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能文的电话打完了,遥遥地,林空濛看见他脸色更加难看,不禁琢磨林江山是不是最终答应放弃林摇雁了。
这事影响林能文的利益。林空濛不是林能文的儿子。
这些天林摇雁缺席职位,林空濛升职继位,压力山崩海啸。一来他商业方面的能力实在不如林摇雁,二来他也无心钻研,只是为了林江山的期待硬着头皮强迫自己努力。
能二十几岁就挑起大梁的人,林家没有第二个,否则林江山也不会想要跳过儿子辈将集团交到孙子辈手中。至于现在,林空濛明白林江山期待他成为第二个林摇雁。
林江山没想到,他也跟林摇雁一样想走。
林摇雁却是知情的。
人群随林摇雁的起身行走倏又裂开分散,若从高处看,这幅画面不免有点滑稽。林摇雁还在抽烟,吞云吐雾间走过栋栋黑影,状态显得空前疲惫暗淡,至少林空濛这么觉得。
但每每林摇雁偏头看向他时,林空濛又还是能感觉到对方的态度很锐利。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感觉错了。
林摇雁开始大步往客厅里回,一边走一边拨云望日般地挥手,随其挥手,通路开阔,商飘云和护工搀着沈默花亦步亦趋走在后头。只步履即将跨入大门的时分,林摇雁停步再看林空濛,略一沉思,叫他:“林空濛。”
两人接近对视,林空濛自认已经无话可劝了。
单听林摇雁嗓音镇静地说:“你好好考虑,我选择离开,不是打算让你李代桃僵。如果你想离开林家,我可以帮你安身。”
踌躇了一下,林空濛终究告诉他:“这话前阵子俞总也找我说过,他是个好人。谢谢你们,我会谨慎考虑的。”
林摇雁听见,喉结动了动,站姿一动不动,笑笑问:“什么时候的事?”
林空濛叹了口气,说:“上次我和你见面那一天。他说他走到门口,不小心听到了一点我们的谈话,感谢我关心你,问我需不需要搭把手——但是你要节哀,摇雁,不要冲动,往前看,俞总肯定也希望你顺顺利利的。”
林摇雁便沉默了几秒,面孔带着眼睛向遥远的天际瞥,眼角在半透明的墨镜片后弧线峥嵘。颇几秒,才继续说:“不可能。你想知道我的看法吗?”
林空濛当然想知道他的看法。
纵然不同于林家的其他人,对俞风信没多少敌意,相信俞风信为人还不错,林空濛也真心疑心林摇雁鬼迷心窍得太过分了。所有认识林摇雁的人念头是一致的:他那种人,怎么会为任何一个情人、任何一场恋爱走火入魔,自毁前路呢?
他应该成为林江山那样的强人,除非生病,无法被摆平;即使生意场上一时失利,始终无法被铲除,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他不会掏心掏肺,倾尽底牌。
也当然,林空濛猛意识到,从小到大,正因如此,其实林摇雁鲜少对外诉说心情。出示详细的心思心情也是冒险出示底牌的一种,林摇雁几乎绝不肯这样,他们其实不了解林摇雁到底怎样想。
当下林空濛急点头,尽力摆出作为亲兄弟认真倾听的神色,说:“我想听,说出来,说不定你也会少伤心些。我们进屋说吧,你喝口热茶。”
哪里料到林摇雁眉一挑,模样意外。
“我伤心?”林摇雁说,“你以为我流眼泪是因为伤心?我不太伤心。”
林空濛比他更意外,脱口而出:“啊?”
林摇雁弹弹烟灰,原地踱了几步。这是“就在这里聊”的意思。他回忆了一会,说:“我隐约记得我和你小时候,一起去参观雪山,第一次,我和你都年龄很小。你哭了,你记不记得?”
林空濛沉默地回忆起他的描述,是有那么一回,家中的几个小孩子站在漫漫无边的白雪上,眼前山岳威严,雪月纯洁,四下里黑白截然分明,星星似升飞凝固的雪粒,当时林空濛给那天地奇迹震撼住了。
实则林空濛热衷旅游,梦想是在世界各地探险,最好能够进入雨林远岛。他打小就会为美丽的自然风景喜极而泣。
问题是林摇雁不会。他们俩是同辈中的大哥二哥,年龄最为相仿,童年玩不到一块去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此了。十二岁之前,林摇雁连花草也不喜欢,学一点音乐是例行公事,有一次林空濛看见他坐在林江山旁边早早地学算账数钱,眼神野心勃勃,兴致冲冲。
眼下林摇雁仿佛读懂了他的震惊,踩灭烟蒂,淡淡地解释:“你们搞不清楚,我也是今天才搞清楚,俞风信这个人是完美的,不是脸,不是身体,也不是简单的狭义的能力。除了他,你还听说过有谁从生到死一力自决?你看,你我都听说过那些陈年秘辛,没有任何事他控制得了发生——出身也好,俞家必然有的利益纠纷也好,沈默花的疯病也好,这都不是一人之力可能神话般完全预见、阻止的——可是没有任何事他放纵收场、原谅他自己。谁会把一生拿来对别人负责任?谁会奢望在惊涛骇浪里不亏欠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谁会有那样不可思议的梦想?谁会有那样真正的野心?我有吗?你有吗?人想事业成功不会不可能,想富甲一方未必不可能,想得到一时的问心无愧也轻松,对大多数人来说,只要从来不犯罪就够了。一生一世就算不能毫无亏欠地来,也必须事无巨细、干干净净地走,我会做到吗?空哥,你会做到吗?你图谋过做到吗?我们中最不认命的人也已经认过命了;就算他死,他也赢了,这一生在有命运捉弄的情况下他达到了他的目的,我相信如果他能再活下去十年,他不会改变,不会后悔;再活下去二十年也不会;五十年以后,我和你都会有悔不当初的事情,他不会的。谁能做到?”
林空濛难以理解林摇雁。
恍恍惚惚,他能听懂林摇雁是陷进和他当年一样的痴迷里头了,也能听懂林摇雁描述追忆的每一件事,俞家的八卦他也知情。但他依然难以理解林摇雁对俞风信的看法。
林摇雁的眼睛却已经瞥向别的方向去了,自顾自说:“也许我不够完美无瑕,但我一向不要二流货色。哪怕他死了,我还活着,只要我没死,我要的就是最完美的东西,否则我为什么而生活?你说说看,怎样才算继续生活?和某个残缺的人共度余生?和放弃灵魂的人接吻上床?找到一个有些才能有些妆容,对我有颗真心或者百依百顺的人,就为这点小事感动涕零?那不是爱情,是活不下去的人必须得到感情来自救,是利益交换,是道德转换,顶多是对符合口味质量过关的项目的风险投资。符合口味动了心即使是真的,不可取代也是假的。你溺水了,我是没有溺水的那一个。”
林空濛拿诧异的视线死死锁定他,半晌没说出话来。他在胡言乱语了,林空濛想。现在林摇雁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无非只是代表他要跟一个死人死磕到底。甚至也许是一个在二三十年前就死了的死人。
只有林摇雁自己不觉得。
这样暗想的同时,又一次,林空濛猜测林摇雁看懂了他在想什么。一刹那,林摇雁打住话头,瞧了瞧他,漫不经心地朝十几米外的避嫌谈话的商飘云招招手,姗姗跨进门去了。
林空濛目瞪口呆地目送他的背影,看到他指夹烟云,探身拐向厨房方位去,大步流星,真的不回头了。
这背影一彻底消失,林能文马上冲近来拉住他的胳膊,温声打听:“空濛,你们年轻人聊了什么?”
林空濛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和林摇雁意见不同是一回事,叫他出卖透露林摇雁说话的内容又是另一回事了。
尽管林摇雁好像全然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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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远远没到午饭钟头,厨房只准备了待客茶水和小点心。
林摇雁巡视一圈,面色如常地吩咐厨师:“这两天我胃口不会太好,多素少荤少盐,清淡点。”实际是因为油荤太重,俞风信肯定吃不舒服,可这理由也没有疑点,厨师不疑有它,连忙记下。
接着林摇雁走上楼梯,思考着沈默花要暂时安顿在哪里。
二楼有俞风信的一间半封闭沙龙风格小客厅,明面上的物件摆设,包括书籍,统统被前几天生气的他请李敬收拾起来了,目前桌案空荡,还需挂个窗帘,端壶热水。
沈默花几人在这里坐下,林摇雁没有坐下,解开衣扣,站在距离沈默花很远的门口抽烟,问护工道:“你叫什么名字?”
护工还残留着他杀人如麻的印象,被他用力弹烟的动作吓得一哆嗦,麻利说:“杨梦甜。”
商飘云看不下去了,在侧安慰她道:“杨小姐,你不用害怕啊,林总脾气很好。”商飘云是没跟林摇雁同去疗养院的,显然,这话不单没起作用,还使得杨梦甜从此判定了他是个托。
林摇雁不很在意,只说:“杨小姐,你照顾她多久了?你是不是能和她沟通?”
杨梦甜说:“有五年了。沈小姐病情是间歇性的,虽然大部分时间病着,在她清醒时候和她关系密切的人就能够给她留下印象。比如我和俞先生。”
林摇雁说:“等于说,她其实还不认识我?”
杨梦甜小心地点头:“对。”又飞快补充:“不过俞先生在她清醒期间给她看过你的照片。”
林摇雁也点点头,熄灭了烟,脱去沾满烟味的外套,走到沈默花跟前慢慢坐下来,重新观察她。此刻他面孔上是全无表情的,杨梦甜一直紧张地凝视着他,他微微弯腰,整理了一下措辞。
“沈默花。”然后他捞起沈默花苍白的手,叫她,“认识我吗?”
如他所料,哪怕熟悉照片,病中的沈默花其实并不能准确地把照片与人脸对上号。他不喊“妈”,沈默花就顿时略带犹豫,一言不发,垂下眼睛小孩子似的玩着自己的指甲。
“我是盏阿拉丁神灯,”林摇雁便说,“告诉我,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想一想,你有没有什么愿望?只要我做得到,什么都可以。”
杨梦甜嘴唇一动,忍不住出声道:“林先生,她没什么愿望,也没什么眷恋了。”
林摇雁闻言抬眼一扫她,她立刻又不吭声了,头深深埋下去。
默然一会,林摇雁起身说道:“帮我多问问她,我去别的房间休息一下。待会会有其他医生带着设备过来。”
他看样子确实很疲劳,谁也没有叫住他,都默默目送着他转身出门。本来商飘云想要扬声提醒他把西装外套落在房间里了,想想也噤了声。
独自走出一段路,摘下墨镜,又戴上,林摇雁打开卧室的门,快速地轻轻地关上。
卧室采光充足,背对上午冷朗的日光,俞风信正坐在窗户边低头掏烟。林摇雁前脚进门,下意识抢先瞄了瞄双人床,害怕俞风信犯了胃病倒在床上。
白窗帘无法拉开,需要提防楼下院子中的宾客偶然仰脸看窗,所以俞风信坐在这个位置别无意义,至多能听见院子中一层混乱模糊的人声,什么也看不见,听也听不清楚。
香烟还未衔进双唇,听到开门声,俞风信抬头望来。林摇雁一眼看出他眼神很冷淡,他生气了。
“胃疼了没有?”林摇雁压低声音问,“还抽烟?”
“吃药预防过了,两个小时前就吃了。”俞风信如故一码归一码地回答了他,也停下了抽烟的手势,只是多一个字也不肯说了。四目相视仅仅一两秒钟,俞风信别过头去,林摇雁也别过头去,但是凭借印象一步步走近了他。
这一次是俞风信先发火的。
两人一靠近,林摇雁出手去夺俞风信手上的烟,冷不防被俞风信一把扯低衬衫衣领,拽到眼前。起初俞风信没拽动他——再如何体虚易病,俞风信到底是一个男人,谈不上连这点力量也没有,林摇雁并不曾去抵抗他的拽力——这几乎把林摇雁逗笑了。
林摇雁不着痕迹地迁就着俞风信的手往前凑了凑,方便俞风信用那股抓小猫小狗似的力道抓住他、发泄怒意。只不过,今天林摇雁自己也又生起气来了。
有些事让不了步。
“你瞒着我?”林摇雁缓缓冲他冷笑了一声。
楼下全是客人,几个房间外还有护工等人,这场争吵的音量必须压得极其细微,因此俞风信直接是用气音开口的,音量仿佛温柔耳语,惟有口吻前所罕见地重。
俞风信在说:“这是我的事情,坦白说,林总,和你没有关系。请你今后不要自作主张。”
这句话百分之百能激怒任何一个情人,林摇雁不例外。
林摇雁脸色急沉,当即全力扯开俞风信挂在他领子上的手,反客为主,俯身把俞风信按在椅背上,狠狠亲了一口,骂他:“你的事情?杨梦甜不知道吗?俞春书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是谁送你回家,他是不是也知道?所以你俞风信可以对所有人说实话,只会对我撒谎,是不是?!”
再说一遍俞哥是攻!许愿看完这章的天使都能届到妖艳视角里俞哥的强势。
空哥幼年期对弟弟的感受:
空: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雁:(打断)我要,我来了,这东西我非圈起来不可。挖起来也行,它要是怕寂寞就定期送到喜马拉雅去串门,见见朋友。我研究研究怎么养。
空:????小雁你在说什么胡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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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