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响从未想过,自己只是外出了一天,回来时竟会引起这般骚动。
经论课刚散,他便被同窗们团团围住。
“林师弟昨日可是随埋忧仙君下山了?”一位丹修师姐率先开口。
林响微微颔首,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那你们是去做什么了?”一旁的剑修少年追问。
林响将徐宅之事细细道来,话音未落,又引来一阵低低的惊叹。
“真羡慕林师弟,”丹修师姐轻叹,“年纪尚轻便能随师尊下山除魔卫道了。”
“是啊,”剑修少年附和道,“我等修为不足,还需在山中苦修数年呢。”
林响抿了抿唇,莫问本来不想带他,是他自己偷偷尾随,这当然不能坦白。
“若我也能得一柄神兵认主就好了……”有人小声嘀咕着。
众人又闲谈片刻,便匆匆赶往下一个课堂。
林响垂下眼睑,下一节仍是驭兽课。
他不由微微蹙眉:这驭兽课未免太多了些。
这意味着又要见到那位紫竹仙师了。
不知为何,林响总觉得紫竹是门中最看不惯他的人。前世二人交集甚少,这一世却频频相遇,而对方的目光总是带着若有似无的敌意。
思忖间,林响已走到灵园。
一切如常,苏沐依旧坐在他身边。但今日的林响心神不宁,思绪总是飘远。
他还在想那盏河灯。
课上,紫竹见他神游天外,又点他起身,他照常对答如流。
然而这一次,紫竹并未轻易放过他。她让他拿着书简,到堂外罚站。
刹那间,讲堂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众人连呼吸都放轻了。
那可是埋忧仙君的爱徒,那可是拔出九垓剑的天才少年。
紫竹仙师,也太过大胆了吧……
林响并未觉得有什么,依言拿着书简,在堂外罚站。过往弟子纷纷侧目,窃窃私语起来。
“埋忧仙君为何不亲自教导爱徒,非要送来学堂?”
“或许是什么特殊的历练?”
林响对议论充耳不闻——他还在想那盏河灯。
散学时,莫问照常来接他,一见面便问:“今日被罚站了?”
林响闷闷点头,随后诧异道:“师尊如何得知?”他记得今日莫问并无授课。
“无课便不能来主峰闲逛了?”莫问用折扇轻轻敲了下他的额头,“整个主峰都传遍了,哪里都可以听到。”
林响:“……”这些人未免太闲了点。
莫问低笑一声,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没事,他们没有嘲笑你。”
林响轻叹:“弟子课上分心,受罚是应当的。”
于是此后半月,林响不是正在受罚,便是在去受罚的路上。诸多师兄师姐都看不过去,劝他不如退掉驭兽课,反正莫问足以教导他。
林响总是摇头不语。
他并不在意这些。这半个月来,他心中只想着那盏河灯。
直到某日黄昏,莫问竟破天荒的没来接他。林响自行御剑返回栖云岫,找了一圈,最终在花圃边听到隐隐人声。
莫问正在花圃中。
确切地说,是在花圃中饮酒。
花圃四月繁花正盛,梨花似雪,玉兰如云,丁香含紫。但最多的,仍是海棠。
莫问正着一袭粉衣,斜倚在海棠树下。垂丝海棠花枝低垂,繁茂如云霞。落日余晖为庭院镀上一层金粉交织的光晕,混着酒香,让人生出些醉意。
但林响知道,莫问没醉。
无论喝多少酒,无论面颊如何绯红,莫问的神思始终清明。
前世他有次以为莫问醉了,想扶他回房休息,莫问却睁开眼笑说自己没醉,随即为了证明般舞了一套剑法,整理完一叠文书,又对他所有提问对答如流。这一切之后,莫问面上绯色早已褪尽。
莫问也曾苦恼自己为何千杯不醉,并笑着调侃此生怕是无法借酒消愁了。
“师尊?”林响轻声唤道。
莫问睁开眼,声音慵懒:“小云回来了啊,今日心情不好,没去接你,抱歉啊。”
林响摇头表示无妨,也不追问,只默默将散落一地的酒壶拾起来整理好。
莫问忽然说:“小云,过来。”
林响听话上前,莫问摊开手掌,露出一枚莹润的鱼形玉佩。
“随身带着,”莫问道,“关键时刻,可护你周全。”
“多谢师尊。”林响正想接过,莫问却已自然地将玉佩系在他腰间。
“以后即便因故不能佩剑,也定要戴着这枚玉佩。”莫问凝视玉佩良久,最后笑了一下。
这也是前世没有的。
林响心中暗喜,看来他的努力的确有用。
片刻后,莫问忽然起身:“我们来酿酒吧。”
林响诧异:“酿酒?”
莫问颔首:“嗯,就用海棠花吧。”
林响愈发疑惑:“师尊,海棠花也可以酿酒吗?”
“理论上是可以的,”莫问摸摸下巴,“不试试怎么知道?”
林响望着满树海棠纷繁似锦,终是忍不住开口:“师尊不是最喜欢海棠么?花开得这样好,师尊当真舍得?”
莫问投来诧异的目光。
“谁告诉你我最喜海棠的?”
林响抬眸,眨了眨眼:“师尊花圃中,种得最多的不就是海棠么?”
莫问笑了:“那后山桃花不是更多?”
林响摇头:“那些是天生天养的,这些是师尊种的。”
身旁人沉默良久,方轻声说:“谁告诉你我种的最多的是海棠。”
林响一怔:不是海棠?
见他一脸茫然,莫问又低笑起来:“时节未到,待入秋后,你就知道了。”
他仰首望向被海棠花枝遮蔽的天空,“就知道,我种的最多的是什么。”
林响思绪翻飞,或许是某种不起眼的小花?不可能,他为莫问照料花圃十年,可以确定海棠数量最多。
“其实海棠也确实好看,”莫问又道,“好了,先采花吧。”
林响看着一大片海棠树,问:“师尊打算怎么采?”
莫问道:“去拿几个竹筛。”
待林响搬来竹筛,便见莫问走进海棠树林中。
“嗡——”
清冷银白的剑光扫过林间,海棠花纷纷扬扬落下。未及落地,又被一道剑风卷起。
剑风阵阵,落花在空中汇成漩涡,又似流水般缓缓注入竹筛中。一时间清香四溢,沁人心脾。
林响脑海中浮现四个字:剑扫海棠。
用上邪剑法来收海棠,这种事,也只有莫问干得出来。
此刻林响觉得,莫问与海棠是绝配。
这念头只存在于他知道莫问真正种的最多的是什么花之前。
自然也有剑风顾及不到的花瓣,散落一地,正应了那“残香一地”。
一阵剑风后,海棠树上只剩零星花苞与残朵。
林响问:“师尊当真不心疼?”
莫问收剑入鞘,轻笑:“花落终有时,不如赋
予它们更长久的价值。”
随后几日,林响便陪着莫问将花瓣浸泡、晾干,佐以鲜果米酒,最后与各色辅料一并封入陶罐。
此后数月,如果说有何特别之事,便是紫竹仙师了。
***
众人都觉紫竹在针对林响,连林响自己也不例外。
自海棠花酿酒之事后,林响心中那盏河灯的影子渐渐淡了,上课时也收敛心神,不再恍惚。可紫竹仙师仍每堂课必点他起身。
林响不明白。
一日课后,苏沐悄悄将他拉到一旁,低声劝道:“你还是跟埋忧仙君说吧,如今这事传的沸沸扬扬,就算你不说,仙君迟早也会从别处听闻的。”
林响摇头:“若告知师尊,对紫竹仙师不利,横竖对我没什么妨碍,我也不在意。”
“那若是埋忧仙君从别人那儿听说了呢?”
林响闷声道:“那我便劝劝他。”
苏沐长叹一声:“你怎么不出家去。”
林响不以为然。
与苏沐分别后,林响独自前往青溪峰上符咒课,沿途不时有同门向他点头问好,他一一回礼,然后——
他又被拦下了。
林响抬头,面无表情地行礼:“紫竹仙师有何事?”
但这次紫竹没再用那种令人不适的目光打量他,只静静凝视他片刻,忽而叹了口气,语气竟软了来下:“随我来。”
林响第一反应是:她要害我?
转念又想,光天化日,剑宗境内,她应当不至于如此大胆。
“仙师,”他委婉提醒道,“弟子稍后还有课。”
“假帖我已经替你传了。”紫竹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跟上。”
主峰东侧有一处仙台,四下云海翻涌,青松环抱。平日里常有弟子来此散心,大概因为
此刻正值课业时分,周遭空寂无人。
林响觉得,紫竹选在此处,纯粹是为了说话更有氛围。
紫竹站在仙台边缘,望着前方云海默然片刻,忽然转头问道:“你……可曾想过自己的身世?”
林响:“……”
紫竹蹙眉:“你眼皮跳什么?”
林响幽幽道:“想起些不好的事。”
不出意外,自己这辈子恐怕都忘不掉苏沐了。另一边,正在听课的苏沐打了个喷嚏。
这番话落在紫竹耳朵里,却成了另一个意思,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有一瞬间,林响几乎觉得她要伸手摸自己的头。
紫竹顿了顿,又问:“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林响拱手:“仙师想听什么?”
紫竹:“……”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对方终究还是个孩子,许是自己多心了。
“你……”她犹豫片刻,终是开口,“可还记得你的母亲?”
空气骤然寂静,二人对峙良久,只听见风拂过松叶的莎莎声。林响垂眸道:“年纪太小,记不得了。”
紫竹不再说话。时光点滴流逝,直到林响站得腿脚发僵,她才蓦然转身离去。
“仙师认识我母亲吗?”林响朝着她的背影问道。
那人脚步微顿,却没回头,径直离去了。
返回云台途中,林响决定抽空去拜访紫竹,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正思量间,忽然有人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头。
“林师弟,”是一名青虚峰的弟子,林响瞥见他手中的竹笛,想这大概是个乐修,“可否帮个忙?”
林响拱手:“师兄请讲。”
“我午后有些急事,恐要去不了埋忧仙君的剑术课了,但觉得旷了仙君的课不好……不知师弟可否代我去一趟?”少年言辞恳切。
林响颔首应允。他下午刚好无课,既是莫问的课,去去也无妨。
没错,剑宗是允许代课的。
午膳时,苏沐听说此事,脸上写着四个大字——“多此一举”,但林响实在好奇莫问授课是什么样子。
但下午他刚到校场,便引来无数目光。
“那不是林师弟么?他来上埋忧仙君的剑术课?”
“这岂不是……”
“你是不是想说多此一举……”
尽管大家都很好奇,但也没人敢围上来——除非想单挑上邪。
“埋忧仙君来了!”有人低声道。
众弟子慌忙列队。林响身形比他们矮上一大截,站里面格外显眼,为了掩饰尴尬,林响低头研究衣服上的佩饰。
抬头时却发现莫问正在看他。
林响:“……”他忽然有些后悔。
莫问:谁懂无聊的来上班,结果在人群中一眼看到自家小崽子的惊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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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幼春篇(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