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旸谷关内,五大掌门殒命问道阁。
话说晨雾未散之时,问道阁栈道上却已人烟辐辏。
“是……是祝应时!”蓦然传来怒吼,众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只见一杂役从上首方向奔来。
“他弑师夺位啦!”杂役脸色惨白,脚步踉跄。众人大惊失色,为他让行。
杂役逢人呐喊,状若癫狂。檐角上几只黑羽乌鸦受惊,扑簌振翅,“呱呱”嘶哑数声,慌张飞远。
那天流言如野火四起,人人虽面上笑祝应时是疯子,殊不知人人却又在暗自佩服他。
“死了?”包子铺里的女掌柜在蒸腾的白雾里抬头,声调扬得一声比一声尖,“小祝杀的?”
“不错啊!就是他!”排队买早膳的亮声应和着。
“今天寅时发现的,就死在问道阁!你们猜活下来的是谁?”一个大嗓门迫不及待地发话了,“祝应时,新城主呐!”
…..
“疯了,当真是疯了!”
“我说什么来着?….这人平日里瞧着老实,心里可未必!…..”
人群中又是一阵低语骚动,纷纷议论祝应时这般沉稳之人,为何在继位之事上如此急切,却无一人对那五位昏聩长老的殒命流露半点惊异之色。
毕竟他自幼卓荦不群,风仪出众,早被民众默许为继承城主之位的不二人选。
只未料他竟连这数日也等不得——分明下周便是澜加盛会,分明可名正言顺的执掌大位,如今却偏要染上杀人的名头。
“还是年轻,沉不住气!”
…….
待人群散尽,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走出来,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包子放进嘴里。眼风掠过面前修长挺拔的少年,又自顾自吃了起来,丝毫没有要交谈的意思。
“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啊..”他含糊低吟。
少年弯弯眼,披肩白金发丝随微风勾起,“何出此言?”他问。
老人浑浊的眼睛望着他的领口,叹了口气。
“若你未能说服她的话..”
少年低头,领口上的血渍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这是老人在帮他。
“祝应时。”老人又说,“既决此意,便莫负此心。”
日暮之时忽而落雨,欲暝旸复开。祝应时独坐在扶桑树下,看树叶透着日落的黄。他亲手所书的请帖已散落到世间各地,只为召请那些散落天涯的族人重归旸谷城——届时,他将以新任城主之姿示众。
又何止于此……他唇角微扬。
更为了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见到她。
【二】
住在龙门镇的人都知道:日出于旸谷,是传说中获得“新生”的神秘之地。
百年前的一夜,镇中最显赫的宗族掌门下令带全族子弟扬帆远渡,奔赴传说中的旸谷关。
消息一出令人啼笑皆非。
旸谷关?还真有人信?!!新生之地?怕不是那老人家也想着长生不老、流芳百世罢!!
可翌日破晓,龙门镇头的榜文头版上赫然登着掌门人的告示:自此举族隐居于旸谷关,从此不问世事。
….竟真让他给寻到了?
文末更立下铁规:唯有持家族亲笔邀帖之人,方可入关。
“很拽的一个家族。”许怀顾舔着手里快要化掉的冰棍,随意评论道。
鱼贩手起刀落,鱼鳞飞溅。听见有人附和,更是提着兴趣继续讲了下去。
“是啊怀怀。但旸谷关那个地方邪门的很。” 他又话锋一转。
“后来有群人顺着那宗族离开的方向走,就是一路朝着太阳的地方,也要去那个旸谷关看看。”
“三个人,盲了,瞎了,哑了。发现的时候被绑在镇头的树上,全都傻了……傻了!”
他磨着刀,鱼的血水滴在地面。
“什么新生之地,分明就是个夺命的凶煞之地!”
许怀顾没有接话,站起来撑了撑懒腰,望向即将落下的太阳。
她七岁就来到龙门,一人一狗,住进一栋小屋。不论她如何解释,龙门镇内却无人信她真有一只狗。那时的她无亲无靠,来历成谜,是镇民口中那个“古怪的孤女”。
她轻轻摇头,只觉这小镇的人们固执得可笑。他们固守眼见为实,却对那座被传为“凶煞之地”的旸谷关深信不疑,都说那是“有去无回”的禁忌地方。
可她记得,她就是从那里被带出来的。
许怀顾又从大衣内侧掏出请帖。上面的金色笔迹挥毫锦绣,落纸云烟。写信人邀请她去传闻中的旸谷关参观一番,语气诚恳又不可置否。
最令她最感兴趣的,是信中称旸谷关为她的故乡——这恰与她脑海中那段突兀而破碎的记忆隐隐相合。
去看看吗?去吧。
那是她未曾谋面的故乡,可能也真的是一个家。
子时镇口更阑人静,许怀顾按信所嘱前来赴约。
她等的好久,久到几乎都要让她把掌纹给记住的时候,地面忽的隆起大雾来。
雾如活物般膨胀,白的迫人,丝丝缕缕缠上她脚踝,仿佛要把她包裹起来。
大雾里只剩她一人,她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雾重,深处似有影晃动,扑面而来的是海风的咸涩。
此影似船,她使劲拧了一把自己的手背。
龙门镇怎会有海,它深居内陆,是每半个月便要举办雩祭,以诚挚天的地方啊。。这时,一缕陶笛声悠悠飘来,旋律熟悉得令她双腿发软。
笛声摇曳,伴着雾中船影轻晃。船角最先冲破了白雾,一双布满皱纹的手伸出,将船缆系在龙门镇头的木桩上。
陶笛拉了一个渐弱的尾音即止。随后雾那边吱吱哑哑,好像有人要下船。
许怀顾又往后退了几步,手攥着衣摆捏出了汗。
雾里走出来了一个老汉,他先检查了一下栓船的木桩,又直起身来,像雾中伸手,牵出了一位颈挂陶笛的阿嬷。
阿嬷上岸站稳,从衣襟内取出一方手帕递来。
丝缎质地滑过指尖,边角似乎绣着字迹。恰在此时,老人点亮油灯。
那是一方杏罗香帕,边缘赫然绣着她的名姓。
阿嬷指了指手帕,又指了指眼睛。
“何意?”她问。
阿嬷指了指嘴巴,摇摇头。许怀顾看向老汉,他也指了指嘴巴,还指了指耳朵,摇摇头。
哑的,又聋又哑的。
“啊…”她低头凝视丝帕,正思忖该如何沟通,帕子却被忽然抽走。眼前一暗,双眼被轻柔覆住,如同浓雾包裹小舟。
她手腕被一双生茧的手牵着。
盲的,哑的,又聋又哑的。
她摸索着上船,坐在了一个有靠垫的软踏上。船声吱呀呀地摇晃,笛声催人入梦,接着来时的调子继续演奏了起来。
很舒服,很舒服,许怀顾觉得那一定是她休息的最好的一晚。
【梦境与歌】
幽微的陶笛声如丝如缕,将她摇曳的意识渡向一片暖雾弥漫的温柔乡。
……….
“你看见了什么?告诉我。”
“我…”
“若说不清,那便带我去看。”
………
她感觉自己在奔跑。
日影西斜,残阳半悬山巅,如血染霞。弟弟攥着她的手狂奔。风呼呼地刮过她的耳畔,带来那个男孩兴奋的喊声:
“姐!小玉就要回来啦!我们快去接它!”
他的掌心滚烫,捏得她有些发痛。风声太响,又让她有些耳鸣。
“小玉是谁?”她喘着说,“跑…稍微跑慢点!”
“金乌鸟!昨日我们才给它取的名!”男孩速度依旧不减,回头,亮晶晶的瞳仁印出碎金余晖。
“你又忘了!”他继续喊道。
“我带你去看!”
----------------笛声慢慢地变速。
“姐!我采了一捧的摇霜彩送给你!往后每年我都送你一捧!啊不,月月都送!”
“你会一直收到鲜花的!”
她已然置身花田中央。一只蜜蜂停在了身旁的一朵花上。
弟弟在前方哼着歌谣,是故乡世代传唱的曲调。他折下一只摇霜彩,插在了帽沿上。
“这是什么歌?”许怀顾问。
“嗯?”他将摇霜彩的花瓣一片片扯下来,向天空一撒。
“姐姐,这是你教我唱的,你说每个出生在这里的小孩都要会唱。”
“仙人乘鹤去,愧羽衣,遗锦纹…”
“止皇天后土,曰天赐神示…”
……
……….
“姐姐?姐姐?”他忽然变了脸色,连连呼唤,声音带着惊慌。她想应他,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半点声响。
-----------笛声骤停。
有点冷,即使披了一条毛毯还止不住发冷,许怀顾蜷起身子,头冒冷汗。
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她额头。
……..
“那是…我的弟弟吗?”她喃喃道。
一个遥远而清晰的声音回答:“是的,那是你的弟弟,从前,我们常在一起玩。”
………..
-----------陶笛又以一个低音开始吹奏。
有人帮她掖了掖被子,寒意被驱散了一些。
一间山洞,一个身着绸缎长袍的少年将柴放上火堆。
察觉她的动静,他快步走来,半蹲在她身侧,用手臂轻贴她额头。
“醒了?再忍耐一下,我们快到了。”
“呃…去哪儿?”在发音的那一瞬,头突然变的很沉重,好像真的病了。
少年眼眸微动,手又无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本就掖好的被角。
她望向他。
“是弟弟吗?”她问。
“不,不是。”
少年平静回望,眼底宁静如深潭。
脑后一阵刺痛袭来,夹杂着花田中弟弟的声音。
“姐姐!你说小玉有一天飞不动了怎么办?”
火堆烧的旺了一些,在少年眸中闪烁,恍若梦境隧道的起点。
“小玉有一天..飞不动了..怎么办?”她无意识的重复着。
少年起身。
“那么法度更易,时间就不该这样计算。”
火堆滋啦啦的响。
“过去和未来正常人往往能分得很清。”他转过身去。
“许怀顾,你分得清吗?”
他走了,越来越远,山洞也在不断地被拉长。
……..
“我在做梦…..对不对?” 许怀顾喃喃道,身体像灌了铅一样重。
“对你来说,是的。”少年垂头,一缕白金发丝从帽中滑落,
“对我而言,这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