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怀顾回到客舍,在箱笼中翻拣半晌,终是择了件月白锦缎裙裳,那是她最体面的一身行头。
对镜理妆时,望着镜中人影,竟生出几分陌生来。
许怀顾生得端庄明艳,如珠初涤其月华,柳乍含其烟媚。鸦青长发用素银簪松松绾就,目剪秋水,眉蕴英气
———这是她头回受人正帖相邀,不知这般装束可算合乎礼仪。
想来昔日在书院时,亦不乏追求者。只是那些少年郎的热情,多半如朝露易逝,又或是将她当作一桩风雅谈资。
后来在北境翰林院任职,同僚们背地里都说要怪就怪她太冷,同那深山里的白桦一般。
她轻叹下楼,下船不提船上事,何必多想。
一辆青幔马车静候门外,每一细节都透露着匠人的精湛工艺和对美的追求。雕花的车身、镶嵌的金边、丝绸的帷幔……许怀顾微微怔住,这车驾精致得如同画中行来。
车夫微微躬身,姿态谦卑又不显谄媚。他伸手虚扶,许怀顾搭着他的小臂登车。马车缓行,旸谷城街景如画卷流转。她望着窗外,对新城主生出几分期待。
天暗,车驾停在颂明楼前,但见九重飞檐次第层叠,灯火通明,恍若琼台仙阙坠入凡尘。
门廊下侍立着两排玄衣婢女,皆梳双环望仙髻,手执羽扇。见车驾至,齐整屈膝为礼。
许怀顾四下环顾,未见裴栀知身影。
门前侍从为她推开朱漆大门,声音平稳无波:“二楼回廊处便是城主,他在等您。”
朱门洞开,蟠龙石柱分立两侧,柱顶悬着绛纱宫灯。宴厅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间酒香四溢。门开时微风潜入,引得檐下风铃轻响,碎玉声声。
二楼回廊…
许怀顾抬眸,透过珠帘缝隙,见两个男子凭栏而立,背对着她相谈甚欢。
右边那位马尾高束,红发夺目。身着与楼下侍从相似的玄色常服,通身却透着难掩的轻佻之气
左边那位则是一头白金色长发,半披半束,似揉了霜雪,掺了碎金,不染尘俗。这般清冷矜贵,藏着浑然天成的帝王气度,教人无端生寒。
她择左登楼。
红发男子注意到许怀顾,单眉微挑,止了交谈,戏谑地看向身侧之人。对方轻拍他的肩,转过侧脸。
许怀顾稍台眼睑,便不期然撞入了那白金色头发的视线。
这人眼里无波无澜,眸光如月下荒原的树影。
“随我来。”
未等许怀顾先行礼,他便撂下一句沿着回廊走掉了。
红发男子扫了眼许怀顾,斜倚朱柱,嘴角勾着漫不经心的弧。
他忽而朗声一笑。
“姑娘肯赏脸来,我颂明楼定好好招待。”
许怀顾谢过,赶紧跟了上去。
……..
廊道幽深,两侧烛火在琉璃罩中摇曳。
前方身影清颀挺拔,步履从容。那白金色的发丝在光影下流转,很特别,,确是她想象中世族公子的模样。
行至廊底最深处,这位贵公子为她推开槅扇。
“请。”
许怀顾依言步入,足下铺陈的毛毯软韧,步履无声。室内沉香幽微,似有还无,却莫名让人神思清明。
二人入座,那人并未多言,执起案侧小炉上煨着的银壶,徐徐注水入盏。茶香随蒸汽氤氲开来,半遮半掩他眉眼。
“在城中可还习惯?”一声询问如空谷幽涧,打破了寂静。
许怀顾略显僵硬地仰首,对上他低垂的目光。
“当然。”她端起早就斟酌好的客套话,“多谢城主盛情。”
“大典也举办得很好。”她补充道。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动,似是瞬间便识破了她话中那丝试探的打趣。。
许怀顾暗自打量着房内布置,只觉得此地幽静,恐怕离人群有段距离,若当真发生什么绑架杀人之事,不好逃脱。
她心凉了半截。。。
那人修长的手指搭在淡青色的瓷杯盖上,目光似有似无落在她身上。
“今日不过是想同你吃个饭。”他说。
许怀顾视线拉回眼前人。
这人满身如练的月光,即便慵懒靠坐,亦能看出其身量甚高,仪态极佳。虽然背没有挺直,整个人也松懈,但是谁都看着都觉得矜贵。
新城主看着年岁不大,只是气度沉稳,应当与她是同辈人。
她张张嘴,“多谢..”
“不必拘礼。”他唇线微抿,“你有事便找我。”
几名侍婢前来布菜,皆着统一的天水碧襦裙。低髻绾在脑后,布菜动作娴熟。所呈皆是在许怀顾未曾见过的佳肴。
忽然,许怀顾被一个奉蜜饯樱桃的侍婢轻碰足尖,她抬头看见一双碧蓝色的眼眸。
是裴栀知!
栀知完美地混在侍婢中,只见她从容摆上餐叉,许怀顾心下暗赞这熟人做戏的功夫。
不过很快她就注意到了裴栀知扑闪扑闪的睫毛,跳动着不规律的节奏。
“?———??———”(就这样)
“??—”(沟通)
妙哉妙哉^裴栀知总能想出好主意!
待其布菜完毕,转身之际,她连忙以微不可察的幅度颔首。
“?———?”(好的)
见裴栀知退至十步外垂手侍立,对面那人突然开口:“不必称我城主。”
“在下祝应时。”他徐徐斟茶。
zhu…yin(g)?…shi……
“哪几个字?”许怀顾问。
那人唇瓣轻抿,又继续道。
“应答,时间。”
“哦,好的。”她学着他方才的停顿节奏,“小女许怀顾。”
祝应时将茶盏推过来,“了解。”
艾琳娜在后方传来消息。
“???——?—”(茶!)
许怀顾接过茶盏,凑近轻嗅,确实是上佳茶香。
“我们共饮,如何?”她提议。
“好。”祝应时为自己斟了些,与她碰盏。许怀顾将唇轻贴盏沿,见他仰首饮尽,方安心品了一口。
“许怀顾,这是你头回来旸谷城吗?”祝应时喉结微动,似是漫不经心的问。
“嗯。”许怀顾夹了一块栀知上的樱桃。
“你入关前在何处高就?”
“原是个史官,不过后来辞了。”
“为何?”
……为何……许怀顾一时语塞。
“就……不想做了”
祝应时顿了顿,又问,“史官平日做些什么?”
“编录地方风物。写些杂记,赚些润笔。”
趁祝应时低头的功夫,许怀顾头偏了偏。
“??——?—?——”(问我,之前,工作)
待他抬眸,她便顺势道: “不知为何,我竟然会收到请帖。”
祝应时瞥了她一眼。
“因为旸谷关内五大掌门殒命,你的请帖为我所书。”他云淡风轻地说。
许怀顾哑然。
“你似乎已听闻些传言了?”他又问。毫不掩饰的目光凝在她身上,似在观察她的举动。
“不妨说说。”
许怀顾又夹了一颗樱桃,避而不谈。“与我同批入城的人中,有些对你颇为嫉羡。但大多百姓对你评价甚高。”
“嗯……”祝应时用手指轻叩案面,好像不太满意这个答案。
不过他又顺着说了下去,“太平年月,百姓不在意执掌权柄者是谁,只要能安居乐业,便是罗刹之子也无妨。”
“史官大人,你对整件事有何见解?比如掌门如何身亡,你不好奇吗。”
指尖停止轻叩。
两两相望,他的眼睛似乎带着海的潮气,雾蒙蒙睨出许怀顾的声影,好像在她心上涨潮一般。
“传闻中你能力超群,远胜同侪。现在大家不是都怀疑………是你。”许怀顾慢慢地说,用指尖在手心里画圈。真是直言不讳啊。。。
此言一出,氛围更静,她不敢抬头,只得假意以指尖轻拭眼角。
“??———??—?—?—?—???”(掌门,死,救场)
裴栀知!救命呀呀!!
“嗯,明白。”祝应时竟应了一声,随即偏头问道,“你眼睛不适?”
许怀顾忙摆摆手,“无妨无妨,眼里进了尘沙。”她眯着眼,把戏演完。
椅脚与地面摩擦出声,一团阴影随之俯近。许怀顾不可避免的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像春茶焙干,又像被阳光晒暖的木质根茎散发出清苦的幽香。
这气息并不浓烈,却极具侵占性,瞬间将她包裹。竟让她原本因戒备而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一瞬。
他弯下腰,靠得极近,白金色的发丝几乎要拂过她的额角。许怀顾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俯身时带起的微弱气流。
微凉的指尖轻触她的眼睑,与她因紧张而升腾的体温形成对比。那触碰一掠而过,克制而礼貌。
“啊…真有东西。”他低笑。
“还以为你在用暗码与友人传讯呢。”
言毕,他直起身,那团令人心乱的阴影与那阵独特的气息一同退去,留下许怀顾心头乱颤。
她偷偷看向裴栀知。先前的红发男子不知何时挡在她面前,栀知就被他牵走了!!
“??—**—*(呃…她眨得好快,许怀顾看不懂)
许怀顾只得收回目光,看向祝应时。他却恍若无事发生,修长如玉的手指捏着茶盏。
“你早知那是我友人,为何纵她前来?”
“有个朋友想见她罢了。”
“那个红发的?”
他颔首,从袖中取出一物,置于案上推向许怀顾。
“还给你。”他说,眼里多了一丝玩味。
……这是一枚青玉牌。
“这里只有我和你。”他压低嗓音,“现在你再告诉我,掌门是怎么死的?”
这玉牌是她……怎会,在此人手中?
她怔怔盯着那温润青玉,一时失语。
祝应时又用指尖轻叩玉牌,话中的揶揄像一把薄刃的刀。
“史官大人,你在编录风物之余,竟还有余暇亲涉沙场?”
许怀顾恍觉退路已断。祝应时在用最温和的方式逼问她。
对面的人不再追问,重新靠回椅背上。白金色的头发垂缕肩间,揉着月光,分外宁静。一阵一阵的风送过许怀顾身侧,让她想起在霁凉渡的那一晚。
霁凉渡,最北的边陲,坐落在一片冰原之上。
那本该是与世无争之地,战火却依旧席卷而至。她向往常一样结束差事,在渡口边缘生了堆篝火,靠在一块青石旁小憩。
入夜的霁凉渡,很美,世间最北的地方好像只剩她呼吸的生命。那边的风很杂乱,她听了很久,好冷。
一个跛足老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挪。许怀顾往边上让了让,给他腾出位置,老人在她身侧坐下,身子微颤。
“您的腿在流血。”许怀顾看着他膝盖处洇出的血渍落在雪地上,欲起身,“我为您包扎。”
“不必。”老人略抬了抬手,“这是老朽身上最轻的伤。”
今晚的霁凉渡天气不好,不见半颗星子。
老人的胡须都结上了霜,老人的胡子都结上了冰,许怀顾扔了最后一块柴放进火堆,而后靠回岩石上,看天空。
过了很久,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又听见他问:“你不归家?”
“天涯人。”她微睁开一只眼,分不清天空和大海,“何处归家。”
“天涯人…哈哈…我们都在渡口。”他慢慢回应着,“渡不了别人…..也渡不了自己。”
下雪了,谁都没再说话。
次日她醒来,老人的眼睛还是望着天空。火堆灭了,他胡须上的冰没化,伤口也没有再洇血,雪把天上的水和人的心都结上了冰。
他死了。
许怀顾双手微颤地为他阖上双眼,不住地告诉自己这是寻常。这世间总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而后她背起行囊,像逃亡般离开了霁凉渡。
一滴泪从脸颊划过,不过旧事。
她收回目光,落在对面的祝应时身上。却见他唇瓣轻抿,竟先一步开口,声线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方才是在下失礼了。”
他的眼神微微下移,避开了她的直视。
为何要致歉?许怀顾心中掠过一丝不解,伸手取回了那枚青玉牌。
“辞官之前,我是个随军文书。”她的声音透着一丝疲惫,“玉牌里的印记你也看到了,记载着我经手的案卷。”
祝应时闻言,不着痕迹地端正了坐姿。“你去过许多险地,北境、西陲……”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她,“随便一处都足以要了一个普通人的命。”
“许怀顾,你可曾发觉,你似乎不会受伤?”
一语中的。
“会受伤。”她立刻纠正他,“只是不会死,伤口比旁人愈合的都要快,不会留疤,但会疼。疼过之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额前的发丝微扬,若有所思地颔首,不再追问那异于常人的体质,只是慢慢地、再次为许怀顾斟满了茶盏,然后支起手撑着头,引向另一个话题。
“我想听你辞官前去的最后一处。”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润,带着不容拒绝的引导。
“说说你在落南川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