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仙盟盟主召开会议,各大门派代表纷纷前往观雨阁会面。
与北境永安镇的苦寒死寂截然不同,观雨阁内四季如春,灵泉潺潺,奇花异草点缀其间,云雾缭绕宛如仙境。然而,此刻汇聚在“议事云庭”内的各方巨头,心中却未必有眼前的景致这般祥和。
仙盟盟主,观雨阁阁主无华,依旧是一身夺目的红衣,看似少女的容颜上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威仪与淡漠。
她端坐于上首玉座,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济济一堂的各派长老与代表。
“北境永安镇之事,想必诸位已有耳闻。”无华的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情绪,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镜域虽破,然其根源乃人为植入地脉之怨念聚合,意在催化领域,测试其力。此事,绝非寻常妖邪作祟。”
她话音落下,议事云庭内响起一片低沉的议论声。衍天宗的赵长老眉头紧锁,声如洪钟:“盟主之意,是有人暗中布局,意欲何为?莫非是邪道余孽死灰复燃?”
万象阁的玉文璇摇着白玉折扇,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精光暗藏:“赵长老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此等手段,悄无声息,精准狠辣,非寻常邪道可为。倒像是……某些沉寂已久的老朋友,耐不住寂寞了。”
娑罗明寺的老僧低眉垂目,捻动佛珠,缓声道:“阿弥陀佛。怨念催化,有伤天和,更易引动天地戾气。若任其发展,恐酿成大劫。”
众人议论纷纷,神色各异。有惊怒,有忧虑,有探究,亦有心照不宣的沉默。
无华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淡然道:“此事交由巡察司暗中详查,诸位暂且安心。”
她目光转向下方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坐着一位身着灰袍、气息内敛的女修士,正是此次巡察司的代表。
“笑流客,此事需加紧。”
对方起身,恭敬行礼后便重新坐下,仿佛只是执行一道寻常命令。
这时,一位面容严肃的长老起身,沉声道:“盟主,据报,此次事件中,有身份不明的高阶修士插手,其力量属性与梁韶颇为相似。梁韶命格特殊,所过之处灾殃频发,是否应限制其行动,或令听雨阁将其召回约束,以免再引事端?”
提到梁韶,云庭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不少人皱起眉头,显然对这位“灾星”忌惮颇深。
无华尚未开口,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却突兀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限制?召回?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万法玄宗的座席上,明微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宗主余穗生身旁!他依旧是一身深色银纹道袍,身量未足,却大剌剌地占据了本该属于余穗生主位的软榻,甚至还将一条腿曲起,手臂随意搭在膝盖上,姿态慵懒随意,与周遭肃穆的气氛格格不入。
万法玄宗宗主余穗生是一位面容温和、气质儒雅的中年修士,此刻正低头扶额,仿佛不忍直视,已然预见到一场风波即将被自家这位长老掀起。
明微影那双琉璃似的眸子懒洋洋地扫过方才发言的严肃长老,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张长老,你这脑子是修炼时被剑气劈坏了吗?北境之事,若非梁韶及时出手,力破镜域核心,我那傻徒弟连同止忧门、云间仙门那几个小辈,此刻怕是早已成了那怨念集合体的养料,魂飞魄散了。你们不去追查幕后黑手,反倒要追究救人者的责任?仙盟何时变得如此是非不分,忘恩负义了?”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让那张姓长老脸色瞬间涨红:“明微影!你休要胡言乱语!梁韶命格带衰乃是事实!他所过之处,祸事频发,此次北境之事,焉知不是因他而至?我等防患于未然,有何不对!”
“因他而至?”明微影嗤笑一声,“梁韶这怪物是观雨阁一手培养出来的,盟主还没开口呢,你操心个什么劲?当初将人放出去也是大家一致通过的,现在又想把人当夜壶踢?真当养狗呢?”
他说话毫不客气,甚至带着粗鄙的比喻,让几位注重仪态的长老眉头紧皱。
“话倒也不能这么说。当初若不是万法玄宗那位前辈执意与仙盟撕破脸,也不至于让梁韶此人流落在外……”
说话的是坐在张长老身旁的一位鹤发老人,手持蛇头杖,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他是玄阴谷的谷主,素来与万法玄宗有些旧怨。
这话一出,如同在即将沸腾的油锅里又滴入一滴冷水。
明微影当即没了好脸色,装都不装了,直接翻脸和他们叫嚣起来:“几个意思?我师尊师娘当初揭露观雨阁那秘法时你们可都是嚷嚷着要灭门的!现在才过了几年?这女人一上位,你们就黑白不分过来说起我们的不是了?!”
明微影这话一出,议事云庭内霎时落针可闻。
他口中的“师尊师娘”与“观雨阁秘法”,如同一个被尘封已久的禁忌匣子,骤然被掀开了一条缝隙,泄露出令人不安的寒意。在座不少资历较老的长老脸色微变,眼神闪烁,或垂眸不语,或下意识地避开了无华盟主投来的平静目光。就连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张长老和那玄阴谷谷主,也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时语塞,面色青白交错。
万法玄宗宗主余穗生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他抬起头,无奈地看了一眼身旁杀气腾腾、仿佛随时准备掀桌子的明微影,轻轻咳了一声,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微影,慎言。旧事已矣,不必再提。”
他目光转向无华,拱手道:“盟主,微影性情率真,言语无忌,还望海涵。然其核心之意,并非全无道理。梁韶命格特殊确有其事,但北境之事,根源在于幕后黑手以诡异手段催化怨念、测试领域,此风绝不可长。当务之急,是集仙盟之力,彻查此事源头,防范于未然。至于梁韶……其功过,自有听雨阁与盟主定夺,非我等在此妄加评议所能决断。”
余穗生这番话,既安抚了明微影,又给了无华和众人台阶下,将话题重新拉回了正轨。
无华端坐于上,红衣似火,容颜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险些引爆旧怨的争执从未发生。她指尖轻轻一点玉座扶手,清脆的声响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
“余宗主所言极是。”无华的声音清冷如初,“旧事纷扰,不必再论。梁韶之事,听雨阁自有考量。眼下重中之重,乃是北境遗留之患及幕后之人。巡察司已着手调查,各派也需提高警惕,留意境内是否有类似异常怨念聚集或空间波动。若有发现,即刻上报,不得延误。”
她目光淡淡扫过全场,最终在明微影身上停留一瞬,看不出喜怒:“明长老护犊心切,可以理解。但仙盟议事,还需顾及体统。”
明微影冷哼一声,别开脸,却没再反驳,只是周身那生人勿近的低气压显示他依旧极为不爽。
“若无其他要事,今日便到此为止。”无华起身,红衣曳地,身影在云雾中渐淡,“散了吧。”
盟主离去,议事云庭内的紧张气氛却未立刻消散。各派代表神色各异,互相拱手告辞,眼神交流间却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意味。
衍天宗赵长老重重叹了口气,拂袖而去。万象阁玉文璇摇着扇子,走到余穗生和明微影面前,笑了笑:“余宗主,明长老,今日真是……精彩纷呈啊。告辞,告辞。” 说罢,也化作流光消失。
余穗生看着身旁依旧气鼓鼓的明微影,头疼地捏捏眉心:“小祖宗……那些陈年旧事,何必在此时提起,平白树敌……”
明微影撇撇嘴,满不在乎:“怕什么?一群欺软怕硬的老东西。当年他们敢做,现在还怕人说?师尊师娘当初能扳倒他们一次,咱们就能扳倒他们第二次!”
余穗生连忙捂住他的嘴。
祖宗啊!你少说两句吧!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里?!
余穗生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明微影拉离了那是非之地。直至回到万法玄宗,设下隔绝内外的结界,余穗生才松开手,长长舒了口气,脸上写满了无奈。
“微影,你今日太冲动了。”余穗生倒了杯灵茶推过去,试图平息对方显而易见的怒火,“那些旧事,是仙盟心照不宣的禁忌,无华上位后更是无人敢提。你当众掀开,岂不是将我们万法玄宗再次置于风口浪尖?”
明微影接过茶杯,看也不看便仰头饮尽,动作带着未消的戾气。
“禁忌?他们做得,我说不得?”他琉璃般的眸子里寒光点点,“当年他们为了那劳什子秘法,暗中牺牲了多少无辜?这才过去多久?无华靠着铁腕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支持坐上这位子,这些人就忘了疼,甚至敢拿此事来挤兑我们?我呸!”
他越说越气,手中茶杯“啪”一声捏得粉碎,化作齑粉从指缝流泻。
“还有梁韶那小子……怪物?呵,若不是观雨阁当年造的孽,何来他这‘命格’?用着他的时候嫌他惹祸,不用的时候恨不能一脚踢开,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余穗生看着他这副模样,深知劝解无用,只能叹息:“世事如此,并非非黑即白。无华盟主……其手段深不可测,她当年能迅速稳定局势,背后势力盘根错节。我们虽不惧,但也不必主动招惹。至于梁韶,听雨阁的态度始终暧昧。师尊师娘他们如今又云游在外,不知所踪……唉,其中牵扯太多,非你我能置喙得了的。”
明微影不情不愿地闭上嘴。他当然知道此事麻烦,也不该随便提起。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到余穗生身上,一时间,所有怒气似乎都涌上这个出口——
“还有你!”他猛地站起身,指着余穗生的鼻子,“身为宗主,在议事堂上唯唯诺诺,连句硬话都不敢说!当年师尊师娘将宗门交给你,是让你这般窝囊行事的吗?等我去了后山,你怕是还要把宗门拱手相让出去!”
余穗生被他指着鼻子骂,却不恼,只是苦笑着摇头:“微影,宗门不是靠意气用事就能维持的。师尊师娘当年……正是太过刚直,才险些招来灭门之祸。我接任宗主之位,首要之务是保全宗门传承,而非逞一时之快。”
明微影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但终究没再反驳。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麻烦死了!早知道当年就跟师尊师娘一起跑路了!”
余穗生看着明微影那副“恨不得立刻掀翻棋盘”的烦躁模样,深知再谈下去也只是徒增火气。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罢了,此事暂且按下。你刚从北境回来便直奔仙盟,想必也未曾好好休息。云缈峰上……你那小徒弟此次历练归来,怕是也有不少见闻要与你分享。”
提到殷自息,明微影脸上那尖锐的戾气稍稍收敛,但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啰嗦。那傻小子能有什么见闻,无非是又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还得劳烦本座……哼。”
话虽如此,他周身那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却无形中消散了些许。他不再理会余穗生,身形一晃,便如清风般消失在宗主大殿内,只留下一句带着点嫌弃的嘀咕随风飘散:
“一个个都不省心……”
余穗生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投向殿外缥缈的云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忧虑。
仙盟这潭水,怕是又要起波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