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凉亭内。
“仙长可有何发现?”徐挽晴问。
莫问的指尖从夜明珠上移开,语气平淡:“附着一丝阴气。”
“阴气?”徐挽晴面露惊诧。
“有些复杂,”莫问为自己斟了杯茶,“不过,今夜它自会现身。”
“仙长为何如此肯定?”
“在下能感觉到它气息虚浮躁动,急需力量补益。既然择定了徐宅,便不会轻易罢手。”
徐挽晴抿了抿唇:“那这夜明珠……”
“此物暂时不宜触碰,待邪祟除去,再还给小姐。”莫问道。
徐挽晴像是松了口气,道谢后便匆匆离去。
莫问再度起身,林响依旧悄无声息地尾随。
这一次,莫问拦住了一个侍女。
“姑娘留步,可否问些问题?”
侍女连忙行礼:“仙长请讲。”
“府上大小姐与二小姐,平日相处如何?”莫问直言问道。
侍女一怔,急急辩解:“仙长莫非疑心大小姐?绝无可能的!大小姐嘴上虽不饶人,心里却极疼二小姐的!”
“哦?何以见得?”
“二小姐带回来的东西,大小姐表面嫌弃,却总会仔细收好;二小姐夸过的料子,她下次裁衣时便会选相似的;嘴上骂二小姐野丫头,却总暗中派人护着,夜归时必留灯照路……”侍女连连摆手,“总之,大小姐只是性子冷,心里是极重二小姐的。”
莫问听罢,微微颔首:“我明白了,多谢姑娘。”
侍女行礼告退。
***
夜晚很快降临,府中众人早早回房,四下里一片死寂。
莫问在每间房门上都布下了禁制,唯独留下了自己和徐挽晴的房门。
林响蛰伏在莫问厢房的屋顶。前半夜风平浪静,几乎让他生出困意。
直至后半夜。
莫问并未睡觉,只倚在桌边,以手支额,闭目养神。
忽然,“吱呀”一声轻响,房门无风自开。
莫问与林响同时警醒。屋内的莫问只看见门外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但居高临下的林响却看得分明——
徐宅消失了。
或者说,他们不在徐宅。
林响不自觉蜷缩起身子,警惕地注视四周。
莫问亦皱了皱眉,随即神色如常地走到门边,指诀轻掐,迈步而出。
他足尖所踏之处,黑雾便如潮水般退去,但显出的景象……
一片毫无生气的灰白。
灰白的石阶,灰白的栏杆,灰白的草坪。
林响见莫问仅行了几步便停下,莫名轻叹一声,从锦囊中抽出一道明黄符纸,并指凌空划了几下,随即扬手掷出。
符纸驱散了大片浓雾,但莫问依旧站在原地。
不多时,小径尽头惊慌失措地跑来一人。
是徐挽晴。
她面色惨白,唇上毫无血色,疾步冲到莫问跟前,“仙长……这、这是怎么回事?”
“唔……”莫问沉吟一瞬,“大概因为我,出了些意外。”
“什么?”徐挽晴茫然。
“我们不如再找找线索,你跟着我,切勿远离。”莫问提议。
徐挽晴连连点头,即便莫问不说,她也不敢离开半步。
林响自屋顶跃下,远远跟着两人。他们逐一查探各间卧房,果然,空无一人。
徐挽晴愈发惊恐,几乎要抓住莫问的衣袖。莫问却依旧淡然。
废话,他本来就只没在她的房门上设禁制。
徐挽晴却不知情,声音已带上了哭腔:“其他……其他人呢?”
莫问摸了摸鼻尖:“嗯,他们没事。”
“仙长为何如此肯定?”
莫问又摸了摸鼻子:“天机不可泄露。”
徐挽晴:“……?”
林响:“……”师尊,您的心虚都快漫出这幻境了。
他们搜遍所有房间,一无所获。
然而渐渐地,灰白的宅院竟开始慢慢涨水。二人在水中行进,林响只得再次跃上屋顶,缓慢爬行。
凭借高处优势,林响看见了莫问二人看不见的一幕,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就在相邻的庭院,房门洞开,几具尸体正缓缓从房中漂浮而出。
那些尸体,都是徐挽星。
莫问与徐挽晴对此浑然不觉,仍在宅中搜寻,又或许是莫问早就知道些什么,故意将徐挽晴引开了。到最后……
只剩徐挽星的房间。
林响蜷身躲于屋角,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
徐挽晴站在门前,莫问已推门而入,回首道:“大小姐,进来吧。”
徐挽晴咽了口唾沫,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仍踏入了房门。
一进房间,她立刻察觉异样。
在这灰白死寂的徐宅里,唯有这间房是彩色的。
徐挽晴惊出一身冷汗,但仍强装镇定跟上莫问,问道:“为何只有挽星的房间仍有颜色?”
莫问没有回应。
“仙长?”
莫问缓缓转头。
那一刻,徐挽晴瞬间血液冻结,几乎昏厥。
眼前的“莫问”,脸上空白一片,毫无五官。原本飘逸的青衣浸透出沉沉死气。
徐挽晴双腿发软,呼吸骤停,感觉今天就要死这儿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灵力从她身后袭来,直劈那无面“莫问”,瞬间将其击溃消散。
“大小姐,你没事吧?”
徐挽晴猛地回头,见真正的莫问站在门口,眉头微蹙,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
莫问:“……?”
莫问:“大小姐倒不必行此大礼。”
“没、没事……”徐挽晴语带哭腔,“站累了,歇歇也好。”
莫问:“……”你高兴就好。
“方才在下在转角处被迷阵所耽搁,挣脱后不见大小姐,循着气息找到了这儿,”莫问打量四周,“原来如此。”
能将莫问困住,他竟也没发觉异常,那这次的诡物真的很麻烦了。林响在心里想到。
莫问低头轻声问:“大小姐,二小姐若想藏东西,会藏在哪儿?”
徐挽晴一怔,思忖片刻:“高处吧……她幼时玩捉迷藏,总爱往树上躲。”
小时候徐挽星玩捉迷藏总喜欢躲树上,不小心摔下来后便嚎啕大哭,她便骂她“蠢”,刚想去拿药,就见那人挣扎着爬起来,朝她做了个鬼脸,让徐挽晴又气又笑。
莫问了然,纵身跃上房梁摸索片刻,果然发现一处暗格,从中取出一只小巧木盒。
他翩然落下,将木盒递予徐挽晴:“这盒子是由大小姐亲自开打开为好。。”
徐挽晴接过木盒,一股莫名的恐惧席卷了她,心口泛起一阵细密的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忽然这么难受?
待她回过神时,盒盖已经被打开。
里面是一本日记。
徐挽晴小心翼翼地取出,动作轻柔,缓缓翻开。
的确是徐挽星的笔迹。
她一页一页,极其认真地读了下去。
『X月X日
天气晴得气人!
徐挽晴是个天下第一大笨蛋!世界上最讨厌的姐姐!
我又没惹她!我就是看她一个人在亭子里发呆,好心把我刚买的、最甜的糖人分她一半!结果呢?她看都没看就皱眉头,说什么“小孩子才吃这种黏糊糊的东西,脏死了,拿开。”
呸! 她才脏!
不要拉倒!我自己吃!甜死了!好吃死了!气死你!
……其实那个小兔子糖人,耳朵是特意留给她的。我觉得那个形状很像她,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咬下去是甜的。
算了,反正她也不会知道。下次再也不给她带了!绝对不了!
……不过回来的时候,看到小厨房温着百合羹,好像是我昨天随口说的想喝的东西……哼!肯定是巧合!她才不会记得我说过什么!
讨厌鬼徐挽晴! 最讨厌你了!
……才怪。』
最后两个字写得格外轻。
『X月X日
流灯节要到了!街上好热闹!
我看到一个好东西!在一个老爷爷的摊子上,是一对琉璃小兔子的镇纸,晶莹剔透的,一只微微抬着头像是不理人,另一只就凑过去,蹭它的耳朵。
一眼就看到啦! 简直和某个讨厌的家伙一模一样!
我还意外买到了颗特别美的夜明珠!才不是攒了好久钱呢……嘿嘿。
流灯节嘛,我如果只送给爹娘,某人肯定又要摆出一副“我才不在乎”的死样子,其实心里小气得很,肯定要偷偷生气。
我连怎么给她都想好了!就扔在她桌上,说:“买多了,顺手给你的,爱要不要!”
她肯定会先嫌弃地看一眼,说什么“俗物”、“占地方”……但她一定会收下的!我知道!然后过几天,就会发现它好好地出现在她书桌最顺手的地方!
嘿嘿,到时候我就嘲笑她口是心非!
徐挽晴,你等着! 这次一定要让你知道… …知道我也还是有点用的!对!就是这样!
……其实,很想和她一起去放河灯啊。放一盏大大的并蒂莲的灯。她肯定不愿意,嫌人多,嫌我吵。
算了,能收到礼物就好了。希望……她能稍微开心一点。 』
在这一页的右下角,被人用极细的笔触,小心翼翼地画了两只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小兔子。
当那两只小兔子的轮廓撞入眼帘时,徐挽晴一直死死绷住的那根弦,断了。
泪水再无征兆,决堤般汹涌而出。
徐挽星死后,她没有哭。异乎寻常的冷静,她眼眶憋得通红发烫,可那眼泪就是像被封住了一般,一滴也掉不下来。
可就在这一刻,看着那笨拙又认真的笔触,所有的堤坝轰然倒塌。
因为她忽然间,全明白了。
她只是无法接受,徐挽星已经死了。
那个整日像只雀儿般围着她叽叽喳喳,变着法子想逗她开心,只盼她能多笑一笑的女孩,已经死了。
那个不久前还神秘兮兮凑过来,说得了件宝贝,故意吊她胃口的女孩,已经死了。
那个只要她一回头,就必定会在视线某处笨拙地刷着存在感,做些傻事的女孩,已经死了。
“挽星……挽星……”她声音颤抖,豆大的泪珠如同急雨,啪嗒啪嗒地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
她死死将日记本箍在怀里,仿佛那是世上仅存的温度。她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挽星……妹妹……我的妹妹……我妹妹死了,她死了啊!啊啊啊啊——”
莫问冷声道:“徐挽晴,你爱徐挽星吗?”
徐挽晴的哭声猛地一滞,下意识地哽咽反驳:“那个野丫头…整天叽叽喳喳…没个正行……”
“我问你,”莫问合上折扇,声音冷硬,“爱,还是不爱。爱她,你就说出来。”
“我……我……”徐挽晴哭得不能自已,几乎喘不上气,话语被剧烈的抽噎打得粉碎。她最终绝望地闭上双眼,泪水反而流得更加汹涌,仿佛要将所有未能说出口的爱意和悔恨全部冲刷出来。
她最终抱着日记,低声哭道: “姐姐……姐姐一直爱你……”
刹那间,整座徐宅地动山摇。
门外,一团扭曲的半透明阴影骤然显现,周身环绕着无数由嗔怨与遗憾化形的触须,如同狂舞的毒蛇,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莫问手中折扇流光一转,瞬间化为一柄寒芒凛冽的长剑。
“铮——!”
龙吟般的剑鸣撕裂死寂,上邪出鞘。
仙剑化作一道银色闪电,直刺那不断扭曲变形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