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天街为旸谷城主街,澜加节乃旸谷城最重要的庆典。举城同庆之日,各处宝马雕车,笙灯曼舞。道上行人摩肩接踵,皆着罗衣银钗,佩环玲琅,随步声响。
人们在街心搭起十里花灯棚,凡是开的够艳够香的花,都一并插在这些澜加灯里。
“诸位借过!道窄人稠,实在难行啊!”
“新下的红玉柿!十钱三斤!”
“哇,阿姊这发髻梳得着实好看,也教教我罢?”
……….
………
许怀顾缓缓睁眼,用手背遮住刺目天光。
……
吵死了。
……..
…….
哇靠!
檀木房梁,琉璃灯盏,半开的雕花木窗......
何处?这是何处啊啊?
她慌乱摸摸身上衣物,又匆忙查看行囊,这才松了口气……倒是什么东西都没丢。
许怀顾从窗外探头出去,见画鼓喧街,兰灯满市,竟像是在过节。
就在昨日,她才递了辞呈,今日便置身这梦幻之境,当真是荒唐。
最荒唐的是,她打心底认为,她已来到传说中的旸谷城,她回家了。
“呀,你醒啦!”一个清脆的女音从底下传来。
她垂眸,看见一个面如春桃,眼神清亮的少女招呼她。
那姑娘生得明眸皓齿,最特别的是那双似深蓝宝石的眸子。
“醒了就快下来吧。”
许怀顾颔首,提着裙角沿旋梯而下
二人并肩倚在廊柱下。许怀顾悄悄打量身旁的少女,约莫她与自己年岁相仿。
“嘿,我叫裴栀知。”女孩娇声挽过许怀顾胳膊,“瞧你这装扮,定是昨晚入关的宗族成员吧?”
也?原来昨夜入关的不止她一人。许怀顾点点头。
“哎,你算是我们中起得晚的。”裴栀知长睫扑闪,“啊我没有别的意思,虽说现下才辰时,但多数人天刚亮就出门了。”
晨光映在裴栀知脸上,更显得她明媚动人。
“我瞧着你面善,特地等等你。其他人嘛......”她调皮地眨眨眼,“都是些死古板。”
“哎呀我这话是不是太多了?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
许怀顾青涩一笑,她和裴栀知比起来慢热得多。“我叫许怀顾,从龙门镇来,往后还请多关照。”
“龙门镇啊….”裴栀知托腮沉吟,“可是那个’龙门开,真龙出,孕育龙脉’的地方?真是了不得!”
她又想到什么似的,声音低沉许多,“听闻那地方….当真被诅咒了?”
“嗯….我不太清楚。”许怀顾抿抿唇,“你呢?你来自何处?”
裴栀知轻笑,梨涡若影若现,“你觉得我来自何处?我姓裴,落南川裴氏。”
落南川。。。。许怀顾的心头轻轻咯噔了一下。
半月前,天元宗南下攻城,以替天行道剿灭叛贼之名血洗落南川,满门尽灭。更为离奇的是,沿途百家竟全然坐山观虎斗,不插手。
“如今那里已经没有落南川了”裴栀知语气木然地轻快起来,“现在那里已是天元宗攻取下一站的大本营了。”
“那你如何......”
“运气好罢了。”裴栀知截住话头,“落南川沦陷时,恰逢我在城外无玄观清修,见城中大火四起,城头易帜,便知道那地方回去不得了。”
“但我无处可去,又饥又渴,想在山中捕猎却失足跌进地洞,原以为性命休矣。谁知醒来手边竟放着家族的请帖和一张地图。”
“地图的终点便是家族派人接应的地方。”
她眉梢微扬,许怀顾听得怔住,这经历比她一个社畜辞职的经历更显离奇。
东南角忽然响起沉稳鼓声,打断二人交谈。
昼空中绽开绚烂烟火,明黄、宝蓝、绛红......朵朵星花如碎玉倾泻。
许怀顾正觉诧异,分明是白昼,那烟火却依旧清晰可见。
“快些,庆典快开始了!”裴栀知牵起许怀顾的手,“迟到可就麻烦了,这次大典可是新城主一手操办的!那个家伙也是个厉害人物…话说长老们一死,他便把我们都召集起来了…”
她们走进人流,跟大家一样往东南角的天空看。
“哇妈妈!今年还有烟花哎!”
“十钱三斤的红玉柿,在往里走就贵了!!”
………
人潮涌动间,许怀顾望着漫天华彩轻笑:“新城主一即位便这般声势。却不知长老们如何仙逝的?总不会是急着夺权的桥段?”
裴栀知凑近前来,那双灵动的眼睛先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又用指背虚掩唇鼻之间,低声道。
“你也是这么想的吧?大家都是这样想的。。。新城主并非家族血亲呐,但不知为何他竟然也有家族的修为,还远超同龄人!”
“长老殒命前夜,他擅闯问道阁,又额角带血而出。翌日杂役推开大门,便见他背门而立,脚下横陈诸位长老尸身!”
她们沿着檐下阴影缓步而行,祭祀礼队正从永宁天街中央迤逦而过。那些身着玄色礼服的祭司们春光满面,如同承接神的恩赐。
“与汝同在,梦魂浮世皓月不朽!”
“天赐神示,佑我子民万载渗溶!”
人流走得快了些,一个卖酒的小贩拍了拍许怀顾的肩膀。
“姑娘初来乍到吧?这澜加酒五钱予你如何?观海听澜,加以永福,祈尔繁芜常胜春啊——”
话音未落,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就一手把他推到了人群外,“你这人好不道德,怎么坑这些刚回来的?”
他转头看向许怀顾,“姑娘莫信,今年澜加酒都是城主免费发放的。这酒前些年啊,被商贩炒得太高……”
许怀顾赶忙道谢,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大典举办的华台前了。
体恤民情,新城主倒是个仁善的。她暗想。
二人在台前落座,裴栀知仰着头四下张望,悄悄点了点许怀顾。
“瞧见没?昨夜同来的那群老古板,今儿可一个都没露面。百姓对这位新城主倒是爱戴,那些老家伙怕是嫉妒得眼红。”
“栀知。”许怀顾轻声问道,“你为何对旸谷城的事这般熟悉…?”
“自然熟悉。”裴栀知掰着纤长的手指,腕间玉镯叮咚作响,“我是在这儿长到及笄才离家的。刚离家时我每年都会回来看看。今年离了差不多。。。3年多才回来。”
“来此不是要请帖的吗?”许怀顾不自觉地摩挲着指尖,觉得有点奇怪…还有点不知从何来的,淡淡的失落。
“族中知晓我在外的住处,年年都会遣人送来请帖。只是今年的信送的格外早,偏偏在我流浪时收到。”她顿了顿,“你难道不觉得…这次寄信的时间提前了吗?”
远处有几位头戴面具的人,许怀顾看着他们分发澜加酒,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温吞道,“原来如此。。”
方才对家族生出的那点亲近,此刻又烟消云散。若她真是族中血脉,为何二十余年都没有收到过这样一封好看的信呢?许怀顾的心里反反复复地思量着,邀她登岛之人,究竟所图为何….
布酒人渐近,他先为裴栀知斟满玉碗。
“请。”
琥珀色的酒液在玉碗中荡漾,泛起细碎的光泽。
布酒人又取新碗注酒,一缕白金色的头发从帽中掉落。
许怀顾好像在哪里见过,是很漂亮的发色,在阳光下显得轻盈生动。
“澜加酒。”那人的声音清越如玉磬,“观海听澜,加以永福,祈尔繁芜常胜春。”
“请。”酒盏递到面前。
她接过道谢。酒色澄澈果香清逸,想来该是温和的佳酿。刚想品尝,却见那人仍立原地。
她抬头。
“小姐。”面具下传来温润的嗓音,“城主邀您今夜戌时三刻,来颂明楼一聚。”
面具之下,她好像看见了他眼里的淡淡笑意。
那人说完后大步流星的离开了,裴栀知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
“我没听错吧?!那个男的说什么?城主?”她掏出一块手帕擦拭嘴角,“城主……邀你去颂明楼?”
许怀顾轻轻蹙眉:“我也正想问,他寻我做什么?”
烟火渐歇,华灯骤亮。一群彩衣少女冲上台去且歌且舞:
“夜风挤过旧桥东,万人仰面看云头,灯火蓦然照无眠 ,比那誓言更长久”
“河面浮光缓缓流,暗处情人悄悄拢 ,一瞬明灭一瞬吻 ,碎金缀满她瞳孔”
许怀顾无心观赏,她又是想到那张好看的信,又是想到城主的邀约,心里乱的很。指尖不自觉地又在掌心画着圈,直到裴栀知温暖的手轻轻覆上她微凉的指尖。
“许怀顾,你打算赴约吗?”她问。
“真是搞的里外不是人。若去,旁人便当你与城主是一路的,难免要受排挤;若不去,便是拂了城主的面子。”裴栀知分析着,“而且,他可是踩着五位掌门的骨灰继位的,处置你岂不是很容易。”
“你觉得…今夜他会杀我吗?”许怀顾问。
裴栀知语塞,“……他为什么要杀你?”
“正是此问。”许怀顾垂下眼帘,长睫在颊上投下淡影,“他既寻我,必有缘由。那我更该赴约了。毕竟我也正想看看,他那边,有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许怀顾说的这样淡然,反而让裴栀知莫名担忧下来。
“怀怀。”裴栀知忽然正色理鬓,“今夜我同你去。”
她轻声说:“颂明楼那地方,我有门路。”
与此同时,在两百步外的高阁之上,布酒少年摘下面具。
他慵懒倚在雕花栏杆旁,风姿轻举。暖阳照耀在白金长发上,宛若芝兰玉树,又似谪仙下凡。
可偏他生得一副凌厉的眉眼,神色冷冷,如玉亦如刀,同楼下喧嚣格格不入。
“城主。”一名侍从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躬身禀报,“已确认——许怀顾,年廿二,自幼生长于龙门镇,落南川覆灭后向朝廷辞去史官一职,理由是'旧疾复发,静养调理'。”
祝应时嘴角轻轻一撇,揶揄道:“倒是个妥帖的理由…..”
“小姐她…..在龙门似乎过的并不顺遂,镇民皆道她孤僻,印象寥寥。”侍从垂头, “城主,此人背景过于简单,属下无能,只查到这些。”
“无妨。”他抬手轻摆,“你退下吧。”
祝应时又将目光投向台下身影,只觉得熟悉又陌生。他微微蹙眉,时间在她幼时的轮廓上进行了精妙的修改,这让他几乎不敢认。
就在那个女孩转首一瞥一笑的刹那,在她无意识的用指尖轻绕掌心的瞬间,祝应时的喉咙又有些发紧。
回忆如雪花纷至****
很多年前的冬日,碎雪撒了她一身。小女孩头发挽着乖巧的簪,面颊圆润,鼻尖通红,童稚十足。
“你没有家吗?”她问的直白,却不见半丝怜悯。
小女孩蹲下身,扯下自己的绒手套给他戴上。她仰起脸璀璨如星。
“你长的真好看,比雪花仙子还好看。”她毫不介意的用手帕擦去他唇边的血渍。
见她还要解下斗篷,他费力地睁开眼
“别……”
小姑娘闻言顿了顿,似在思索。片刻后,忽然朝他伸出手
“别睡在这里了。”
“跟我回家吧。”
…….
……..
是她。
分明是她。
祝应时转身离去,衣袂拂过栏杆。
可眼睛看到的每一处细微变化,却又让他觉得,她好像不太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