然温声问道。
林响认真思索片刻,轻声道:“心蛀虽可怕,但……未能说出口的心意,才最叫人遗憾。”想起徐家姐妹,他声音不由低沉下去。
莫问颔首:“人心幽微,言语有时固然苍白,却是最直接的桥。藏得太久,反易成执,为邪祟所趁。”
是啊,有些话若不及时说出口,便是天人两隔。
林响心中微动,不由抬眼看向师尊。
莫问也回看他,林响犹豫一瞬,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师尊方才放的那盏河灯……是为谁放的?”
莫问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神情明显一怔。随后他抬眼望向夜空,声音轻得像
一阵晚风:
“一个,曾经很爱我的人。”
察觉到他情绪微沉,林响没再追问,只悄悄伸出手,轻轻拉住了莫问的衣袖。
直至夜深,街上人流渐稀,莫问才带着他返回徐宅。早已有人等在门前。
“这位是?”徐夫人见到他身旁的林响,面露诧异。
莫问此时已恢复易容,青衫如玉,笑着答道:“这是在下师弟。”
林响:“………………”
徐夫人恍然,仍心有余悸地道:“方才见着,还以为是仙长何时有了这么大的孩子。”
林响:“……………”
谢邀,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又开始攻击他了。
身旁的人低低笑了一声,随即与徐夫人一同入内。林响被交由府中侍女照料,她们少见如此俊秀灵动的孩子,个个喜爱不已,围着他轻声逗弄。
林响虽有些疲惫,却仍乖乖由着她们安排。
莫问与徐老爷交谈直至天明,留下数道符咒,又将一枚令牌交予徐挽晴,这才来接林响。
徐老爷拱手相送,言辞恳切:“多谢林仙长此番相助,徐府上下感激不尽,还请仙长慢走。”
林响脚步一顿。
身旁的人从容回身,自然应道:“举手之劳。”
林响:“…………?”
他当时就觉得怪怪的,若见到的是莫问自己的玉牌,徐老爷怎会如此平静?
如今他好像知道,莫问拿的是谁的玉牌了。
离去时,林响不经意朝徐挽晴的房间瞥去一眼——梳妆台上最醒目的位置,正静静搁着
那颗墨绿色的夜明珠。
***
御剑回到栖云岫,莫问侧过脸,佯装责怪:“私自下山,连佩剑都不带,出事了怎么办?”
林响低头抿唇:“弟子知错,师尊。”
“那日后一定要剑不离身,知道吗?”
林响仰起小脸,保证道:“是,师尊。弟子一定时刻佩剑,绝不再忘。”
莫问微微一笑,突然,他想起什么,脚步一停。
“……你告假了吧。”他问。
“弟子留了告假条给教习。”林响认真回道。
那人仿佛松了口气,温柔地将人送回竹舍,并嘱咐他明日再去上课。
林响乖巧应下。待人离去,他悄悄从枕下抽出一张细纸,上面零零散散写了几行日期与批注。
此行虽未窥见莫问有什么异常之举,却也并非全无收获——师尊的过去,远比他想象得要复杂,曾有一个人待他极好。
或许,这个人就是关键。
林响将今日所思悉数记于纸上,墨迹干透,又轻轻将它塞回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